天晴地朗的午後。
金燕城里最大、最豪華的富興酒樓內,其中一間只有高官貴人才享用得起的幽雅廂房中,此刻除了酒樓的貴客外,忽然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廂房的門被人從外面輕敲兩下,但未等房內的人應聲,門已被推開;一抹淡碧的人影閃身進去後,立刻反手將門關上。
房內,立在一旁伺候主子喝酒的年輕隨從,在門被打開後,馬上不滿地轉過頭,打算訓斥這個已經說了兩遍、卻還是沒改進的遲鈍小二;可是,沒想到他一轉頭看見的,並不是酒樓的小二,而是一個嬌小清靈的少女。他不期然地愣住。
碧衫少女突地朝愣呆的隨從綻開一朵燦爛且充滿歉意的笑花,卻在下一瞬間,原本還立在門後的身影竟像變詭術般忽地來到他一步外。他瞠目結舌,可還來不及訝叫出口、做出反應,少女的右手一揚,毫不猶豫地劈向他頸側,令他眼前一黑……
年輕隨從在轉眼間被人偷襲劈昏、軟倒在地,而他的主子也已察覺身後異狀地將視線由窗外移回——
「對不起,慕容逍,我必須和你商量一件事。」首次這麼近距離看到這俊美如花般的男子,碧衫少女發現自己還真有點閃神了,趕緊眨眨眼,跳退一步,對他揚起無害、友善的笑。
椅榻上,俊美無儔的年輕男子即使發現自己的隨從被人打昏了,神色仍不見一絲慌張;他佣懶半躺靠在榻上的修長身軀甚至還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手中杯里的酒,依樣平靜無波。
足以顛倒眾生的黑玉俊眸,不冷不熱地看著闖進他眼前的陌生少女。今天他的心情很差,因此,她那臉上的笑,讓他覺得刺目到想殺人。
「滾。」兩片性感薄唇毫不費力地吐出這兩個字。
少女倒不驚訝他的回應。事實上,他鎮定自如的表現,已經讓她對他刮目相看了。
「好,我滾。不過,你最好是先听我說完這件事。」沒被他陰郁的語氣喝退,她仍是輕快地繼續道︰「我是花漾。我想,你或許听過我的名字、知道我是誰吧?」。
花樣?她在搞什麼花樣?
慕容逍盯著她那一副連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的表情,眉一皺,正想開口再送她一次「滾」字,一道突如其來的靈光在這時劃過他的記憶——
花……漾……
原來……是花漾。
他記起來了,他終于記得了。
「……是你。」神情乍地轉為緊繃。將酒杯丟開,慕容逍坐直身軀,眸心醞釀風暴暗潮地瞪著這個自稱「花漾」的少女。
碧衫少女一開始光瞧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完全沒將她放在眼里,甚至不將她當一回事;但,他竟還是知道她這個名字,可見得她的預料錯了。
「對,我就是花漾。嗯……你的……未婚妻。」說出這三個字,連她自己都覺得別扭不自在。吐了口氣,在他愈來愈陰鷙、惡狠狠的注視下,她依舊笑容滿面地打量著他。「其實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你了,沒想到我爹娘說你小時候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鮑子,長大後肯定是個俊帥的貴公子,果然沒錯!」大剌剌地稱贊起他來,一點也不掩飾。
慕容逍被她毫不遮掩盯著他看的亮晶晶大眼搞得心頭火起。
花漾!
事實上,她這雙明燦靈透的大眼的確在一剎間勾起了他隱約的記憶,一張小女娃稚女敕粉紅的小臉閃過他腦海。
許多年前他就知道自己有個叫「花漾」的未婚妻;不過,一直以來,雖然他對這件婚事根本嗤之以鼻,完全不將它當一回事,卻也明白為了娘親的遺願,不管他喜不喜歡,到了「花漾」十八歲生辰那一天,他還是會去迎娶她——那是他爹娘和花家人約定的日子。只是,這麼多年來,他爹很少提起花家人,而他也刻意不去想關于花家的事,再加上花家也沒有任何消息傳到慕容家——至少他沒接過——所以,他理所當然直接忘了這件蠢事;而這也正是當這個膽敢闖到他面前來的粗野丫頭,直稱他應該知道她是誰時,他才沒在第一時間聯想起來。
「我不認識你,別隨便跟我攀親帶感!」口氣惡劣。哼!他以為花家人已經死光了!
「也對。你沒見過我,當然不相信我的身分。」對他的不友善態度不以為意,花漾搔搔頭,有點兒著惱該怎麼證明自己就是他的「未婚妻」。但很快地,她腦子里靈光乍現︰「啊!有了!差點忘了,我有這個……」開心地歡呼一聲,她邊抓下自己肩上的小花包袱,伸手在里面東模西找。沒一下子,便從包袱里拿出了一樣東西。「這個,你看看,這是你們家送我們的半邊玉佩,我娘說是你家當初給我的信物。」上前一步,直接把那塊瓖金邊的貴重玉佩遞到他眼前。「這樣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只低眸掃過一眼,慕容逍就清楚他狡賴不掉這個天殺的證物和事實。
視線直接狠厲地射向她,他盯著眼前這張完全比不上他身邊鶯鶯燕燕、只勉強稱得上清秀的臉龐,心中的防備和厭惡感驟增。
「你到底想做什麼?」冷問。
等不及要來要名份了?慕容逍腦中速速回想他爹幾年前曾提起過關于花家的事;那個時候,由于他對這樁婚事的漠然,因此他爹只約略說到花家在南方。本來是貧苦人家的花家,後來成了鎮上的大財主;花漾則為了調養身子,似乎一直跟著一個師父在習武……
這也就難怪花漾能夠在一進來時便把他的隨從打昏。
十多年來沒現身的花家人,尤其是花漾,現在忽然獨自來找他,還把他身邊人打昏,可見得她要找他「商量」的,絕對不是什麼見得了光的事……
花漾見他好像沒對她的身分再起疑了,卻仍把玉佩硬塞到他手里。
慕容道低眸瞪著手里的玉佩,不明白她的意思。
退後兩步,花漾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她當然將他那一臉不高興看在眼里,可她卻絲毫不感難過或遺憾。
開玩笑!他要是喜歡她,她才要頭痛咧。
不過,因為有求于他,所以她的姿態可得盡量壓低一點。
「……那個……首先,對不起,我把你的下人打暈了,因為我想他最好不要知道有我這個人、最好不要听到我跟你說的事比較好。」先道歉,接著她也不廢話地直言了︰「其實,我是來請你退婚的。」
退婚?
胸口氣息突地一頓,慕容逍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他黑著俊臉瞪她。盡避對她來此的目的,他腦中已轉過各種念頭,但在他猜測的任何一種可能中,卻沒包括這個。
退婚?這丫頭竟是來找他要求退婚的!;
所以才把可以證明婚約的玉佩毫不在意地還給他?
「你要我退婚?」其實他該高興、該立刻點頭答應才是,但他忽然有種既生氣又不甘的火氣在飆升。
要退婚不認帳的話,應該由他來開口才對吧?這丫頭憑什麼敢退他婚?
而花漾的回答,更是讓他下顎繃緊,直想把這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從窗子丟出去。
「沒錯。你一定也覺得這樁婚事很荒謬對吧?我爹娘說,因為你爹娘及時送我們的一錠金子救了我們一家人,所以無論如何都要答應你爹娘的請求,長大後把我嫁到你們家。本來我也覺得要報答你們家的救命之恩,嫁過來是應該的,可是後來愈想愈不對勁……」雙手環在胸前,她對自己爹娘當年的報恩之心感到好笑;生動鮮明的水眸朝他笑眯著,她說話不拐彎抹角。「等我長大了一點,才知道你們慕容家是皇家貴族之後,身分一點也不普通平凡,所以有可能那時候你爹娘只是隨便說笑;我們哪里配得上你們家,你說是不是?」
慕容逍挑眉。「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她坦白到驚人的話,意外令他的火氣降了一分。
「所以你同意我說的?」
在她家鄉梅崗鎮,中原金燕城慕容家的事跡並不難听到;雖然她自小就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慕容家的公子,而且她年年收到遠從金燕城寄來的生辰禮物也不曾間斷過;但直到她長大之後,才清楚體認到什麼叫門不當戶不對。就算她花家是梅崗鎮的最大財主,卻仍是不及慕容家的九牛一毛,更別說要跟那樣的貴族之家攀親了。可偏偏她爹娘卻很認真地看待這門親事。
她那副巴不得快快甩了他的雀躍神情,再度讓他的情緒惡劣起來。
「替我倒酒。」開口,卻是命令她。
花漾愣了愣。「咦?……呃……倒酒……酒在哪兒?」回過神,毫不在意他高高在上的支使語氣,她站起身往四周瞧了瞧,很快便發現一壺酒放在他椅榻側的小桌上。她立刻走過去、拿起酒壺,再移到他榻前。
「哪,你的酒。」直刺刺地將整壺酒遞向他。
他的下巴肌肉隱隱抽搐。「我是說,倒酒。」要他將酒壺拿起來灌嗎?她到底是故意整他還是裝笨?
經他一提醒,她這才猛地醒悟,不好意思地吐舌笑笑,趕緊在大桌上找到酒杯後,穩穩地將酒壺里的酒倒到杯里,再遞到他面前。「來,你的酒。」
冷眼旁觀她動作的慕容逍,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清亮到礙眼的笑臉。哼了哼,他接過酒杯。
再次佣懶地斜靠在椅榻背上,他舉杯,慢慢啜飲了幾口。
「……喂!到底怎麼樣?我听我爹娘說,一等我滿十八歲,你家就要來迎娶我。我再過半年就要十八歲了,你要退婚的話,可得快點兒行動。」花漾可沒辦法像他那樣悠哉。「你家里的人應該跟你說過這日子吧?」
「你以為,我們會真的遵守這種承諾?」他故意道。
花漾不笨。看了他兩眼,原本一直笑著的小臉首次皺了皺。「我想,要是這樣,你也不會知道這親事,而我更不可能每年都收到生辰禮物,對吧?」
而且,半年前,她家就收到慕容家老爺的親筆問候信函,表明一年後會遵照約定去迎娶她進門的事,所以她才會開始苦惱。其實高攀不上慕容家是理由之一,但最大的原因是她根本不想嫁人。她想跟師兄一樣四處仗義行俠,並且游遍五湖四海。她曾跟師父師兄說過自己的心願,不過他們總是笑她傻;因為知道她爹雖然寵她,但對于「報恩」這件事可半點不會讓步。
也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決定親自來找慕容逍商量。
她認為,依慕容逍的身分和個性,應該比她還不願接受這親事的安排吧。
盯著她滿是遺憾的表情,慕容逍很確定她並不是裝出來的。
哼!多少女人夢寐以求想嫁進慕容家、當慕容家的少女乃女乃,沒想到她倒想盡辦法要把這機會往外推、要和他劃清界限……
他偏不讓她如願!
至少不是現在就放過她。
「很多人都想要和我慕容家攀上關系,那些人什麼手段都要過,所以你以為我會輕易相信你真的要退婚這種話?」某個念頭迅速生成,他開始用話引誘她。
花漾立刻急地跳起來。「我發誓,我對你真的沒有其它企圖!」他怎麼這麼不相信人啊?本來她還以為很快就可以解決這事,只要她跟他提,他一定會爽快答應,哪知道他疑心病這樣重!
「你要如何證明?」墨黑的眸掩過一絲惡意和趣然地看著她的跳腳緊張。
她錯愕,愣住。
啊?證明?這要怎麼證明?
著惱地抓抓頭,她皺著眉苦苦思索。
慕容逍忽然發現,看著這丫頭被困住的神情,反倒使他的心情變好了一些。
「我倒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證明……」觀賞夠了她的焦躁苦惱,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她來回踱步的腳丫子馬上停住,跳到他面前,一張閃著燦亮神色的小臉迎向他。「什麼辦法?你想到什麼辦法了?」催促他。
不動聲色地睇著她再度閃現笑意的眉眼,一縷清淡的幽香不期然竄進他鼻間,他一怔,胸口下的心髒莫名鼓動一下;但他立刻回過神,很快便甩開那一瞬間的失常,輕易又掌握住自己的心思。
「我看就用時間來證明吧。」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才對著表情愣愣不解的她繼續道︰「我要觀察你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之內,我會仔細觀察你是不是說真話,再考慮要不要退婚。」
「這個……哪有這種辦法啊!」既驚訝又覺得好笑。她搖搖頭,想到重點了。「你要不要相不相信我,應該兩二二天就可以知道了吧?一個月?時間太長了。再說……你要怎麼觀察我?每天把我叫到跟前一次,然後問我一個時辰的話哦?」忽然懷疑起這男人的腦子有沒有問題。
沒錯過她懷疑的目光,慕容道對她板起臉。「你以為我很閑嗎?這一個月,你當然是跟在我身邊,供我隨時觀察檢驗——」
他話還沒說完,花漾已經叫了出來。「這怎麼可能!你你……你不要太過分了!喂!你的意思不會是要我當你的下人吧?」
「要不要隨便你。」他也很乾脆。「反正急著要退婚的人又不是我。」以退為進。
「你……」握拳,她忍住打昏他的沖動。不過這時地上忽然傳來的申吟聲讓她一頓,想也沒想的,立刻跳到那個正轉醒過來的隨從旁邊,蹲,毫不猶豫地再補他一拳——
連哼都沒哼出聲,倒楣的隨從再次被打暈過去。
看著她俐落揍人的動作,慕容逍臉頰的肌肉不禁跳了跳——這丫頭,果真不是普通的千金小姐。
解決了隨從,花漾起身,瞄了那個優雅坐在椅榻上、一副這事一點也不急的男人一眼,反倒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猜錯了。
這人難道真不介意要娶她?
……可她一點也不想嫁給他啊。
「慕容逍……你要不要再想想其它辦法?」苦著臉,她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辦好這件事。
修長的手指閑閑地把玩著空酒杯,他似笑非笑。「我覺得,就照約定娶你這辦法比較不用大腦。」
她頓感挫敗。「……那……縮短時間行不行?」掙扎。
「一個月。」沒得商量。她愈掙扎,他愈想玩她。
她忍不住咬著牙,忿忿地控訴︰「你根本是在勒索我!」
沒想到他竟涼涼地點頭了。「對。我身邊不巧剛好缺一個下人。而且,我瞧你身手應該不錯,可以順便替我扛扛雜物、打退一些蒼蠅蚊子什麼的。你不會以為我很善良好騙,你一來我就該高高興興答應你退婚吧?」
瞪大眼楮看著這個一點都不可愛的男人,她最後吐了口大氣。「你哪里善良好騙了?我只是認為你應該跟我一樣非常樂意擺月兌這樁婚事而已。」
「現在你應該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種事了吧?」他斜睞向她。沒錯!他承認他是在勒索她,故意要整她。這丫頭恐怕到死都不知道,就是她這副迫不及待要擺月兌他的態度惹惱了他。有時候,誠實坦白可不是件好事。
是是是!她明白了。
在屋里團團轉了兩圈,又停下來,她扭頭朝那正在倒酒喝的可惡男人覷去。「你不怕我趁機掐死你了事?」待在他身邊,她更好偷襲了。
「你會嗎?」那倒刺激。
「……不會。」最後悶悶咕噥。
為她的誠實,慕容逍差點仰頭大笑。除去她令他生氣的那一部分,他忽然發現她還真是個寶。
他身邊從來沒出現過這樣的女人。
也許,這就是他想把她擺在身邊玩的另一個原因。
「你就將它當作是我答應退婚的代價,這樣有沒有好過一點?」其實他對女人向來溫柔體貼,怪只怪她出現在他心情最糟糕的時刻。而且,今天,隨著時間愈晚,他只會愈難伺候……
搔搔頭,她可不覺得這樣想有哪里好過了。
盯著他,本來還在為他出的難題困擾,但忽然間,她倒是注意起他的臉色來……
「慕容道,你沒事吧?我沒立刻答應你,你有這麼不高興嗎?」她直覺道。
慕容逍抿唇,俊顏罩著一層陰霾。「少抬高自己的身價,你有什麼本事惹我不高興?」不客氣地譏諷。
咦?說的也是。她立刻閉嘴。
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地一轉,她倒是回想起來,好像自她闖進來見到他開始,他這張好看的臉上就一直沒有笑容……
目光投向他手中的酒,她又若有所悟了些。
一個人在這里喝酒、看來心情不好,思……這男人不會是有什麼解不了的心事吧?譬如……被某個姑娘甩了?她腦中忽然閃過這個听過最多的八卦流言……
「你被甩了?」下一霎,她心里想的立即化作言語月兌口而出。
沒想到慕容逍的反應會那麼激烈——他的手掌猛地握緊,手上的酒杯立刻應聲而碎。
「啵」一聲,酒液從裂開的杯緣流下,沾濕了他的手;而他仿佛渾然不覺地鐵青著臉、緊瞪著她。
花漾首先注意到的是他手上的杯子。「啊?杯子……慕容逍,你的手好像流血了……」一邊驚訝他的力道,一邊下意識地跳向他,想也不想地抓住他受傷的手,立刻要他放開碎掉的酒杯。「喂!你快放手!」抬眸,她這才察覺他難看到不行的臉色。她愣了愣,可下一瞬,她的一只手臂忽然被他抓住,接著他竟像是瘋了一般拖著她大步往外走。
差點被自己的雙腳絆倒的花漾,反應很快地隨即調整好腳步,毫不慌亂地跟上他;沒掙開他抓緊她手臂的大掌,只是看了看他的手在她衣上留下的血跡,再抬頭看向這高了她幾近一個頭的男人側臉——她清楚瞧見他眼底的憂郁了。
心不由自主地縮緊。她眨眨眼,意識到自己似乎在不經意間不小心觸踫到這男人的傷口了……
幸好,慕容逍的失控只是一眨眼間——就在他把花漾拖出廂房、將要沖出酒樓之前,他乍地恢復了神智,停住腳;他粗重地喘了幾口氣,然後低下頭,像要殺人一樣地恨恨瞪著這踩中他痛處的可惡丫頭。
「你……」青筋微露。
「你要趕回家去嗎?可是你的隨從還躺在里面耶。」她笑咪咪地,像是天真不解世事地說。
原本欲爆發的怒火突地被澆熄了一半,慕容道冰封的俊臉仍含著駭人的怒氣。他俯瞪向她。
「喂!你的手不會連痛都不會痛吧?要不要去找個大夫包扎一下?」她皺起一張小臉。「我是不介意你把我的衣服當紗布啦,只是血跡真的很難洗掉……」小小抱怨。
這丫頭,是存心要氣死他嗎?!
深呼吸一口,他決定了。
沒放手,他站直身,繼續抓著她往酒樓外走。
「喂喂!慕容逍,我的帕子給你用,你先放手好不好?」掏出懷里的帕子,她跟他交換條件。向來低調的她可不習慣引人注目,但現在被他抓著手穿過半個酒樓大廳堂往外走,不想成為酒樓所有人注目的焦點都很難。
嗚……她可不可以把臉遮起來?她一點都不想以後走在路上被人認出來。可是……可是她若是真答應他那種喪權辱國的條件,以後她要往哪里藏啊?
因為這男人到哪里都是眾人注意的目標,就算她身材比他矮小很多,也很難藏吧?
慕容道是放手了,不過是在一路把她拖拖拖,拖到酒樓外、拖到大街上後才放手。
他一放手,花漾就趕緊從他身邊跳開。
慕容逍立刻察覺她避他如蛇蠍的舉動,可這回他僅是偏頭淡瞟了她一眼,便繼續邁步往前走。
被他陰森森地盯了一眼,花漾雖然有些頭皮發麻,但當她立在原地看著他在日暮下愈走愈遠的背影時,心頭像是忽然被什麼攪動般的她,最後還是重重甩了下頭,認命地追了上去。
「……你要去哪里?找大夫嗎?」三兩下就追到他身邊,她忍不住一邊好管閑事地問、一邊低頭仔細梭巡他的右手掌心。一會兒之後才瞧見他手上的血跡早已凝固,似乎已無大礙。
她把帕子悄悄收了起來。
「你再跟上來,我就認定你要當我的下人一個月了。」看也不看她,卻直接將選擇權丟給她。
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盯著他繼續往前行的高瘦身影,很快地,她無力地抓抓自己的頭,又投降了。
再跟上去,也不多想了。「好吧,下人就下人。說不定兩三天後你就受不了我的笨手笨腳,順便看清我不適合當什麼慕容家少女乃女乃就叫我滾蛋了……那現在我可以問,你到底要去哪里了吧?」
慕容逍並沒有對她的投降露出一絲得意,他的眸光和臉色依然隱含著悒郁。
「喝酒。我要去喝喜酒。」像是在回答她,更像是自言自語,他低低地說。
喝喜酒?花漾的反應毫不修飾。「我覺得你看起來比較像要去給人家上香。」大概明白他要去哪里了。
仿佛被她的話震住,慕容逍的表情驀地陰沉下來。他撇過頭,銳利的目光釘上她。
向來膽子很大的她,可沒被他嚇到,反倒笑咪咪地伸掌,用力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大刺刺道︰「好啦、好啦,不管是喝喜酒還是上香,你要去就去吧,反正我從現在開始得跟著你,就算你喝醉了,還有我可以扛你;要打架,我也可以奉陪,怎麼樣?」
差點被她這一掌打出內傷。到這時候,慕容逍總算親自體會到這丫頭的手勁到底有多大,還有,說話有多粗魯了。
轉頭向前方,他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鐵沙掌」,大步往東街走。
事實上,他現在已經開始懷疑,他一時沖動把這有點兒危險的丫頭放在身邊到底對不對;不過,她那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什麼,以及滿是男子義氣似的舉動,卻莫名地讓他腦子清醒不少。
花漾瞧他沉默地走著,也只好模模鼻子,不再多嘴。
反正她說到做到。他想喝醉,她就負責出力扛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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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下,夜降臨。
東街的知縣府,今天四處張燈結彩,賓客絡繹不絕。原來,今天是知縣老爺獨生子和金燕城最大錢莊的千金拜堂成親的好日子。當然,這一是地方大官,一是富商大戶的雙方結為親家,可是城里的大事,所以從早到晚,知縣府不知已經涌進了多少來賀喜觀禮的達官貴人、城中顯要;甚至于,就連慕容家的慕容公子也來了。
只見一身風度翩翩、俊若天神的慕容逍一踏進知縣府,立刻吸引住眾人的目光與竊竊私語。
慕容家,即使遠離了京畿要地,卻代代有人位居高宮,與皇族關系匪淺,甚至有個多年來未經證實的傳言說,慕容老爺慕容盛顏已在多年前逝世的夫人是皇族公主;自然地,慕容逍是皇族之後的說法更使得慕容家在城中百姓的心中,多了層貴族的神秘氣息。不過,就算沒有這層皇族色彩的籠罩,慕容家仍是身世烜赫,原因就在于慕容家的三位千金不是身為將軍夫人、相爺夫人,便是王爺妃,所以在金燕城,有哪個當官的不對慕容家巴結三分、禮遇三分?
至于被視作天之驕子的慕容逍,其瀟灑風雅又帶點兒傲岸自負的貴公子神采,自然與多數不學無術的統子弟不同,也使得他更容易擄獲姑娘們的芳心。而他的名字的確和不少姑娘家有牽扯——幾位富家千金、幾位大家閨秀、再加上他時常流連的幾家青樓勾欄院的當家花魁紅妓,那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他才會給人們另一種公子的形象。
而知縣府娶媳婦,知縣大人當然早早就親自送帖至慕容家。由于慕容家老爺先前已表明這陣子有事不會留在金燕城,所以今天只派人送賀禮過來。沒人預料到,一直未在賓客名單內的慕容逍反而出現在知縣府。可他的出現,卻也意外引發人們再次對他與新娘子之間關系的揣測聯想。
慕容老爺向來交游廣闊,而「財源錢莊」的老板郝益不但是慕容老爺的老友之一,與慕容家時有往來,就連兩家的子女也自小便玩在一起,直到長大了才因男女之別減少私下拜訪。不過,即使如此,有關慕容家公子和郝家大千金互相愛慕、日後有可能訂婚成親的傳言卻始終沒斷過。直到三個月前,郝若梅與知縣獨生子孟庭安訂親,這傳書才多少平息了下來。只是,人們沒想到,與郝若梅被暗傳有私情的慕容逍,竟會大大方方地在她的婚宴場合出現,也難怪所有見到他的人,一方面為他依舊矜貴逼人又俊雅風流的姿態所懾,一方面忍不住對他投以驚訝的目光。
而被下人通報的知縣孟從賀雖然同樣也愣了愣,但立刻撇邊瑣事趕去迎接他。
下人已必恭必敬地將慕容逍和他的丫鬟迎到大廳外。
「慕容公子,您來啦,歡迎歡迎!」孟從賀一見到這位貴客,早已堆滿笑地忙不迭道。
慕容道早習慣人們對他的前恭後倨,就算是這位知縣大爺也一樣。他從容自若對孟從賀道︰「知縣大人,抱歉,我是臨時來,沒準備給您娶媳婦的賀禮,您不介意吧?」
孟從賀趕忙搖搖手。「您別這麼說、您別這麼說!您能親自來祝賀就已經是對我們最大的賀禮,更何況慕容老爺早已派人送來賀禮了。」他當然多少耳聞新媳婦與慕容逍的事,但兒子早跟他保證那些全都是謠言,他這才稍微放了心。不過,如今慕容逍不顧流言前來喝兒子與新媳婦的喜酒,他反倒不知道該安心還是擔心。
兩人直說著場面話,四周的賓客見到這一幕,也都不由得拉長耳朵、張大眼楮注意著他們。
只可惜,這兩人,一個是官場老狐狸,一個是地頭蛟龍,就算他們之間真有疙瘩,旁人也不可能有機會看好戲;所以很快地,當兩人禮貌地打過招呼,主人家又去忙著招待客人,而這位貴客被下人帶領去大桌喝喜酒後,人們注意的焦點才被分散。
至于慕容逍,還真如他先前說的,是來喝喜酒的——
因為是知縣府的喜筵,所以來的賓客幾乎是金燕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也就是說,想巴結慕容逍的、與慕容逍有交情的、他認識不認識的,當然都趁這機會圍著他攀談、找他喝酒。原本就打算來個不醉不歸的慕容逍,這會兒對旁人的敬酒更是來者不拒。在席間,他與人言談闊笑、開懷暢飲,一副天下無事的模樣。
如果不是稍早前已經見到他陰郁的一面、在酒樓里喝悶酒的樣子,她大概也會被騙了吧?花漾一路跟著慕容逍踏進這座正在辦喜事的知縣府,還真是連偽裝也不用的就直接被認定是他下人的她,半句話沒多說地看他自在地和知縣大人與一個個明顯對他阿諛奉承的人之間周旋,再面不改色地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他不是打算灌死自己吧?
雖然她已經很忍耐地當個稱職的「跟班下人」、很忍耐地克制下幾次要搶走他酒杯的沖動,但隨著其中一兩個人故意起哄要他一起去鬧洞房,她終于忍不下去地跳出來,雙手插腰擋在他身前。
「對不起,慕容逍……我家公子已經醉了,我要送他回家。」一時說溜嘴,她趕緊改口,用捍衛的姿態對前面這幾個高矮不一、衣著光鮮、全都顛顛醉醉的典型富家公子哥兒堅定地出聲。
她這一跳出來、一出聲,幾個人才首次注意到她。
「你……你是慕容家的下人是不是?……誰叫你說話這麼無禮!」發現這清秀丫頭只是個下人,有人馬上斥責。
「哼!這里哪有你下人說話的余地,退開!」對底下人向來不客氣的另一個文公子,跟著對她怒目而視。
花漾不為所動。「抱歉,我家公子酒喝多了,我一定要送他回家。」說著,還轉過身,打算乾脆拉了他就跑。
「喂!你到底是什麼東西!」被她那態度惹毛,立刻有人大叫出聲。
「吵死了!」突然,在下一刻發出一聲沉咆的慕容逍,除了俊顏微赤,神色完全顯不出一絲醉態的他,先是睨瞪了已經伸出手要拉他的花漾一眼,接著從椅子上直起身,根本連回頭的動作都省了,丟下一桌子目瞪口呆的人,闊步離開。
花漾隨即跟上。
兩人就這樣直接穿過酒酣耳熱又對他們投以好奇側目的人群,往孟府大門瘧。
稍後,一直靜靜跟在慕容逍身後的花漾,等到他們終于擺月兌了喧嘩吵鬧的宴客會場,來到近半條街外,才憋不住地對著他的背影說話。
「慕容逍,你……」才一開口,就忽地被他身軀搖晃、接著斜斜往街旁人家屋牆踉艙的步伐嚇了一跳。她馬上閉嘴,反射動作地在下一霎躍上前,及時抓住他的一只手,避免他一頭撞上堅硬的牆。「喂喂……慕容……」還沒松口氣呢,他整個人竟突然往地上一軟!反應敏捷的她想也沒想,在瞬間已經一低身、用自己的背接住差點跌倒的他。
而當他高大的身軀一壓下來,即使是有著武功底子的花漾,也不由得身子一沉,幾乎被他沉甸甸的重量壓得撲倒;所車她深吸一口氣、雙腳穩住,這才沒真的出糗。
不會吧?
這這……這男人原來是醉掛了?!
背著這毫無防備、毫無動靜的男人,她總算意識到這氣人又好笑的事實。
罷才他明明看起來一副完全清醒的樣子,沒想到他是硬撐的……
稍偏過頭瞄了瞄他垂落在她肩上的黑色頭顱,他呼吸間吐納出來的濃烈酒味,讓她忍不住皺起眉。
「喂……你不是真的要我把你扛回去吧?」晃了晃似乎已經爛醉過去的男人兩下,確定他完全呈昏死狀態,她想起之前對他拍胸脯保證的話了。
他不會是因為有她可以倚靠,才毫無節制地喝得這麼凶吧?
搖了搖頭。她趕緊集中精神應付接下來的事——雙手抓好背上的男人,認定了往他家的方向後,便一口氣邁開腳步。
只是,一個姑娘家背著個大男人在大街上狂奔實在很招搖,因此她一下子就找到小巷子鑽。
沒辦法!她這幾天待在金燕城東探听西探听的,順便就把這整座大城模透了;再加上她的記性很好,走過的路從不會忘記,所以現在就算要她避開燈火通明的大街,挑小巷弄將他送回慕容家,她也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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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末。
晴朗的夜空,一輪明月偏西。
壯麗而沉肅的慕容府大門前,一名守門的下人一發現他們狂找了一晚的少爺,竟是被一個少女背回來時,立刻驚愕不已地沖進去通知大家。
很快地,得到消息的慕容府管家、下人幾乎全跑了出來。一群人亂哄哄地,有人趕忙將仍沉醉未醒的慕容逍自少女背上接過來、抬回房;管家則上前一步,沉著不失禮地看著這個把他們少爺背回來的少女。
「姑娘,我家少爺怎麼會……」他開口問。
「他去知縣府喝喜酒,我答應會負責扛他回來。現在我把人交到了!」花漾喘了好幾口大氣,差點軟腳。
呼!雖然她有硬底子,扛著重物跑也不算大事,不過她再厲害,背著一個人跑這麼一大段路下來,也是很累人的。
衛管家一听少爺竟是到知縣府喝喜酒,向來冷靜的老臉上也不禁掠過一抹驚異神色;可他立刻恢復鎮定,知道眼前該盡快處理的是這來路不明的少女。
在這電光石火間,他已經聯想到跟著少爺出門、卻在近傍晚沖回來嚷嚷少爺被人擄走失蹤的好旺口中所描述的那名在酒樓打昏他的少女的特徵……雖然她看起來年紀輕輕又無害,不過還是難免心生疑戒。
「姑娘,您貴姓大名?和我家少爺是什麼關系?我家少爺又怎麼會和您……去知縣府喝喜酒?」沒對她露出防備的神態,衛管家問話的語氣听來很尋常很平靜。
花漾早知道一定會被追問。就算不是為了報答她把他們家少爺扛回來的恩情,也總該好奇嘛!
調勻氣息,她對這位應該是慕容家很有地位的老人家泛起笑臉。「伯伯,您好,我叫小漾。其實我和慕容公子是舊識,因為我家里最近發生了些事,需要我找份工作賺錢,所以才想找他幫忙。沒想到我到金燕城時正好在酒樓遇上他,也就順便陪他去了趟知縣府。」
不知道慕容家的人是不是全清楚慕容逍有個名叫「花漾」的未婚妻的事,所以她不敢說出自己的全名。至于和慕容逍是舊識,也不全是說謊嘛!而找工作賺錢的事,也就順勢說了出來,反正她接下來的一個月——希望不會這麼久——要做的事不就是當他的下人?所以,她這麼說也沒錯。
衛管家一听,馬上明白她就是好旺口中那個「一進酒樓廂房就立刻把他打暈」的少女。
「既然你和我家少爺相識,為何要對他身邊的下人動手?」無法相信她的片面之詞。因為藉機想要接近少爺的姑娘家實在太多了,他當然得謹慎防範某些居心不良的份子。
原來他們已經听到消息啦!在老人家緊盯不放的懷疑眼光下,花漾倒是老實說︰「對不起,因為那個……想找慕容公子幫忙的事一開始不好意思讓其他人听到,情急之下才會把那位小扮打昏……呃……他應該不要緊吧?」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騙人?」管家衛伯說來說去還是不信她。
花漾馬上笑眯了眼。「這好辦!只要你家少爺酒醒了,你再找他求證不就行了?」
咦?敢這麼說……難道她說的全是真的?
衛伯在心里轉了幾個念頭,一會兒後終于直接問︰「你就只是要找工作賺錢?」
「真的!而且慕容公子已經答應我,讓我在慕容家當下人。」她用力點頭。「伯伯,這樣好了,我先回客棧,等明天慕容公子醒了,我再過來找他。」知道他們不會輕易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說的話,但她絲毫沒有怪人家對她的防衛。
她爽朗地朝老人一抱拳,轉身就走。
「……慢著!」她才走開一步,老管家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這麼晚了,你一個小泵娘家自個兒去住客棧也不好,慕容家不介意招待姑娘暫住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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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時分。
慕容府寧靜幽雅的西側煙波園寢屋內,醉了一晚又半天的慕容逍,總算從昏睡中醒過來了。
而他一醒來,下人丫頭忙著替他打水、奉茶、更衣,忙著替他張羅來午膳。等到所有人忙完退下,他才擰著眉頭,慢慢思索他喝到醉茫茫之前發生的事……
一會兒,他喚了個僕役進來問話。很快地,僕役匆匆跑開下去找人。
稍晚一刻,正在前頭大園子池塘邊和其他人比賽垂釣的花漾,不得已丟下快分出勝負、而且是她已贏定的比賽,跟著被差遣來找她的下人去見慕容逍。
一踏進屋廳,她立刻發現站在窗後的挺拔身影。
「慕容逍,你醒了!」毫不猶豫地揚起愉快的聲音朝他招呼。
原本面向窗外的男人,听到她輕快又清脆得像鳥兒的聲音,不禁背部一僵。他緩緩轉過身,隨即映入他眼中的,是他沒預期的一張神采過分燦爛、卻也明顯似乎被陽光曬得紅通通的笑臉。
他的劍眉不自覺—鎖。
花漾倒是被他轉頭面向她後,仍舊俊美奪目的臉龐閃了眼、停止了呼吸,忍不住壓著自己的心口,笑容變得有些呆呆傻。
「……嗯嗯……難怪可以迷倒這麼多姑娘,真的……很好看啊……」喃喃。
「你在說什麼?」依稀捕捉到這丫頭的自言自語,他變臉之後的表情可不大好看。「給我轉過去!我還沒踫過有哪個姑娘家像你一樣敢大剌刺盯著男人的臉瞧,嘴里還稱贊好看的。」故意嘲諷她。
方才他已經想起昨天發生的事——她的出現、她的身分,和她被他拖去知縣府的事;但他的記憶只到他和一群人喝酒為止;他被這丫頭背回府的畫面,他卻完全想不起來。
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將他從知縣府一路背回家。
直到此刻,只要他腦中出現她這比他矮小許多,卻把昂藏大男人背在身上扛著走的景象,便無法抑止地渾身不自在,又惱又……別扭。
這丫頭,到底該贊賞她信守承認、力氣大?還是罵她笨?
總之,這丫頭把他惹毛了!尤其在知道不用他出聲,她就讓衛伯留她住下,而且看起來她在這里才短短半天便如魚得水、悠然自在得像在自己家里後,他更想直接叫她滾離他的視線。
被他即使嘴巴在罵人,還是優雅貴氣的迷人神態繼續弄怔了怔,接著她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好像很礙你的眼。」她當然知道自己根本比不上圍繞在他身邊的姑娘,于是皺皺鼻子,她听話地轉過身背向他。「那……既然這樣,你要是乾脆答應退婚,不就可以不必再見到我?這不是更好嗎?」馬上想到這個。
昨天她找到這男人談退婚的時候,他的情緒明顯處在惡劣狀態;也許過了一夜,他的心情已經平穩一點、思緒也清楚了,她就可以和他再好好商量一下這事……
又是這迫不及待的語氣!慕容逍目光灼灼地瞪了她的後腦勺一眼,咬牙,兩個大跨步走到擺上幾樣飯菜的桌前坐下。
「從今天開始算起,一個月!不準再跟我討價還價,不準再提這件事,否則你就等著十八歲那天嫁進慕容家。我說得夠清楚了?」算威脅。
其實不用一個月;因為他從她輕易便泄露心中想法的表情看來,她要他退婚這事不是說假的。但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惱。就因為這樣,他才威脅得了她。就算他原本就對這樁婚事心不甘情不願,他還是不想讓這丫頭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他一走過來坐上桌前,就已經進入她的視線內了。她黑白分明的清眸瞠大,直直看著他。「你你……你干嘛這麼固執啊?明明就不喜歡這門親事,明明我留在這里一個月對你也沒用處,我覺得你說得根本不清楚。」反駁他。
「我看……」回視她忿忿不平的大眼靈眸,他微閃神,瞬間又回復尋常。「現在我就跟家里其他人宣布你的身分,你意下如何?」只要掌握住她的弱點,要堵住她的嘴還不簡單!
丙然,花漾一听,馬上狠狠一嚇,立刻忘了對他的指控和質疑,忙不迭搖頭。「不要、不要!你說了算、你說了算!」
慕容逍毫不掩飾嘴角勾勒出戲譫的弧度。
「很好。」淡道,接著他動手執筷,但又想到了什麼,頓住,驀地抬頭望向還愣愣站在原地的花漾,問︰「你吃飯了嗎?」
她眨眨眼,然後醒過來地隨即搖搖手。「啊?謝謝你,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
「誰要問你一起吃飯!」沒想到慕容公子毫不留情地涼睨她一眼。「我是叫你過來伺候我吃飯。」
咦了聲,花漾的臉熱了熱。原來是這樣啊……
搔搔頭,她走了過去,並且自此正式展開她在慕容逍身邊作牛作馬、為奴為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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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漾真的成了慕容逍的貼身丫頭。
打從慕容逍在眾人面前收她做丫頭後這半個月下來,每天從慕容逍睡到近午醒來開始,除了沭浴、更衣,伺候這位慕容公子洗臉、吃飯是第一步;接下來他要看書、繪畫,她就在旁跟著搖扇、磨墨;他要彈琴,她得準備焚香;當然啦,他要出門,撐傘、拿外衣全是她的工作;他到詩社和朋友吟詩作對,她就負責站在他後面準備替他倒茶,偶爾不小心打打瞌睡;他去的地方,還有人家家里的古物字畫藏寶庫、名妓花魁的畫舫、名門雅士的私家庭園……
總而言之,真的毫不客氣地將她當丫頭使喚的慕容逍,不但讓她因此見識到他夜夜笙歌、生活靡爛的富家公子一面,也同時讓她看到他文采風流、瀟灑豪氣、傾倒眾生的一面。
至于她這個臨時丫頭呢,學習力本來就不錯的她,雖然剛開始對于要「伺候」一個大男人感到別扭又不順手,不過一旦學會了不把這大男人當人看,再學會把挑剔當挑戰,拿出她師父訓誡的學武精神當指標,她自然是如魚得水了。而且過了這幾天,她和慕容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了,只要她一有問題,每個人都樂意幫她,這也是她愈來愈喜歡慕容家的原因。就連最近外面的人看到她跟在慕容逍身邊也不覺得驚訝了,反正人們總是很容易習慣的。
直到今天為止,從來沒有人會將她認作慕容逍丫頭身分以外的人,也就是說,她真的連一點一滴讓人感覺她是慕容逍「未婚妻」的身分都沒百,意即︰她沒有一點一滴配得上慕容逍啦!
其實她早有自知之明。自己在家里時就沒有小姐樣了,再加上習武使然,她明白自己看來更像個粗野丫頭……唉!就是因為有這層體認,她才史要讓慕容逍主動退婚不可。
不過,幸好慕容逍說他爹最近這一兩個月都會在外遠游,否則難保她不會在慕容老爺面前露出馬腳。
慕容逍也才能更肆無忌憚地折騰她、支使她吧?
她又不笨!慕容逍這個要她當丫頭一個月的條件,早使她懷疑他根本居心不良;他要不是因為被她搶先一步說要退婚,因而覺得失了男人的面子,再不就是真的湊巧剛好有個免錢丫頭可以使喚,否則他干嘛不乾乾脆脆答應她退婚?說什麼要觀察她一個月再考慮退婚的事,明明就是藉口!只是,她雖然猜是這樣猜啦,卻沒真的去問慕容逍。誰知道他會不會心情一不好,一時腦筋不對勁硬要娶她,那她豈不是自找死路?
一陣悅耳的琴音和男男女女狎玩的談笑聲飄蕩在夜晚的湖面,她趕緊撐開快垂下的眼皮、坐直歪了一半的身軀,從昏昏欲睡中清醒過來。
揉揉眼楮,打了個小小的呵欠,花漾抬頭,看向畫舫上的這群男女。
大家的精神還這麼好啊!
今天晚上,她跟著慕容逍到城外的清柳湖赴約。和之前一樣,晚上的清柳湖是不少城里人消磨時光的好去處,尤其是有錢人家、幾個規模較大的青樓妓院為了炫耀,都會擁有一艘畫肪,以供隨時游湖玩樂用;因此只要一到夜晚,清柳湖上總會點綴著幾艘飄著絲竹笙樂的美麗畫舫。
例如現在他們坐的這艘,就是慕容逍常去的萬紅樓的畫舫。
萬紅樓花魁的生辰,為了答謝平日對她多所關照的恩客,所以邀請了幾位爺兒公子到畫肪上賞湖,順便慶祝生辰。慕容逍當然就是她最重要的客人。
船上的男女,剛開始還頗風雅地欣賞歌女的彈琴小調、吟詩品茗;不過,愈到後面,在姑娘們的帶頭玩鬧下,男人們也跟著拚酒劃拳、放浪形骸起來。
慕容逍自然不改他風流公子的個性,早摟著花魁在懷,又是口對口喂酒,又是溫柔低語咬耳朵,惹得花魁咯咯嬌笑,更加傾倒在他懷臂里。
老實說,這樣的場面第一次看到會很震撅,但是兩次、三次下來,花漾反倒習慣了。反正慕容逍不忌諱帶她出入各種場合,不怕她看,那她干嘛要閃?
只不過,她偶爾還是會有些不平——明明慕容逍對其他女人總是好聲好氣又溫柔,為什麼對她就少有好臉色啊?
難道他真的不把她當女人哦?
忍不住低頭朝自己全身上下瞄了瞄,再轉頭偷偷朝慕容逍抱著的花魁看了看,然後,她垂下雙肩,喪氣了。
難怪……人家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她呢,卻該大的地方小、該小的地方大,根本沒得比嘛!
沮喪了下,可下一刻她似想到了什麼,馬上又挺直身子。
算了!為什麼她要計較慕容逍是不是把她當女人呢?反正她也不希望他看她。
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她用力吐了口大氣,順便將胸口古怪的郁悶吐出來。就在這時,在她坐的這一側外不遠處,一艘逐漸接近的船肪吸引了她的注意。因為她發現,那一艘同樣載著一群男女的船肪上,雖然喝酒談天的繼續喝酒談天,可它的船尾卻有兩三個人在吵架,那吵架聲量之大,連她都听到了。
她目不轉楮地看著。
沒一下子,船上的其他人陸續過去勸架,不過戰情反而擴大。原本是三個人吵架,很快就變成五、六個人吵成一團;接著,其余坐著的人被干擾到地全部停下手邊的事,就連開船的人似乎也忘了要掌船。
而她忽然察覺到,那愈來愈多人加入吵架戰局、甚至已經開始有人動手打起來的船,竟直直往他們的方向駛過來,而且愈來愈近。
「啊!」終于叫了聲,她跳起來。
慕容逍是第一個听到她叫喊的。
由于他們的人也制造出大量喧嘩聲響,所以根本沒人會去注意船外的其它聲音。慕容逍先是敏銳地發覺那原本乖乖坐在另一頭的花漾的奇怪動靜,接著再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那艘直直往他們這方向以慢速駛近的船舫。
他一蹙眉,同樣直覺不對勁地立刻推開懷里的軟玉溫香,站了起來,更仔細地朝那艘似乎處在打群架中的船瞧去。
他的舉動馬上引起其他人的好奇,紛紛停下正忙著的事,往他注視的方向看去。
「咦?那艘船的人是怎麼了?」有人目瞪口呆地盯著那陷入混戰的船。
「哇!他們好像要撞過來了……」有人低叫。
也有人趕緊朝那船大喊︰「喂!你們的船快轉頭啊!」
「船夫呢?快叫船夫開船。」慕容逍冷靜的聲音在這時響起。
原本還呆著的兩名船夫被驚醒,立刻匆匆跑去舵旁。
不過,他們的警告並沒有傳進那一船人的耳里,而他們的動作也不夠及時;才一會兒,在眾人的驚喊大叫聲中,他們的畫舫被那艘船筆直地攔腰撞上,畫肪立刻猛烈地震晃了下。
一時之間,即使有男人們保護,膽小的姑娘們仍是哭喊聲四起。
早在那艘船撞過來的前一刻,花漾已經飛奔到慕容逍身邊;她抓住他的手,保護的意味濃厚。
慕容逍的唇才一抿,他們所在的船也在同時被撞得用力搖晃。他立刻下意識地反手緊抓住她差點被彈開的手。
他們這艘船的人還沒完全從意外中反應過來,另一艘船的人顯然也被這撞船意外嚇了一跳地停止了打架;但下一瞬,那一船的人回過神來,卻馬上怒氣沖沖地指著站在最前方、目標最明顯的慕容逍開罵。
「媽的!混蛋!你們眼楮瞎了是不是?!竟然敢來撞老子的船?!」
「娘的!打過去!」
「打、打!打死這群兔崽子!」
那人一喊,其余人紛紛跟著叫囂;更駭人的是,他們真的趁機跳過來了。
已經回過神的眾人,馬上察覺情況不對,有人試圖阻止這群似乎已經情緒失控的人,有人試圖跟他們講理。
「喂!你們不可以隨便踏上我們的船!」「明明是你們的船撞上我們的……」「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從那艘船上眺過來的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根本沒將這船上的文弱年輕人看在眼里。
「哼!老子就是看你們不順眼!傍我打!」先前指揮的方臉男人二話不說,直接抓起最近的一名少爺的下人揍。
很快地,尖叫聲、砸東西聲和打斗聲四起。
有兩、三個男人似乎瞧慕容逍特別討厭,在一開始喊打時就跳過來包圍住他。沒多說,三人毫不客氣地沖上去揮拳。
慕容逍見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過來打人時便有所警覺,他一看三個男人滿臉凶惡地走向他時,立刻反射動作地將花漾推到一旁,同時隨手拿起一具瑤琴丟向沖向他的其中一人,剩下的兩人只停了一下,接著更被惹怒地跳近他、想圍毆他。但他們沒想到的是,慕容逍雖然斯文,這時卻也冷起臉、毫不畏懼地握拳和他們對打。
他們實在小看了他。他除了有腦袋、會哄女人外,其實打架的經驗也很豐富。雖然久沒練了,稍有生疏,不過他才揮了兩下拳熱身,所有熟悉感馬上恢復了,沒一會兒,已將兩個男人追著打。
這景象,連原本已經準備要救他的花漾也看傻了眼。
沒想到……慕容逍也會打架啊?而且那種揍人的氣勢和狠勁……嘖嘖,她真是大開眼界了!
她只呆了一下,接著趕緊朝另一頭情況危急的船側跑去,揮動手中的船槳,「踫踫」兩下,很快便把兩個正在欺負一名年輕公子的惡人打趴在甲板上;然後毫不猶豫地一躍身,劈哩叭啦打得另兩個人逃竄回他們的船。僅短短的一刻間,她已把強行登船欺人的幾個惡人扁得落荒而逃,連原本要打慕容逍的人也不敢再逗留。
她這樣也算得上是行俠仗義了吧?花漾丟下手上的船槳,忍不住這樣想著。
沒多久,那群人不但全被趕回船上,甚至不敢稍有停留地開了船,加速逃逸。
轉眼間,一場原本可能演變成流血沖突的場面,竟意外被眾人先前完全沒加以留意的丫頭解了圍——那艘船一逃開,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由得把驚異的目光投向那個已經打完一架、此刻卻仍將上半身俯靠在船舷邊的嬌小丫頭那兒。
「啊?真的有人掉下去了……」一直對著黑暗湖面搜尋的花漾,這時終于確定那個微弱的拍水呼救聲從哪里傳來。
離她最近的慕容逍听清楚了她的低喃,他一把抹掉臉上的汗,還來不及開口,就見她爬上船舷,敏捷俐落地朝湖面一躍——
他的胸口忽然一窒,立刻大步跨至她剛才站的地方。
「她跳下水了……」「哇!她要做什麼……」眾人看清她的舉動,立刻一陣驚呼,並且紛紛擠到她跳下湖的這一邊,也有人趕緊把燈拿過來、舉高。
只見清冷的湖面上、距離這船的右側不遠處,泅過去的黑影很快潛進湖水下不見蹤影。眾人不禁跟著緊張。過沒一會兒,同樣的地方,一團黑影再次冒出水面,大夥兒仍提著一顆心。
慢慢地,黑影往回游。
慕容逍銳利的目光立刻察覺花漾手上拖著一個人回來。
「船夫,快下去幫她。」他毫不遲疑地下命令。
兩名船夫馬上跳下湖,並且快速朝她游近。
他們很快便將她手上的人接了過去。
沒多久,三人連同先前被打落水、卻沒人發現的錢家公子全上了船。有經驗的船夫趕忙對溺水的錢公子施行急救,另一個船夫則在其他人的幫忙下趕緊將船開回岸邊。
攤坐在甲板上,渾身濕透又冰冷的花漾急促地喘著氣,一邊牙齒打顫。
一方香帕擦上她的臉。「小泵娘,謝謝你。」溫婉鶯聲同時響自她耳畔。
花漾一轉頭,就看見花魁那張美麗帶笑的臉蛋。「……呃……啊……沒……沒什麼……」回她傻傻一笑,花漾控制不住冷得結巴的舌頭,不過還是抬起手抓住她替她擦臉的帕子。「我我……我自己來……」
這時,船中心傳來一陣歡呼,原來是溺水昏迷的錢公子被救醒了。
花漾當然跟著松了口氣。「……太好了……」
一件溫暖的大衣突地從頭上罩住她。
她一嚇,還來不及從這大衣掙扎出頭來,一道她熟悉到不行的男人聲音落下——
「不想冷死就披著。」
呆了呆,她這才慢慢伸手,把罩著她的大衣從頭頂拉下。四周的景物和光亮重回她的視界,不過她的目光卻下意識地去搜尋慕容逍的身影。
之後發現他立在另一邊、神色肅穆冷靜地在和其他人低聲商量著什麼。
漸漸的,一股溫暖和一抹從衣上透出來、屬于他的氣息包圍了她。她已經沒那麼冷了,可為什麼反而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呢?
「……小泵娘,你真的只是慕容公子的丫頭嗎?」還沒離開的花魁像是忽然對她極感興趣地看著她問。
眨眨眼,花漾回過神,視線從慕容逍身上轉了回來。「……什麼?」這花魁,她已是第二次見到,不過倒是首次主動和她說話。
「你剛才替我們打退了那些人,我看你不只是個普通人吧?」身手俐落得嚇人,根本是深藏不露。
她是在稱贊她嗎?「沒有、沒有!我只是剛好練了點武藝強身。」趕忙謙虛搖頭。
「是嗎?可這也很厲害。小泵娘,你叫什麼名字?」花魁微笑地問。
「啊?我……小漾……」被花魁天仙般的笑臉迷倒,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好,小漾。」握著她的手,花魁真誠地看著她。「若是不嫌棄,請把我當作朋友,就算不是陪慕容公子來,你也可以來找我。只要是你來,我隨時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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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一上岸就被命令坐進馬車廂里的花漾,想和坐到外面駕駛座旁的慕容逍換回位置不得法,只好乖乖地一路晃回慕容府。
如果慕容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還不能解釋為因她救了船上的人、所以良心大發的特準已經全身濕透的她不用吹著冷風回去、才讓她享受地坐進主人專用的車廂里,那麼他一回到家就馬上趕她下去換下濕衣服、泡熱水浴,這總可以確定他對她也不是那麼壞心吧?即使他的臉色和口氣一樣不怎麼好啦。
于是她很開心、很听話地照做。
雖然不明白自己在開心什麼,但心情愉快倒是不爭的事實。
因為慕容逍說今晚不用再過去伺候他,所以她泡了一個長長的、舒服的熱水浴後,馬上爬上床去睡覺。
本來她就是個習慣早睡早起、生活規律的人,只不過因為慕容道相反的作息沒節制、不到半夜不休息,連帶害得她最近都要跟著很晚才能躺上床,偏偏她黎明前就起床的習慣很難改變,因此她這幾天真的睡眠不足。難得今天可以提前上床睡,她自然一沾枕立刻沉入夢鄉……
至于同一時間,煙波園的書房仍點著燈。
書房內,氣氛凝肅,除了正聚精會神在書桌前提筆描繪的慕容逍,現場還有管家衛伯,和另外兩名同樣目光炯然的漢子。
他們靜默地、絲毫未見不耐煩地立在兩旁,等待著主子完成畫作。
慕容逍下手極快,僅憑記憶,便在不到半個時辰內描繪出七幅人畫像。
添上最後一筆,他收手。
兩名精壯漢子立刻上前,只大略瞄了畫像上的七個人一眼,便動手將七幅畫像收了起來。
「查出結果馬上通知我。」慕容逍對兩人下了道簡短的指示。
兩人頷首,接著如來時般,無聲無息地退出書房。
衛伯默默上前替他收拾筆墨。
慕容逍靠回椅背,只手撐頤,半斂眸,他吐息深思。
「少爺,您懷疑那幾個人是那女人派來的?」驀地,一旁的衛伯出聲了。
慕容逍朗眉微聳,並不回避衛伯的疑問。「就算那幾個人跟『她』沒關系,他們差點傷了我的人的囂張行徑,你以為我會輕易放過?」哼!他可是有仇必報。
「……听說是小漾那丫頭救了所有人?」衛伯可是將發生的事掌握了七八成。
他張眸,毫不掩飾笑意的回望向衛伯。「那丫頭膽量大、勇氣足,而且武功也不錯,你不是也知道了?否則我怎會乾脆收她做隨身丫頭?」
若不是自小看到大,衛伯還真會被他唬了。「少爺,要貼身護衛您不缺,要隨身下人,府里也多的是,但您卻偏偏要她……您可別再說是因為她是您朋友的女兒,所以才給她這份工作,小的不相信。」
事實上,就如同府中其他人一樣,他也喜歡這個樂觀又大剌剌、什麼苦差事都能做、很容易就讓人想親近的丫頭,不過直到現在,他仍是對小漾的身分存疑。而且,他看得出來,少爺針對小漾那丫頭時常有意無意的為難,更偶爾還會惡劣地派給她吃重的苦差事——這可不是向來少管下人的少爺會去做的事。只是,雖然如此,給人表面假象看似很信任女人、很輕易便讓女人近身的少爺,除了對小漾丫頭有惡劣的一面,對她卻又超乎尋常地給予其他女人未有的親近,這才令他不得不懷疑,小漾那丫頭真的單純只是少爺的舊識?
「衛伯,你的意思是,我不該讓她當慕容家的下人嗎?」他故意曲解老管家的話。
「少爺,我只是覺得您一定對我隱瞞了什麼事。」衛伯可不是老糊涂。
慕容逍笑得吊兒郎當。「放心,衛伯。就算我真的隱瞞了什麼事,對我也絕不會是壞事。」
衛伯立刻對他投以不贊同的眼光。「少爺!」
「衛伯,我餓了,請你去替我準備一些夜宵來吧。」怕他繼續在這問題上打轉,慕容逍很乾脆地轉移他的注意力。
衛伯挺挺身子,當然知道他這少爺的小花招,不過他僅是閉上嘴巴,什麼也沒說地下去了。
終于把老人送走,慕容逍吁了口氣。
俊顏上的笑慢慢斂回,可很快地,他一抿唇,毫不猶豫地大步向門外踏去。
夜深。
暫時只睡了一個人的下人房內,躺成大字形、毫無姑娘家形象的花漾正呼呼大睡著。
原本練武之人該是戒心十足的,但由于慕容家給了她極重的安全感,所以她就像是在家里一樣,一睡就睡沉,甚至連房里已經多了個人也未有警覺。
黑暗中,高碩的人影踏進房,佇立在門後一會兒,藉著從窗外灑進來的月色看清躺在床上丫頭的睡姿後,他的神色沒變,顯然並不意外。
床上的丫頭依然沒動靜。
接著,本來只打算瞧她一眼、沒事便離開的男人,卻在見到她忽然一個翻身、同時將整條被子踹到一邊後,他的劍眉一擰,頓了一下,最後,還是舉步上前。
踱至床邊,他俯身拉起被踢開的被子,再輕輕蓋回她身上。
行了!他該走了。但這時,他的視線竟著了魔似很難從她睡得像個孩子一樣的紅潤側臉上移開。
這丫頭……他還真的沒料到——身為千金小姐的她,做起他故意差遣她的粗活,不但得心應手,連打架救人也毫不退縮。
只是……他略勾了勾唇,直起了身。雖然這丫頭真的被他用一個月當下人的條件來換得退婚,而即使她想要做時可以做得很好,但她卻並不是那麼認真地在當她的下人工作。因為這丫頭不僅做事偶爾憑自己喜好,對他的命令偶爾質疑反對,她時常做的,就是趁機在他背後打瞌睡,根本一點也沒有當人家下人的自覺,他實在不必再把她擺在身邊。不過……
繼續盯著她的臉,他墨色的眸閃過一抹懷念又迷惑的神情。
其實他已經發現了。本來應在沒多久便後悔把她擺在身邊後,就該乾脆答應她的退婚要求,反正他不需為了無謂的不甘心和面子問題任這丫頭在他周遭晃;不過,當他訝異于她自在地在他身邊打轉的態度、她想笑時絕不會掩藏、討厭時也照樣表現出來的率真性情時,另一種令他熟悉的感覺也油然而生。原本他並未察覺,直到隨著她在他身邊的時間愈久,他才在某個片刻里頓悟,為什麼她會令他感到熟悉了……因為她那種毫不吝于展現喜怒哀樂,並且又讓人覺得舒服想親近的性子,正像是他已經仙逝多年的娘親。
他當然明白這丫頭完全跟他美麗的娘親沒得比,偏偏他卻發現了這一點。
或許家里其他人也從這丫頭身上感覺到了吧?尤其是衛伯。
他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臉,想抹去心中忽然又一涌而上的痛苦與憤怒。
事情還沒過去、還沒結束……只要那個女人仍活在這世上……
咬了咬牙,他一甩頭,用極復雜的目光又看了床上仍睡得天塌下來也不管的丫頭一眼,自她床邊退開一步,不再猶豫地轉身,大步走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