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水滸頭一回反過來檢視自己,回想這長時間以來的迷戀究竟值不值得,然後竟發現過去從沒看到過的視野,明明白白看見了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盲目。
他很受傷,不光光是所有付出全白費了,還有接踵而來的問題……他滿腔情意付諸流水的事,是不是已經成了笑柄,所有人其實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尹水滸原就有此疑慮,現在被人這麼不客氣地搶白一頓,正印證了他的猜測……
被當成笑話了,他曾經的付出與真心,都被當成笑話了。
這認知,就像是血淋淋的傷口讓人抹上一層鹽似的,叫他打心底地疼啊……
理智本就讓酒意給麻痹大半,加上被話這麼一激,尹水滸哪還顧得了維持什麼貴公子的風度?
他憋了許久的一口悶氣,就這樣爆了——
「單相思就不是相思?一廂情願的單戀就不是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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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為燃著柴火的破廟帶來一瞬間的光明,映照出尹水滸泛著怒氣卻掩不住疲憊的俊顏。
就彷佛是要回應尹水滸內心的澎湃激昂似的,接連著還轟然炸了一聲雷,為他的話語落下強而有力的結尾。
忽地,無聲,破廟外淅瀝瀝的大雨持續下著,屋里的數個角落跟著滴滴答答落著小雨,氣氛既僵凝又緊繃。
說起來,對尹水滸而言,這真是很糟的一天……
這時節、這天氣、這地點,理論上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荒郊野外,也不該遇到這山區的傾盆大雨,但偏偏所有的不該,全因為一個他也搞不清是誰、但名義上是他表姑媽的女人給破壞了。
天曉得這表姑媽到底是哪一房的表?
兩家的關系,遠到他家爹親說起時他一度听到閃神……尹水滸不是故意的,那一長串「是爹的六表哥的大舅家的三叔公的八妹婿的九姨太的什麼什麼跟什麼什麼」的親族關系扯得太漫長,他壓根兒沒法子听出個所以然來。
反正這當中的關系是怎麼牽的也不是重點,他只消知道結論便罷。
結論就是這一表三千里的女人若按輩分排序,名義上是他的表姑媽,而且還是個飽受命運作弄,頗令人同情的表姑媽。
話題講到這段落上,依他爹娘的性子,不免要唱作俱佳的、說書似的講起另一長串據說很值得同情的際遇。
尹水滸得承認,由于雙親的講解著實太過廢話連篇,害他在這段落時,很不小心地再次神游太虛了。
但依據片段听到的幾句大致拼湊起來,就是指月復為婚又兼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在成親前三個月因故過世,還未出閣就先守了寡的表姑媽心性大變,從此就變得不太正常,近日還出現更嚴重的傾向。
這些本都不干尹水滸的事!
即便他家爹娘跟宗族長老們認為換個環境有利于換個心境,便自作主張定了案,決定把人接回他們莊子里一陣子,這事依然跟他沾不上邊……怎麼說他尹家經營的四海酒莊在鄰近幾個州郡里都是名號最響、首屈一指的商家,家業、宅邸之大可以想象,只是多個人吃飯而已,哪有什麼問題?
但偏偏,直到現在,兩天前就該抵達的人還不見蹤影,這下就有尹水滸的事了。
就算一表三千里,但總是宗族里的族人,尹水滸身為族長準接班人,頂著少當家的身分再加上所有人都覺得他正處情傷期,該要找些事來轉移他的心思,就這麼著,尋人的工作落到了他的頭上。
他當然覺得不合理,但就算再三強調自己沒事,不需要特別安插工作來轉移注意力,沒人听,有什麼用?
眾口鑠金啊!
也之所以,他在這里了。
燕渡山,依著兩名被使計丟下的武師通報,他們是在燕渡山這一帶跟丟了人,雖然尹水滸同樣也沒頭緒,但也是得盡人事地前來繞繞。
但哪曉得,他怎會倒霉成這副德行?
天上掉下這麼一件推不掉的爛差事就已經夠煩人了,毫無頭緒中,他還很仁至義盡地在思索著到底該從哪邊開始?他到底該怎麼進行尋人的工作?這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變,不久前還晴朗無雲,忽地就像罩上衫子似的,沒多久的時間就黑成了一片。
竟然連天氣都跟他作對!
豆大的雨點落下時,先是一滴、兩滴,看似無害。
但這般的降雨速度也只是那麼一瞬間的事,壓根兒不容人細想,頃刻間,傾盆大雨整個落下。
尹水滸反應機敏、行動力也十足,在天色轉變之時便著手開始尋起避雨處,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在他淋得濕透前,他依著火光、好運地尋著了這間早失了香火的破落小廟。
廟里,有人。
那人早他一步躲雨,而且還生好了火,見著落雨時急忙閃身而入的他也只有最初時面露訝異之色,但一見著他半濕的狼狽,反應也算迅速且甚為友善,不但毫不吝嗇地分出火源讓他烘去身上的濕氣,還從一旁行囊里抱出一小甕酒,說是要給他暖暖身子。
若是平時,尹水滸不會如此輕易接受他人的好意,興許真是失意,也可能是尋人的差事跟這鬼天氣亂了他心神。
當然,也有可能是對方眉目清秀、一派斯文人的模樣,讓他少了幾分戒心,進而興起生意人廣結善緣的心態,讓因雨受困破廟中的尹水滸大方接受這份來自陌生人的好意。
酒,是好酒。
這是真心話,以專業的制酒人來論,這酒的風味實屬上乘。
萍水相逢的人能如此無私地拿出這等好酒,應當也是個豪爽性子的漢子……尹水滸是這麼想的,因而一度以為,他的壞運氣總算到此為止,過了今日,也許會多個新朋友。
如此的念頭,卻在一番交談後,全叫那奚落又直刺痛處的傷人話語給毀滅,讓尹水滸不得不修正評價……
原來是個人雲亦雲、打算看他笑話的混蛋!
相較于一口惡氣爆發、神色不善的尹水滸,眉目清秀的青年卻是一臉好笑。
「欸,尹兄何必動怒?」他問,模樣溫吞吞地說道︰「我可沒說你的相思不是相思,也不是指你的感情就不是感情。」
這話,听得尹水滸更加不爽。
罷剛傷人的話語說得這般恣意張狂,現在回過頭卻一副「只是開開玩笑,沒什麼大不了」的態度,這豈不是回過頭在指責他小題大作?
這般無禮的人啊……他方才是失心瘋了嗎?
要不,怎會誤以為對方也許會是個可交的朋友?又怎麼會跟這樣的人談及他的傷心處?怎會落人話柄?
「方才我一時心急,話說得太快,可能讓你誤會了,我真正要表達的其實是,一次失敗的單相思並不代表什麼,未來一定會有更合適你的姑娘出現,不需要因為一次挫折,就覺得自己情路坎坷。」樣貌斯文的青年說著,好像不久前的粗魯話語全出自尹水滸的幻覺似的。
還沒完。
「另外,誠心地建議。」青年頓了頓之後,很順口地續道︰「真要氣悶,那就痛痛快快地發場脾氣,排掉你心底的那股郁悶,那些心底的傷口才容易好,別騙自己,那對事情沒有幫助,只會延緩你的復原。」
這話說得尹水滸心生一口惡氣,但青年早他一步接著道︰「你跟我辯解也沒用,事實勝于雄辯,你要是真看開了,還需要一個人躲起來喝悶酒?」
「我听你在放……」
斌公子的形象終究沒機會破壞,本該出現的一陣破口大罵,在不尋常的輕搖微晃中終止。
那令人感到暈眩的輕晃好似示警一般,只維持頃刻間的光景,隨之而來的,是大地發出的嗚咽鳴聲,相伴的是一陣讓人連腳步都踏不穩的地動天搖。
走山?
抑或是地牛翻身?
此情此景已無暇細究,前一刻還各持己見的兩人極具危機意識,顧不得滂沱大雨,兩人有志一同連忙躍出危樓。
轟然一聲巨響,猶如毀天滅地般湮滅所有一切……
大雨,仍在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