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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姒求痴 第三章

懊死,他又喝得酩酊大醉!

又喝成了攤爛泥!

荊澔苦蹙著眉擰著額心,在日上三竿時霍然清醒。

包該死的是,昨夜他竟又夢見了嫣語,那個不斷折磨著他心靈的少女!

但駭人的是,不過是場夢,,為何會真實得讓人心底生悸?

包不該的是,嫣語雖是自小便指給了他的未婚妻,但到她死前,他連吻都不曾吻過她,更遑論于其他更進一層的情事了,可昨夜,在烈酒的助力、在相思不得償的催情下,他竟對他心愛的人兒做出了逾矩的事,破了她清白的身子!

心驚地一個坐直身子,天光底下屋里一切清朗,地上沒有散落一地的衣衫,床上沒有嬌媚而赤果的女體,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安了心,昨夜的一切不過是場夢境而已。

下一刻,荊澔自我厭棄地踢開了被褥起身著衣,他真是恨透了這樣恃酒而生的日子,可偏偏,只有那濃烈的酒可以在他思念嫣語時,化解些許他心底的痛楚,但這會兒看來,或許該是戒酒的時候了,他竟然作了那樣的夢,那樣褻瀆她的夢。

癘窸窣窣套上了衣衫,卻不經意觸著了個小小的突起,就著銅鏡,他用力扯開衣襟,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在鏡中反射出的影像。

左肩上,一排細細縴巧的牙印鐫刻似地嵌在他肩頭,明晃在日頭下,似在嘲笑他方才意圖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只是春夢一場的蠢思。

疼哪!

少女嚷疼時的輕呼伴隨著她小小虎牙咬在他肩上的回憶,在他腦海里浮現,那時候,他記得自己還低下頭憐惜地吮去了她因疼而綻在眼角上的淚花……

所以,那是真的,不是夢了!

昨夜,真有個像極了嫣語的少女在他床上,在他身下……

她既非夢境亦非一縷芳魂,否則,她是無法在他肩上留下這麼深的牙印的。

還有一點,嫣語沒有小虎牙,換言之,她並不是嫣語,而是個像煞了嫣語的少女?

但這會兒她在哪里?

這又是怎麼回事?

荊澔困惑地扯著發,他不是聖人,嫣語死後他自然也踫過別的女人,但都不同于昨夜,他了解自己,即使再醉,他也不可能會將別的女人看成是嫣語,除非,那真是個像極了嫣語的女娃兒。

難道,是鬼使神差,嫣語不舍他在凡間受苦,派了個形似于她的少女來撫慰他的思念之苦?

跨進畫室,一伸手他扭開了密室的暗門,借著偏射而入的日光,他瞧見那在楊柳飛花間微笑的嫣語,美麗依舊,可也沉默依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凝睇著畫中的少女,問著她也問著自己。

她不會回答,門上卻突然傳來了輕叩聲,荊澔回過神闔上暗門回到睡房,在桌前坐下沉沉出了聲——

「進來。」

門開之後,一個捧著水盆兒一身丫鬟打扮的少女,帶著幾絲不自在踱入了房。

「荊公子早!」

他淡淡點頭,若有所思的眸卻鎖住她不放,片刻後,他斂下眸光,她雖清妍卻一丁點兒也不似嫣語,還有,她並沒有一對小虎牙。

「妳是……」

「奴婢秋棠。」秋棠邊說著話邊自熱水中擰出了巾帕遞給他。

「秋棠?」他拭著臉卻拭不去鎖著的眉,「為什麼會是妳來,四喜呢?」

四喜?

那小子早讓齊姊姊用個金元寶打發回老家墾地去了,為了接近荊公子,齊姊姊可說是披荊斬棘,越過重重關卡呢。

想了想,她用了個委婉的說法,「四喜家中農忙缺人手,回鄉下去了。」

「回鄉下?」荊澔依舊鎖著眉,「包嬤嬤呢?就算四喜不在,她也可以另找別的僕役,我跟她提過,我不慣使喚丫鬟的。」

「荊公子別多心,」秋棠將他手上的巾帕收回,再伺候他漱洗完畢後才笑著出聲。「秋棠不是您的丫鬟,秋棠是齊姑娘的丫鬟,而她,才是真正要伺候您的人。」

她心中冒著疑問。雖然她不明白齊姊姊一大早上她家里將她挖醒,求她來這兒幫她服侍荊公子的原因,按理說,荊公子回來,齊姊姊應該要很高興的,可怎麼會是那一臉驚魂甫定的模樣?

「妳是齊姑娘的丫鬟,而齊姑娘……」打一早起,荊澔好看的俊眉就不曾舒展過,「卻是我的丫鬟?」他一臉沒好氣,「那麼,請問這位齊姑娘現在人在何方?」

在我家里頭補眠呢!

秋棠吞下話,故意假裝忙著手邊的活兒以避過他的目光,「齊姑娘這會還有事忙著,她說待會兒就會過來。」

見她急著要走,荊澔知道在她身上是問不出什麼了,末了,他只問了句——

「所以,在我畫室里桌上的那些畫,也是齊姑娘畫的?」他想起了方才開暗門前,瞧見的一疊畫紙。

「是呀!」她轉回頭笑了笑,「這些日子您不在,她又閑不下,便借用了您的東西,您可別怪她。」

待秋棠走遠,荊澔踱回畫室,若有所思的執起了那一張張的畫作。

扁就筆法與技巧而言,這姑娘的作品著實稚女敕,下筆又失了章法,看得出是未經名師指點的,可也因此,那畫作保有難得的赤子童心及樸拙隨興,見畫如見人,這下筆的人應是真情率性、天真無偽,可又,貪玩得緊。

所以,她雖畫出了她看穿的人性,可又忍不住耍弄起塵世間的真實。

她畫出了包嬤嬤愛錢的眼楮、畫出了窯姊兒送往迎來的心思,還有,他最愛看的那張,是她畫了只在屋檐上打盹兒的野貓。

那野貓,他是識得的,它整日在胭羽閣的檐上跳竄著,卻不知,透過了少女貪鮮的眸和未經修飾的筆法,會讓這小小畜牲呈現出迥異的面貌,而這種敏銳的筆法思維,他似乎早在多年前便已喪失,現在的他,不論是長幅巨作或尺幅小品,不論是金蛇狂舞或是銀鳳展翅,都能游刃有余,然而卻似乎失去了那種對畫畫及作品的熱愛與感動。

尤其嫣語死後,他的靈感與動力都失了源頭,待在這處小小妓院,為的只是換取酒錢度日。

少女的畫作雖不夠成熟,卻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受,他思索了片刻才想通,所謂似曾相識是源自于他的舊作,這少女肯定看過他的畫,甚至于,在運筆的技巧上她都是刻意想學他的。

思索間,門扉再響,荊澔將眸轉了向,走進來的是包翠娘。

「唷,我說荊公子呀,您這只閑雲野鶴可終于想到要回來了!」

「怎麼,」他換上了慵懶的笑容,「閣里有人想我?」

「想唷,可想煞人了!」她晃呀蕩地踱近了他,賽似軟泥的小指頭在他胸口戳了又戳,「也只有你這種沒心沒肝的人,才會不懂得想人唷!」

「是呀!我是沒心沒肝也從不懂得想人,」荊澔無所謂的笑著,「不過,會讓包嬤嬤這麼想我,想來又是哪個姊兒在您耳邊叨念了?」

「果然!」她比高了大拇指,「人家說沒心肝的男人通常比較聰明!」

繼之她嘆了口長氣。「還不就是牡丹那丫頭嘛!她總鬧著說上回您幫鵑紅畫的那幅畫比她的好看,讓鵑紅挖著了曹將軍那個大金礦,是以,整日念著要您再幫她畫一幅嘍,可您一出門就是十天半個月的,您逍遙自在,卻累得嬤嬤我耳朵都長繭了。」

「可接下來卻該輪我的手長繭了。」他懶洋洋的道︰「既然牡丹要再畫,那麼,施思、巧芸、玫彩……她們也都得要嘍?」

「聰明、聰明!荊公子真聰明!」包翠娘笑咧著嘴,「不只她們,隔壁逍遙坊的金嬤嬤也同我提了幾回,她們那的姊兒們也都同她鬧著要學咱們胭羽閣,想畫幅畫兒提高身價,打個宣傳。」

「想畫畫不難,」他淡淡然掃開了桌上那疊畫稿踱向她,「您先幫我把四喜給找回來吧!」

「四……」她僵了笑容,「四喜?為……為什麼,您現在這樣不也挺好的嗎?」

「不為什麼,我同您說過,我不習慣讓丫鬟伺候,尤其——」荊澔目中有著玄思,「還是帶了個丫鬟的丫鬟!」

「荊公子,您听我說,其實呢,這……」

她還說著話卻已被荊澔給「硬請」出了門。

「成了,包嬤嬤,在下剛回來諸事繁多,您也去忙吧,記得,四喜什麼時候回來我就什麼時候動筆!」

砰地一聲,包翠娘模模鼻子吃了滿滿一碗閉門羹。要命!她緊鎖著眉頭,一時之間讓她上哪兒去找四喜?

愁眉不展的包翠娘剛走,門板再度響起輕敲聲。

「是誰?」

這一天,他醒在混亂里,又一次次被人打斷思緒,偏偏見的都不是他想見的人,這會兒,又是哪個不識趣的家伙?

「干麼沒事擺個臭臉?」

進來的人是個男子,他打開了房門再回過身笑嘻嘻上了門閂,無視于荊澔冰漠的眸光,自顧自在他面前坐下,再自壺里斟滿了杯子,可一飲之下卻怪叫出聲。

「有沒搞錯?你的四喜沒睡飽呀!每回上你這兒壺里都只有酒的,怎這回成了熱茶?」

「四喜回鄉下耕田了。」荊澔拂了拂亂發,幫自己斟了杯熱茶一口飲盡,這茶是方才那叫秋棠的丫頭端來的,正好可以讓他清醒點。

「四喜回鄉下耕田,你就改喝茶了呀?」他一臉不信。

「喝酒誤事,也許,是該少喝點了。」荊澔隔著杯緣覷見他因听了這話跳高了的身子。

「乖乖!天下紅雨啦?荊澔,這話我同你說了快三年,你哪次不當我是在放屁?」

「石守義!」他慢條斯理放下杯踱回桌案前,紙一攤筆一掃,頭也沒抬沙沙畫著,「怨不得人,你的話本來就放屁的成份居多。」

「喂、喂、喂!你這是——」

石守義話沒完,臉上就撲飛來一張紙,他忙忙伸手抹下,忘了方才的話題,認認真真研究起荊澔扔來的畫像。

那男子,留著落腮胡,約莫六尺身長,體寬骨硬,濃濃兩道八字眉配上凶神惡煞的面容,還有,他的右手竟有六根指頭,那第六根變了形的突出物像根鳥爪子般生在小指上,帶著一絲詭氣。

「這家伙,就是你這回幫我去勘查丞相府盜案現場,後臆測綽號『鷹鳩』的男子形貌?」

荊澔點點頭睇著他。「當心點,你這開封府尹的頭號捕快,這家伙挺有本事的,又專挑官府人士下手,顯見對你們這些吃衙飯的極不爽快。」

「怕啥?」石守義對著男子畫像擠眉弄眼,「會動手搶人東西的,哪個不是心里不太爽快?其實呀——」他拉長語氣睇著荊澔。「長得這樣凶神惡煞的比較不用怕,至少還有得防,最怕的反而是那種外表看來斯文,卻因心頭老掛念著死去的人,而沉淪在酒鄉里的醉鬼!」

雖是環臂冷目回瞪好友,荊澔心底卻起了寒。昨夜那少女,難不成真是他因思念嫣語產生錯覺,在酒力婬威下被傷害的受害者?

「別惱、別惱,開開玩笑罷了!」石守義彎身向好友打恭作揖,天知道,這家伙可得罪不得,今日他能得著開封府第一神捕的頭餃,大半來自于這家伙的協助。

荊澔擅畫,自然也擅于觀察事情的枝末細微,每一次都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細節,對于人體構造及筋骨關節反應又有近似于醫者的了解,再配上豐富的聯想力,這些年來,好幾宗落到他手上的無頭公案,都是靠荊澔輕描淡寫畫出了罪犯的容貌才破了案的。

他和荊澔是多年好友,自然也知道他的嫣語。三年前,他眼睜睜看著好友因著心愛女子的死而頹唐喪志、遠離丹青甚至消聲匿跡,隱身在這有個胭羽名字的妓院里。

這幾年,荊澔不再創作正規的山水及宮廷畫,受惠者有二,一是胭羽閣的包嬤嬤;另一,就是專捉壞人的他了。

雖受了利,但他還是希望好友能有重新爬起的一天,這才會在听見他竟開口說要戒酒時忍不住想逗他,卻沒想到這脾氣向來不錯的家伙這次卻少了幽默感,一張拉長的俊臉直比臘月雪還要冰寒。

「這是你畫的貓?」

石守義踱至桌旁,怪笑的抓起那張畫紙,「太可愛了吧?像女乃娃兒涂鴉似的,一點兒都不像是出自咱們荊大師手里的畫,喂,送我吧,我那佷兒今年五歲,最愛這些貓呀狗的。」

「要貓自個兒去畫,」荊澔自他手中抽回畫紙扔入櫃里,「這畫不送。」

「喂,荊大師!」他瞪大眼,「你幾時變得這麼小氣的?你以前一堆畫不全都由著我帶回去當草紙?」

「缺草紙是吧?」荊澔轉手將方才自己畫的那張鷹鳩像塞入他手中,「別客氣,這張帶進茅房里用吧!」

「噯!正經點,」石守義急慌慌地將被捏皺的紙用力撫平,「這張畫是我吃飯用的家伙,別拿來玩。」

「誰有空同你玩,你在我這兒盤桓得也夠久了,可以回去辦正事了吧?這樁事我也只能幫你到這,別指望我會去幫你捉什麼鷹的。」

石守義笑嘻嘻地沒理會,轉過身自個兒在旁邊覓了個空位坐下。

「催什麼?你這沒心肝的,怎地,對窯姊兒們的無情也拿來用在哥兒們身上?」

荊澔冷笑瞥了好友一眼。「怎地?你希望我將對窯姊兒們的那套用到你身上?」

「呸、呸、呸!」他連吐了幾口唾沫。「這話讓旁人听了是會起誤會的,你這輩子不打算娶妻就算了,我可跟你不一樣!」微斂了笑,他邊覷著荊澔邊審視著房內,「老實說,你還打算在這種鳥地方窩多久?」

「鳥地方?」他聳聳肩,「你幾時見我這飛了滿天的鳥?」

「少打迷糊仗,」石守義揮揮手,「你明白我意思的,一個極富盛名的一代畫師就為了個女人這麼一蹶不振?」

「這兒挺好的,」荊澔一臉意興闌珊,「外頭,沒有吸引我的東西。」

「讓你畫畫你提不起勁,可好歹男兒志在四方,你真沒想過干一番轟轟烈烈事業,博個千古留名?」

「沒想過!」他漫不經心單手支顎,另一手撫上了杯緣輕輕摩挲著。「丈夫兒,富貴等浮雲,看名節。天下事,吾能說;今老矣,空凝絕,對西風慷慨,唾壺歌缺!」

「拜托!你這話若不是個僧侶,也該是個發蒼齒搖的老翁才能說的,你今年才二十六,發這種慨嘆會笑死人的,」石守義抹了抹還真笑出淚水的眼,「跟你說真的,我大哥你也熟,這會他手上握有兵權,麾下正是目前朝廷倚重的一支重兵。」

這時節的中原正是分裂局面,中原先皇剛駕崩,他年方七歲的兒子即了位,國君年幼,人心不穩,政局動蕩不安,一時之間坊間多得是新皇皇位不穩的耳語。

「怎麼,」荊澔淡笑,「第一神捕想當開國元勛?」

他噓了長聲,趨至門口確定房外沒人後才敢繼續說話,「你呀你!這事傳出去是要殺頭的,這麼大聲做啥?」

「想做還怕殺頭?」他沒在意。

「你呀!」石守義搖搖頭一臉無可奈何。

「若不是好兄弟我早不理你了,想清楚點,大丈夫揚名立萬的機會稍縱即逝,亂世出英雄,這將近五十年的歲月里,改朝換代就像翻燒餅一樣簡單,雖然人心不定,可也未嘗不是你我建功立業的好時機?听我哥說,就快了,他這回擁戴的主子一臉真命天子像,過不久這天遲早是要變的了,怎麼樣?」他頂頂好友肩膀一臉得意,「有沒有心動?」

「動什麼?」荊澔側過身害得他跌了一跤,「變天就變天,變了天,出門記得帶把傘就是了。」

「你!」石守義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邊搖頭邊吐氣。「虧你一手生花妙筆,虧你滿月復經綸,虧你一身絕世武功,偏那腦子卻硬是讓泥水給糊死了,我不管你,先和你說定了,這會兒你愛賴在這兒我且由著你,等過陣子事情明朗定了局,新的天下需要的是真的人才,我大哥那兒可少不了你的。」

他哼了哼,「別這樣吧,好兄弟,人各有志,不是每個人都同你家兄弟一樣喜歡當個開國元勛的!」

「好吧,好吧,我不逼你,」他也歇了氣,「那你倒是說說想當個什麼,這樣我才好幫你呀!」

「當什麼?」荊澔眼底隔了層遙遠的冷漠。「守義,這世上不是想做什麼便能如願的,如果我跟你說,我想當決定生死的陰間冥王,我想讓我愛的人回到我身旁,你幫得了嗎?」

「我?你……」

半晌後,石守義嘆了口氣,搖搖頭出了房。

沒法子,不是他不幫,只是他這哥兒們的請求,著實、著實太難了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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