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家的花廳上,早已被賈家請來壯大聲勢的人馬擠得水泄不通。
樊素拉著伊彥陽的袖擺東鑽西竄,好不容易才佔到一個極佳的位置,等著她心目中那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出現。
秦大娘一瞥見伊彥陽的身影,立刻示意眾人肅靜。
「賈二小姐,你說昨夜曾遭人非禮,並且一口咬定是我家少爺所為,可有什麼憑據?」秦大娘是伊彥陽的女乃娘,在伊家的地位甚至比周管事還高,她一開口,所有在場諸人,全將眼光投向樊素身邊的男子。
「喲!那老色鬼原來已經來了。」樊素邊嘀咕著邊東張西望,「沒瞧見呀!八成是躲到屏風後,當縮頭烏龜了。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真相尚未大白,她則已自以為是的判了伊彥陽死刑。
他的臉孔僵硬,眉頭緊蹙,緊繃蓄勢的頎長身子一動也不動。他無視于眾人的等候,怒目所及的卻是不知死活的樊素。
「你何以那麼肯定是他做的?」詢問間,兩簇烈火燃起,預備著隨時將她燒為焦炭。
「‘狗改不了吃屎’這句話你听說過吧?在懷陽縣只要稱得上美女的,誰逃得過老色鬼魔爪?老伯,你很差勁哦,在伊家混那麼久了,居然對自己的主子一無所知,罪過、罪過。」她極力編派他的是非。
伊彥陽相信他的頭頂九成九已經開始在冒煙了。
好,先解決賈二小姐的指控,再來跟她算總帳。笨女人,賈二小姐如果能用「美女」這二字來形容,會活到二十七、八歲了,仍待宇閨中嗎?
見她臉復面紗,故作嬌羞狀,伊彥陽就忍不住反胃。
「賈二小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秦大娘一手拉拔伊彥陽長大成人,他有什麼「習性」她會不曉得?憑賈二小姐那副尊容,別說半夜冒險去戲弄她,甚至是她自動送上門,還附贈百兩文銀當酬勞,他還不見得屈就哩!
賈員外看她女兒期期艾艾,只垂著頭咬手指甲,急得替她辯解︰
「這種有辱門風的事,能隨便說著玩嗎?若非他自承是伊彥陽,任何人也不會想到他竟下流到這種地步。」顯然他對自己女兒的長相頗有自知之明。「寶兒,看仔細了,昨晚那個人是不是他?」
賈寶兒順著她爹的手往前望——
其他人怕遭池魚之殃,趕緊主動讓出距離,紛紛退向一邊,只留下蠢兮兮的樊素,猶呆立在伊彥陽身旁。
一個嬌滴淌的丫鬟和一名狀似凶惡煞的大胡子?這和昨夜那名相貌堂堂、高俊驃悍的男子差太多了!
「不是。」賈寶兒堅定的搖搖頭。「那位伊少爺比他年輕多了,胡子也……人家他根本沒胡子。」
怎麼會?!
樊寨的震驚比任何人都強烈,他他他……
「人家誤會你是那老色鬼了,還不趕快否認,順便澄清一下?」她好意提醒他,他卻無動于衷。「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管你了,被人家打死算你活該!」
又罵他「狗」?!待會兒不打爛她的嘴吧,至少也要抽她二十皮鞭,以儆效尤。
「你給我站住!」伊彥陽左手像鐵鉗似的擒住她。「沒我的命令,你哪兒也不準去。」
樊素訝然瞪著他。
這老頭子好大的口氣,需知她雖被貶為丫鬟,卻也非泛泛之輩,竟敢命令她?
「在此地,除了伊彥陽,誰也休想對我頤指氣使。」
「我就是伊彥陽。」他唇邊帶笑,撲朔得令人難以捉模。
「你?!」樊素不經意的和他那深邃又邪氣的眸子交纏,心口頓然彷如被重物捶擂了一下,擰得發疼。
「不,你不是,你騙人,你是冒充的。」在她殘余的記憶里,伊彥陽有著飛揚俊逸的外表,而他,他甚至連英俊都談不上。過于剛毅的五官訴說著孤傲,太過懾人的霸氣彰顯他毫不妥協的性格,鮮明的輪廓以及入鬢的劍眉,在在把狂妄和野性刻鏤在鼻唇之間。
他的聲調盡避中氣十足,然而間雜于烏發中的灰白毛和……嘿!他怎麼越看越不像老頭子呢?可是……不是老頭子,怎麼會有白頭發?
她的道行,還無法算出這二十年來,發生在伊彥陽周身的大小事情,當然更不會明了他之所以早生華發,乃是因為嬌妻猝逝,憂急交煎,于一夜之間彷佛老了十幾歲。
對于樊索的指控,伊彥陽只以冷漠回應。放眼懷陽縣,除了像賈寶兒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幾乎無人不識他的真面目,他何需冒充騙人?
「素,不得無禮。」秦大娘擺出長者的威儀,禁止她在這節骨眼攪和。
小侍女怡柔也朝她猛眨眼楮,要她閉嘴以自保。
「你真的是他?不可能,我記得你的長相不是這個樣子的。」一股不佯的預感襲上心頭。這臭男人不會放過她的,看他那張臭臉就知道。
「你大概也還弄不清楚賈二小姐的長相吧?」伊彥陽右手成訣,彈出一片樹葉,怡恰將賈寶兒臉上的面紗釘在牆垣上。
「呀?!」樊索呆掉了。以她小小的腦袋瓜子猜測,身為富家千金,即使沒有沉魚落雁之貌,起碼也該細皮女敕肉、白皙可人。怎麼這位賈姑娘,皮府黝黑得像炸過油鍋似的,黑斑、雀斑一大堆。
都怪自已做事魯莽,報仇心切,才會沒搞清狀況,錯把無鹽當貂蟬。
伊彥陽注視著他迅速轉白的小臉蛋眼中閃過一抹陰鷙的眸光。這場「好戲」她鐵定也參了一腳!
「你叫那麼大聲干什麼?」賈員外相當不滿意樊素的反應。「我家寶兒雖然黑了一點,仍稱得上是眉清目秀,難保他不——」
「爹!」賈寶兒慘叫一聲,轉身沖出伊家大門。
事實證明,調戲她的人不是伊彥陽,她沒理由也不應該繼續呆在這兒,讓人指指點點。
「寶兒、寶兒!」賈員外也覺面上無光,吆喝著他的手下,一哄而散。
一出心驚動魄的鬧劇,讓樊素「呀!」一聲,竟戛然而止。真無趣!
「回去干活吧。」秦大娘太了解伊彥陽了,任何人替樊素說情都是沒有用的。唉!這小妮子怎麼會不知道自己要嫁的夫婿長得何許模樣,就敢壯著膽子答應留下來?
伊彥陽沒打過手底下的人,因為大家罩子都放得很亮,打死也不敢去招惹他;樊索初來乍到,就一腳跌進陰溝里,令秦大娘不得不為她捏把冷汗。
摒退眾人後,伊彥陽憤力將樊素摔在太師椅上。
「你最好有個充分的理由,否則當心我一掌卸下你的胳臂。」放肆的眼梭巡著她,上上下下打量。
「凶什麼凶?」她可不是讓人嚇大的。「我只是沒一眼認出你就是‘花名遠播’的伊大少爺而已,眼力不好,需要什麼理由?你不也沒認出我就是被伊長老們低價買進,又慘遭貶為侍女的樊素?」她已全然忘記,剛剛還以「老色鬼」、「狗」呀,拚命詆毀他。
「二百七十兩買你綽綽有余。」伊彥陽今展一回到留綃園,即為了那平空多支出的二百兩,和三位長老鬧得很不愉快。
他們怪他,不該在選妻的當晚還跑出去花天酒地,徒然落人話柄。
他則滿不在乎,反而責備他們老眼昏花、亂揮霍,一個窮不拉嘰的女孩,竟耍二百七十兩文銀才能叫她留下來充當丫鬟,這種天價虧她說得出口!
狂傲的態度和一百年前倒是沒兩樣。
「听你的口氣是很舍不得羅?」樊素頗不以為然。他可以在酒肆舞坊里揮金如土,卻斤斤計較于一名清貧女子,好個鎮西大將軍。
樊索報仇的興致減了一大半,這種仇家根本不值得她冒著違反天條的危險,硬闖過閻羅殿。罷了,就利用今晚,送他一記毒吻,讓他盡早歸西,她自己也好負荊回南天門向玉帝請罪。
「沒錯,明明三、五十兩可以買到的東西,何必多花八、九倍的價錢?」平心而論,他計較的並不是銀子多寡的問題,而是她出言不遜,辱沒他的人格。
他承認他是很風流,可一點也不下流。和青樓中的名妓,是兩情相悅,絲毫沒有勉強,郎情妾意竟能被她稱之為「老色鬼」?
他哪里老?伊彥陽自認依然瀟灑倜儻,卓爾不凡。沒眼光的笨女人!
「你當我是東西?」樊素勃然大怒,即使他現在的身分是她的主子,但他也沒資格侮辱她的「蛇格」。
她那慍怒瑩亮的眸子,益發村得水靈靈的黑瞳晶燦迷人,輕顰薄怒的唇角微略上揚,更加撩撥人心。伊彥陽駭然于她的神色間找到遺忘已久的悸動。
從一名沒啥知識的蠢女人身上?!只一轉瞬,他的不屑明顯地寫滿整張臉。
「但凡金錢能買到的,不是東西又是什麼?」在他眼里,只有紅絹是個活生生、值得愛憐、值得傾心狂戀的女人,其余的,全是濁物!
他瞧不起她?即使擁有萬貫家財,僮僕如雲,然追根究底仍是個只會追逐女人的采花登徒子,他仗著哪點能耐竟敢藐視她?
樊索被他粗魯無禮的態度激得蛇性大發,她不僅要他的命,而且要他死得很難看!
「說得好,原來你玩女人很在行,連糟蹋窮苦人家都不含糊。」她故作蹣跚地從太師椅上站起。呵!他的力道真大,以她輕靈的手腳,居然也冷不防地撞得腰側疼痛不已。
「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今兒是你自討苦吃,怪不得我。」跟一名女婢不需解釋太多,他的行為他會自行負責,不勞他人過問。「說,昨晚你是不是到過賈府?」想起她方才幸災樂禍的樣子,伊彥陽心里就冒火,除非她從中搞鬼,否則不可能說得跟真的一樣。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難不成以為是我冒你之名,跟到賈府去,干你最拿手的把戲?」樊索有恃無恐,大刺刺地走到他身旁跟他比身高。
伊彥陽盡避面容清瘦,但依舊高頭大馬,反觀樊素的嬌小荏弱,尚不及他的肩膀。且剛剛讓他使勁一推,整個人沖撞到太師椅上,宛似柔弱無骨,這樣的女子怎麼看都不像是可以越牆潛入賈府中的賊人呀!
伊彥陽凝睇著她的眼瞼,總覺得她狡黠的眸光陰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就是無法確鑿的逮住證據。
他渾身的冷冽陰磣,感覺像要將樊素生吞活剝似的,令她毛骨悚然。
「你的膽子很大,不過你如果以為這樣就能夠斗贏我,或是奢望獲得我的注意,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認分當個女婢吧,烏鴉怎可當風凰?要做我的夫人,你可等下輩子。」他的眼極度輕蔑地射出二道寒光。
樊素訝然跌坐,他當她是什麼?他又當他自己是什麼?
「請你永遠不要忘記你今天所說的話。」她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逼他把這些話吞回去,她發誓,絕對會有這一天的,並且就在不久的將來。
樊素轉過身子,不願繼續接受他無禮的羞辱。
「站住!」伊彥陽長手一勾,重新將她按回椅背上。「我還沒允許你離開呢。秦大娘!」他知道秦大娘一直躲在簾子後頭窺視,擔心他牛脾氣一發作起來,會做出無法彌補的事情。
「少爺找我?」秦大恭敬地走到他跟前。
「把她關進柴房里,罰她三天三夜不準吃東西。」他要讓她牢牢記住,他才是這里的主子,只有他訓別人的份,誰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就必須準備接受最嚴酷的懲罰。
「是。」秦大娘立在原地,直到伊彥陽的背影沒人長廊中,才慌忙向樊素耳提面命。「你嫌活得不耐煩啦?咱們主子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連長老們都不得不讓他三分,你居然一而再的當著外人的面毀謗他。記住,這種過錯絕不可再犯。」
「他明明品性不好,還制止人家批評?」樊素死鴨子嘴硬。
「夠了沒有你?」秦大娘被她嚇得寒毛直立。「你以為三天三夜關在柴房里,沒得吃沒得喝是好玩的嗎?」
樊素秀眉輕挑,咕噥著︰
「還好嘛,我還曾經三百零六天滴米未進哩。」她聲細如蚋蚊。
「你說什麼?」秦大娘一時沒听清楚。
「沒……沒什麼啦!」說了她也不會懂。樊紊調皮地眨眨眼,「你不是要把我關進柴房嗎?還不走?」
「瞧你好像一點也不難過?」第一次見到受了伊彥陽懲罰的人,還嘻皮笑臉的。
「既來之則安之。難過不能改變什麼,不如坦然接受,橫豎我以前也經常餓肚子,命不好嘛,怨得了誰呢?」她頭一撇,瞥見簾子內一雙滴溜溜的大眼楮,眨巴眨巴地望著自己。
是二郎。這個小表頭又想來纏她了。
「你不要牙尖嘴利,得理不饒人,不就可以免去這場責罰?」秦大娘同情她拍拍她的肩背,安慰道︰「其實少爺的心地好得很,你只要乖乖地、安分守己,他不會虧待你的。」
樊素吐出舌頭,做無言的反駁。伊彥陽那鬼脾氣還算是心地好,那她豈不就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薩了?看秦大娘一大把歲數了,還拿假話誑她,真要不得!
◇◇◇
這間「漏洞百出」的柴房,對樊素根本構不成威脅。到了夜幕低垂時,她便施展法術,偷潛至廚房,大快朵頤之後,再溜回去大頭覺。
于嬤嬤做的菜真難吃,咸的太咸,甜的太甜。她邊剔牙,邊找足以容下她龐大身軀的「漏洞」,好溜回柴房的草堆上,舒舒服服地睡一晚。
做人類就是這點麻煩,沒事長那麼多牙齒干嘛,像她用吞的多方便,從來也沒听過哪條蛇因為食物沒嚼爛而犯胃疼。
咦?里面橫躺著大字型的,那是什麼?
樊素探進半顆頭頂,才發現是二郎佔了她的「地盤」。
「喂!二郎!起來啦,你沒事混進柴房里干什麼?」外面的木門已經上了鎖,他是怎麼進來的?
「後娘,你回來啦?」他揉著困倦的眼楮,自懷里取出兩個肉包子。「你上哪兒去了?我在這里等到包子都涼了。你快吃吧,當心餓壞了。」
「你冒險跑來找我,就是為了拿包子給我吃?」樊素捧著微溫的紙袋,感動莫名。
「對呀……」他天真地笑了笑。「秦大娘和怡柔姊姊也來過,可一見你不在,氣呼呼的又走了。後來,又來了一個人。」
「誰?,’沒想到她人緣一級棒,才人「獄」第一天。就有那麼多人來探「監」。
「干爹。」他看樊素一臉霧水,忙補充說明,「就是我舅舅啦!他沒走近,只站在老槐樹下,遠遠的張望,就像張望舅媽的墓碑一樣。」
亂比喻!她和他舅媽差得遠了。伊彥陽一定是怕她逃走,才會過來巡視,這采花賊,莫非也想打她的主意?
「他,呃,你舅舅有沒有說什麼?」完蛋了,他不會已經看見她的廬山真面目了吧?
「沒有。他只是皺皺眉頭,吩咐周管家的去買些硫磺回來到處灑一灑,以避免毒蛇傷人。」
他果然看到了!只是不知道那條美美的蛇,原來就是她。
樊素吁一口氣,告誡自己,至少一個月之內絕不可再施法變回原形,避免惹禍上身。
「告訴我好不好?你是怎麼出去的?」二郎對她好奇極了。
「你呢?你又是怎麼進來的?」她抓著包子在手中把玩,實在沒胃口把它吃進肚子里去。
「喏!」二郎掏出一把鑰匙在她跟前晃來晃去。「這是柴房的鑰匙,全留綃園只有秦大娘才有。」
也就是說,她能來去自如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她為何把鑰匙交給你?」樊素趕緊轉移話題。
「因為怕你餓呀!她擔心你路不熟模黑會找不到廚房,又不放心把食物擱在柴房里招引老鼠,所以特地派我等在這。」
這些人類的心地怎麼都那麼好?真是有違常理。
「謝謝你的好意,包子我留著當宵夜,你先回房去休息吧。」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進來的?」他仰著紅嘟嘟的小臉蛋,等候樊素給他一個具震撼性的答案。第一眼望見她,他就覺得她和常人不一樣。
「讓你猜,」她詭詐地牽起嘴角,「猜中了就送你一件貴重的寶貝。」
「你那麼窮,怎麼有寶貝可以送我?」
羅嗦的小表頭!
樊索沒他的轍,只好隨意變出了只玉雕小葫蘆。
「瞧!這不是寶貝是什麼?」
「嚇?!你偷了干爹的玉器,你……你……」二郎見鬼似的,三步並作兩步奔出柴房。
樊素莫名其妙的盯著手中的玉葫蘆,——不會那麼巧,伊彥陽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吧?
唉!剛才貪多吃太飽了,先舒緩筋骨,好好睡個夠本再說。
她才剛擺平身軀,門外巳傳來紛涌雜沓的腳步聲。
「把門打開!」是伊彥陽的斥喝聲。
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勢。樊素倉皇坐起,驚詫地望向門口。
伊彥陽偌大的身影伴著勃發的怒氣,鬼魅也似的飄進來。
他反手關上木門,禁止門外的人進入,森然炯炯的目光盯住樊素稍嫌蒼白的臉。
「拿來。」
命令的口氣惹得樊素反感透頂。
「拿什麼東西?」她囊空如洗,有什麼東西能給他的?
「裝蒜!」他暴喝地欺向前,「二郎親眼看見你拿著紅綃生前最心愛的玉葫蘆把玩,還不乖乖的給我交出來。」
簡直匪夷所思!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湊巧的事?那玉葫蘆是她心血來潮隨意變出來的,怎麼……唉!人……不,蛇倒楣的時候,喝水都會嗆到。
「二郎眼花看錯了,我根本沒有你說的玉葫蘆,不信你可以搜。」她不懂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規矩,高舉雙手,歡迎伊彥陽搜個徹底。
「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用力將她扯近跟前,大口的氣息直噴她的眼瞼,令樊索感到胸口一陣窒礙。
「廢話少說,想玷辱我就動手吧,何必假惺惺的找那麼多借口。」她的美艷絕不會輸給任何一名煙花女,以他的自命風流,豈會不覬覦良久。
「好張利嘴。」他怒而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仰視他。「你是很美,可惜比我的紅綃尚差一截,品性尤其低劣,像你這樣的女子,只會讓我倒盡胃口,是不能引起我一絲絲興趣的。」他伸手蠻橫地探進她的胸口,果真掏出一只玉葫蘆。
這……不可能!她明明已將它變走了呀!
「說不出話來了吧?」兩簇鬼火般的怒焰在他冷酷的黑瞳中燒得熾旺。
這只袖珍型的玉葫是他由和暗帶回來送給紅絹的,紅絹它為珍寶,特別編上流蘇,日夜配在腰際,連睡覺都不肯拿下來。
自她過世以後,玉葫蘆便不翼而飛,伊彥陽命人搜遍了留綃園,始終沒能發現,孰料,竟會落入樊素手中。
「說,你是從哪兒偷來的?」他主觀的判斷,紅綃既不認識她,她也不是伊家的親朋好友,除了「偷」,實在想不出有更好的、更合理的解釋。
樊素先是一怔,但很快地鎮靜如常,她這六百年可不是白活的,豈會讓他隨便唬過去?
「這玩意兒滿坑滿谷何需偷?」她漠然走向左側的柴堆中,踢落一部分柴火。「你自己看看,這些少說也有二百多個吧?」
伊彥陽走近一望,藏在陰霾里的臉越發地森冷。
這里是柴房可不是寶庫,他手中的玉葫雖非價值連城,卻也所費不貲;記得當年買它的時候,玉器坊的掌櫃曾再三跟他保證,普天之下絕不找出第二只一模一樣的,那……眼前這些又將如何解釋?
是她在搞鬼!
伊彥陽把眼光掃向樊素,怎麼看都覺得她有問題。
「你是怎麼辦到的?秦大娘和長工們一天到晚在這兒走動都沒能發現,你一到,它就突然跑出來了?莫非你學會了邪術,企圖加害于我?」
她初住進留綃園,就和他起了二次沖突,且直言無諱地指責他的種種劣跡,足見她有多麼心不甘情不願了。她不肯嫁給他,卻無可奈何地必須留下來,以此推斷,她肯定懷恨在心,想找人發泄,而那個人無可選擇的一定是他。
「用二百多只玉葫蘆?」他的腦袋里塞的全是爛泥巴嗎?樊素譏誚地沖他一笑,「麻煩你下次要羅織罪名給我的時候,想點別的招式,要不然就一刀殺了我,讓你、我二人都圖個清淨,如何?」她要睡了,昨夜白忙一場,今晚又被他耗去一大半,嚴重失眠會讓她精神委靡,火氣變大。
她夸張伸了懶腰,無視于伊彥陽的存在,便歪在稻草堆上閉目養神。
伊彥陽瞪著她注視良久,很難理解如此貧弱的女子,為何有勇氣跟他作對?
死很容易,但萬一他不肯讓她死,只想折磨她呢?瞧她那股氣勢,似乎對什麼都不畏懼,是什麼原因令她如此有恃無恐?
下意識地,他將目光移向那堆玉葫蘆。也許……
不見了?!
二、三百只鮮綠的玉葫蘆竟平空消失了!伊彥陽以為是自己眼花,忙再看仔細,真的,一個也不剩,它們……到哪幾去了呢?
是她?
「起來!」他攫住她的香肩,硬把她給拉起來。「把話給我說清楚。」
樊素不敢使出真力反擊他,只好由著他像拎小雞似的抓在手里。
「我又什麼地方惹你不高興了?睡覺也犯法嗎?不要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別人怕你,我可從來沒將你放在眼里。」氣不過,掄起拳頭捶他,卻叫他連手一並擒住。
「轉過頭,看仔細。」伊彥陽面目清冷,眼角古怒。
糟!她的法術怎麼會失靈了呢?趕快再把它們變回來。
「看什麼看?一堆玉葫蘆看久了就能變成亮澄澄的黃金嗎?」樊素表面說得輕松,內心卻大為緊張。按照她的道行,變出來的任何東西,都不該在片刻之問便自行消失才對;不是有人暗中使壞,故意跟她過不去,就是她的功力大減。可,怎麼會呢?
伊彥陽被她搞胡涂了,方才明明不存在的東西,這會兒好端端的堆在柴火下。他相信他不是眼花,而是……錯覺?她使的莫非是障眼法?
他將手中的玉葫蘆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如果到了明日它依然還在,他就饒了她,否則……
「別讓我逮住你的小辮子,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在她美麗的翦水雙瞳中,他瞥見更勝于紅絹的靈燦可人。
寒風透窗而入,拂起一陣醉人的馨香,觸動他久違的狂潮。伊彥陽倉卒推開樊素,逃難似地沖出柴房。他想躲開她。
其實,躲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