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心樓,乃揚州城里的一座大戲樓,平日是供大伙兒一面吃茶、嗑瓜子,一面欣賞台上精采好戲的地方。
兩層樓的建築,圍著寬敞的戲台子,一樓是普通座,平民老百姓可在這兒或坐或站地看戲,二樓則是幾間高級包廂,有靜音隔間,並供給香茗茶點,在這兒听戲,不但免去一樓人擠人的不舒適,且由居高臨下的角度觀看,更可將台上所有角色的身段、是位都瞧個一清二楚。
往常已是高朋滿座的暢心樓,今日更是人山人海,萬頭鑽動,整座戲樓擠得水泄不通,放眼一望,還會驚訝地發現,姑娘家佔了過半數目呢!
戲尚末開鑼,慶暖慵懶地坐在位置恰好正對戲台的神樓上,環顧滿樓的環肥燕瘦,耳邊盡是鶯燕嬌啼,心里有些怏怏不快。
「金公子,這茶,我特別叫人換上了摘采初春女敕芽所成的頂級『玉露』,還有這盤杏仁口味的『白雪酥』,是揚州城里首屈一指的糕點師傅做的,你嘗嘗,合不合胃口?」同一包廂內,隔幾而坐的魏呈東涎著臉,揮動五短的手掌向他介紹茶幾上的茶點。
「魏少真是勞心了。」慶暖微笑,很慢、很慢地頷首,頭一點下,便定在那邊沒再抬起來,一對桃花眼眸半垂,死盯著幾盤茶點,回上幾句應酬話,「是在下冒昧,只怪當初沒能讓人提早訂好位子,害得今天險些听不成戲;幸承魏少不棄,答應讓我同進這一廂房觀戲,已不勝感激,怎麼好意思還讓魏少費心招待?」
魏呈東哈哈大笑,「哪兒的話!來者是客,能夠和金公子這樣的人中之龍並列一席,可是我魏某人的榮幸!何況既是魏某做東,又怎好虧待了客人?哈哈……」垂涎的目光,毫不遮掩。
眼前男子臉上的皮肉,細致得像嬰兒似的,粉女敕得連普通娘兒們也比不上,若非顧忌對方不可冒犯的身分,他還真想好好模上一模……
「哈、哈、哈。」慶暖把折扇抵在額上,勉強假笑幾聲,頭仍是低得快要貼到胸前。
因為他不想虐待自己一雙漂亮的眼招子。
魏呈東那肥膩得幾乎要滴出油的胖臉,配上兩道倒豎眉、兩顆綠豆眼、一管酒糟鼻,嘴唇厚得像兩條並不攏的香腸──從初入廂房要求同席時,他的視覺已經為這張「人面豬頭」震撼了好幾次,後來發現自己似乎怎麼也沒辦法從震撼中麻痹視覺,他只好卯足了勁,打死也不往上看。
嗚嗚……想他堂堂飄零四爺,向來都是昂首睥睨人群,幾時這麼委屈過?
苞這種悚目驚心的妖魔鬼怪同居一室,還要強顏歡笑假輕松;被妖怪用眼楮吃豆腐,還得忍氣吞聲陪笑臉;偶爾揚起眸,還會因不小心瞥及那張「超級震撼」的臉而閃到眼,真是欲哭無淚……
這一切的一切,全是為了那個人!
那個在南京玄武湖上有緣相逢,令他一見難忘的美少年……
當日一下船,他便派人把關于少年的消息探得相當周全,進而得知,少年名喚白龍,是揚州首富白萬金的佷子,二十出頭的年紀,相貌溫潤如玉、俊美非凡是眾所周知,不過據說年過弱冠的他性格傲悍,處事果決明斷,近幾年幫著白萬金打理事業,在商界也闖出了響當當的名號。
听著下屬報告關于白龍的事跡,他是打從心底欣賞這個年輕人的智謀和手腕,腦海里一遍又一遍重溫著那日船舫交錯而過時,映入眼中的那張如花面容。
花露般水亮的瞳,花瓣般鮮女敕的膚頰和唇片,花蕊般挺立的懸膽鼻,雖然身為男子,卻仍散發著一股月兌俗之美,真是……真是……
真是太像他了!
看見白龍,就彷佛看見了二十歲時的自己。
啊!懷念的過往,逝去的青春啊……
猶記得他那無緣的五弟媳正是白萬金的女兒,亦即白龍的堂姊妹,說來總也搭得上那麼一點關系,所以他極欲認識白龍這位小兄弟,相信縱使他倆性情不同,還是會很合得來的。
他們可以聊聊身為一個美男子,老是被人過度愛慕的無奈和苦惱,也可以談談各自在商界的閱歷。除了整人招數,他或許還能夠傳授給白龍小弟幾招偷香竊玉的好方法……
呼呼,他幾乎能見到小白龍對他這位大哥哥崇拜的眼神了!
離開南京後,他便興匆匆地火速趕到揚州,至白府留下名帖,然後引頸企盼,听說白龍回府了,他更是痴痴等待。
可是……
怎麼過了好些天,也沒等到半點回應?難道白龍沒有收到明確署名「飄雲四爺」的名帖?
在疑惑不解下,他索性遣人登門造訪,表明邀約之意。
然而,得回的消息,卻今向來對「飄零四爺」這個金字招牌魅力相當自信的他,首次遭受不小的打擊。
謗據回報,白龍公子只用非常冷淡的神情,和非常不耐煩的語氣,說︰「龍爺我早應了『暢心樓』之邀,月中要和幾位票友登台唱一場戲,這會兒正要閉關練唱,所以誰也不見、哪也不去!」
語畢即轉身離去,任由持著名帖的來使涼在大廳里吹風,不再理睬。
這、這、這……怎麼會這樣?
一瞬間,白龍弟弟投來崇敬眼光的幻想,先是劈哩啪啦出現裂痕,爾後嘩啦啦地碎了一地。
沒想到他這個勾魂萬人迷,竟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
是發生了什麼事,使他不但行情莫名暴跌,甚至還一落千丈地變成惹人嫌?
好吧!他承認,最近兩年來有鑒于「人怕出名豬怕肥」這句名言,他是沉潛了一點。他減少了在酒樓花叢里打滾的次數,也不再打著「飄零四爺」的名號四處招搖餅市,凡是要留名預定的,他大多都托用下屬的名。
好比南京雇船那一次,他就是讓最近幫著到各商行查帳的「活動算盤」玉知躬訂的船票,外人若想打听,也絕探不到他四爺的名。
可是──即使他光芒內斂些許,也該不至于把自己搞得沒人要吧?可听听那白龍小弟說的什麼話!
為了唱戲,他寧可把商界中人人景仰的飄零四爺拋在一邊?為了唱戲,他寧可錯過和這位人見人愛的美男子見面的機會?
初聞這結果時,他臉上雖仍笑得雲淡風清,可天知道,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下,是怎生地怒火中燒。
康莊大道走久了,哪經得起這麼一小塊鐵板刺激?
夜深人靜時,午夜夢回中,他莫不是在腦中陰側側地謀畫著幾十款保證能把這條狂傲的小白蛟龍整得哭爹喊娘的復仇大計。
唱戲?唱個鬼!他有得是能耐把暢心樓給撤了、封了、拆了,搞垮那幾個陪唱戲的票友,再狠狠地整垮自家,教那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莫及,然後一路三跪九叩地乖乖來拜見他!
近十天的時間里,他日思夜想所有能惡整小白龍的攻略妙方,早也想、晚也想,最後終于總歸出一個結論──
他、他、他……他做不到!
那張曾對他粲然的花顏,那如回憶重現的年少光華,那衣著打扮,那風度姿容,和自己宛如鏡中相映,他哪里舍得就這麼抹殺掉二十歲的自己?
想想,這孩子可遠比他小十歲呢!苞一個孩子鬧脾氣,他是何苦?倒顯得自己沒度量了。也罷,小孩子不懂事,他就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白龍一回,甭計較了。
放下了不平心態後,他反倒開始好奇,如花的美少年敷粉施朱、吊嗓唱戲曲時,是怎麼個模樣?
于是,他轉頭要下屬前往暢心樓預訂包廂,打算好好觀賞小白龍如何粉墨登場。
誰知,回報的消息,又給了他一陣錯愕。
整座暢心樓,甭說二樓的包廂早被搶訂一空,就連一樓的坐票,都已經教人預購光了!剩下的站票,是準備賣給當天還想擠進戲樓看戲的人的。
這下可好,沒包廂,甚至坐票也沒了,難道要他拿著站票,在一堆平凡老百姓中展示他的鶴立雞群?
不不不,那可不成!要真那麼做,恐怕一場戲唱完,不是又一堆女人愛上他,就是又一堆男人自卑得羞愧自盡,那他的罪過可大了。
一番左右為難之後,他決定委曲求全,化名「金軒」來到暢心樓,央請包下神樓廂房的主客容他同席觀看,而那個主客,便是魏呈東。
而魏呈東沖著來人那大小通吃的「美色」和怡然謙和的態度,欣然答應。
唉……慶暖在心中悄嘆。沒想到,妖怪也喜歡看戲曲,更沒想到,他這個儀表翩翩的美男子居然得跟妖怪一起听戲……
為了不再被震撼,慶暖把受限的目光朝樓下望去,看著樓下滿坑滿谷盡是胭脂香,隨口說了句︰「看來,揚州的姑娘們對戲曲的偏好,更勝男子。」
「呵呵呵……」魏呈東聞言,笑得香腸嘴大開,「不是這樣的。今天到暢心樓來瞧戲的這群姑娘,不全然是為看戲而來,她們大多是為了看今天的主角──白龍公子。」
「白龍公子?」
「是啊。話說這白翁也不知是把先祖埋進了什麼龍鳳穴位,家里淨出些玉似的人兒,不僅女兒是揚州第一美人,就連佷子都讓人稱作揚州的絕代俊男哪!」魏呈東的語調里有著埋怨上天不公的意味,「揚州城的姑娘都知道有這麼號人物,每回只要他登台票戲,整座戲樓子就全是爭著要瞧他的姑娘。」
「全部都是?」濃秀的蛾眉輕揚,微征士彎的唇,滿盛著對小白龍的喝采。
嗯,這等魅力,跟二十歲時的他果然有得拚!
「 ──」開戲的鑼聲響起,原本喧嘩不已的戲樓霎時靜了下來,近千雙灼熱的目光紛紛射向戲台子。
慶暖啜了口茶,嘴角噙笑,泛著興味的眸子,好整以暇地俯瞰戲台。
繼一掛子跳梁小丑披著戲服裝模作樣一番後,主角白龍終于以一身搶眼閃亮的刀馬旦裝扮,隨節拍走出了簾幕──
★※★※★※
戲台上,白玉瓏一身絕佳的功架、完美的身段,架勢十足,扮演起英姿颯颯的刀馬旦,毫不生疏。
這出「穆桂英活擒楊宗保」的戲碼里,她正是那豪氣萬千、武功高強的江湖女兒穆桂英,勇于追求所愛,令能力略遜一籌的楊宗保乖乖換上新郎衣,成為她的丈夫。
挑勾入鬢的柳眉,粉墨強調得愈發分明的鳳眼,指尖拈著代表「武」的冠上長長翎羽,她威風凜凜,雖是女裝旦角,仍舊迷倒台下那一大票專程為「白龍公子」而來的女孩兒們。
一開嗓,一曲嘹亮優美的段子引吭而出,白玉瓏轉動著一雙靈活流波,有意無意地掃視今天特來捧場的看倌們。
但見一片火熱的迷戀眼光從四面八方傳來,其中或有未婚姑娘們充滿期待的含情脈脈,或有年輕少婦們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慨嘆,當然,也包括了一些具有斷袖分桃之癖的男人投送而來的色迷目光。
這些,她早已習以為常。
無動于哀的眸子,終在對上了神樓廂房內那對桃花勾魂眼時,初次興起了波瀾——
是他!
她驚訝地瞠大杏眸。他竟然也到了揚州!
那張她一直難以忘懷的美好容顏,正餃著一抹笑,佣閑地倚靠著座椅,身上的白衫覆紗,依然是那麼閑適、那麼飄逸。
顯然他也察覺了她的注視。他頭稍一輕點,眉間一宇謙謙氣度,向她致意。
她一笑,幾乎就要跟著點頭回禮……
「穆桂英!穆桂英!懊你的詞哪!」身後的一名蝦兵蟹將見主角不知怎地,竟在台上發呆漏了拍,慌忙低聲提醒。
一時岔失的神魂被拉回戲里,白玉瓏趕緊提嗓唱了一段詞,隨後掄起尖槍,作勢和面前的楊宗保比武,眼角余光卻還是一徑地往神樓那兒瞟去。
除了再把他瞧個仔細,也忍不住想探探坐在他隔旁的同席之人是誰,于是她把視線稍作移動……
驟地,她杏眸大大驚瞠,對自己所見不大敢置信。
怎、怎麼回事?今天演的分明是「穆桂英活擒楊宗保」,不是「孫悟空西游記」啊!怎麼會有人唯妙唯肖地扮成一只豬精,掛在神樓包廂里嚇人?
餅度的震撼驚嚇,致使她手上的尖槍一歪——
「哇啊——」
霎聞台上一聲慘叫、台下一片驚呼。
呃,怎麼了嗎?
白玉瓏茫然回神,才驚覺自己失手,把尖槍刺偏了!亮晃的槍頭此刻正抵著臉色發青、冷汗直流的楊宗保咽喉,周旁的票友們也一致嚇白了臉,額上沁汗。
呼!看來剛才的震驚,險些教她這個穆桂英改寫歷史,把陣前招親弄成謀殺親夫,提前當未亡人!
幸好,大錯尚未鑄成,還能補救。
眸子一凜,她艷絕的粉臉一記嫣然,收槍,送出一朵蘭指。
「楊宗保,一次贏了你,你必心有不甘,桂英再給你一次機會,是男子漢就拿好你的楊家槍,同我再好好比試一場來!」
台上的楊宗保驚魂甫定,握緊槍桿,隨機應變道︰「哼!怕妳不成?看招!」
鏘、鏘、鏘、鏘……
隨著始終不曾止息的鑼鼓聲,戲台上又動了起來,接續末完的劇情唱下去。
嘴巴上唱著,白玉瓏的眼兒仍不停偷瞄著神樓動靜。
她覷見那個美得雌雄莫辨的人兒,跟隔旁色迷迷的豬精偶有交談,總是笑容僵硬,保持著垂首側耳的姿勢,看似謙恭,實則掩飾心中的勉為其難。
為什麼?究竟是什麼難處,令他那麼無奈、那麼身不由己?她想知道,是什麼難解的困擾糾葛著他,也想知道,自己能不能為他幫上一點忙。
不管他是男是女,她都相信,他倆應該能成為不錯的朋友。既然如此,朋友有難,她理當要仗義相助!
當然,在那之前,她得先把握機會認識認識他才行……
有點心不在焉地唱完這出戲,跟著票友在台上揮手謝幕,現場雷動的歡呼聲、尖叫聲、掌聲中,她昂首往神樓再次看去。
他仍在那兒,意態閑散地含笑,和她對望,沒有盲從的暍采,甚至沒有鼓掌,但靈湛的眼中透露出激賞的光芒,已經給了她足夠的肯定,更勝其它所有。
頭一次,白玉瓏感到說不出的心滿意足,似乎一切都值得了……因為他的肯定。
她直勾勾地凝視著他,努力用眼神表達出心底的意念——
你別走!多待一會兒,給我機會認識你啊!我馬上就來,馬上!
地,他對她點頭微笑,好似對她的意思了然于胸,並表示同意。白玉瓏欣喜之余,只覺心髒怦怦狂跳,雀躍得不得了。
謝了幕,退回後台,她趕忙回到暢心樓安排給她單獨上妝、更衣的房間,紫蘇已經在里頭待命,七手八腳地替她卸妝、除下頭套、換下戲服,再小心翼翼地穿好男裝、畫粗劍眉、扎辮子、戴好小帽……直到完成裝扮,也花了不少時間。
急步出房間,她馬上往看席走去,以免美男子不待久等而先走一步,卻半路被一個看來像是僕役的男人擋了道。
來者恭敬一揖,道︰「白龍公子,我們家四爺在嫣水閣設宴,竭誠邀您前往一敘。」
「你家四爺找我?」白玉瓏眉頭一緊,眼兒一瞇,「又是飄雲四爺?」煩不煩啊?
「是的,正是我家四爺。」
「在嫣水閣?」她冷冷一笑。
「是,就在嫣水閣。」
嫣水閣是揚州城里甚為出名的銷魂窟,不大,但小而精致;那里的姑娘最美,酒菜最好,花費也最昂貴。一般人要能在嫣水閣被宴請一回,少說也值得作夢笑三年!
可惜,她沒興趣。
冷哼一聲,她扭頭就走,「我另外和朋友有約,沒空!」
沒料到開出這麼好的筵席竟會遭拒,僕役訝了一下,隨即又跟上腳步,試著勸說。
「酒菜都已經張羅好了,姑娘也都等著,請您看在四爺的面子上,應邀前去一趟……至于您的朋友,只要不嫌棄,也可以請他一道前往,讓四爺款待──」
「夠了!」白玉瓏躁怒地打斷他,吼道︰「回頭去告訴你的四爺,要是個男人,就別像癟三一樣每天都窩在女人堆里!他自己喜歡像公狗一樣見洞就插,別以為旁人也喜歡!他自己不愛惜身體等著染花柳,別以為旁人也跟他一樣不在乎!如果他想交個臭氣相投的朋友,很抱歉,龍爺我跟他是不同路子的,無福消受!」
她咆哮著攆走了僕役,然後跨開大步,趕往看席。
然而,看席里僅剩曲終人散後的空蕩,整座戲樓里除了忙著打掃滿地花生殼、瓜子殼的跑堂,已無其它人影。
他走了?
一雙美眸迅速黯淡下來。
他……怎麼還是走了?
本以為他了知她的心意,會留下來等到她卸妝後一見的,誰知……
看來他那一笑、一頷,只不過是禮貌罷了;而她,是會錯意了。
唉!早該叫個人把他攔住的!
可惜,他們又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