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忍不住為他調一壺熱桔茶,煎一盤蔬菜餅。
芃芃不擅長照顧人,他也不會照顧自己,幾天工夫,紀驤已經瘦了一大圈。
總是,她的食物讓他倍感幸福,她的聲音讓他安慰舒坦,她就算什麼都不做,安靜待在他身旁,他便感覺人生有所慰藉。
她細細看紀驤進食,沙盤推演將展開的談話。
若她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會不會放棄承諾,不要「一直陪伴」芃芃?
機率不大,他已經答應芃芃,而且他的人生當中,一向是芃芃優先。告知他只會教他為難,改變不了什麼,說不定他會要求她把孩子拿掉。
她的孩子何必由他決定存留?
他吃光蔬菜餅,要不是有話要談,他會要求她再煎一盤。很多天了,他沒好好吃一頓飯,外面的食物難吃得讓他反胃,五星廚師的高級料理,也對不上他的口味。
喝口桔茶,不甜不膩,爽口到讓他想引吭高歌。
「我不喜歡你和姓、姓……石先生見面,」臨出口,他釣回自己的禮貌。
「為什麼?」曲央努力維持平穩口氣,她不要他們之間以吵架作結束,再壞……都讓他們好聚好散吧!
「我討厭他的笑容,尤其他對你笑的樣子。」
「這是嫉護?」
「不是,我擔心你誤入歧途,受風流男子欺騙,」他欺人欺心。
「我是成熟女人,有足夠判斷力。」把擔心留給芃芃吧!她不需要。
「你不听我的意見?」
「是不是你的意見我都得听?是不是你不喜歡我做的事情,我都別做?」
「對。」
「那麼,公平起見,我的意見你要全數听取,我不喜歡你做的事情,你都別做,行不行?」
「合理要求內,我同意。」
「好,我要你把芃芃交給專業醫護人員照顧,你可以去探病,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黏在那里。」
「你的要求太過分,她是病人,而且她很害怕,檢驗報告出來了,答案並不好。」
「那……我不喜歡她成天掛在你身上,我不喜歡你們親密,你能和她保持距離嗎?」
「央央,你在強人所難。」
強人所難?沒錯,她是在強他所難。
嘆息,曲央說︰「我們認清現實吧!這回芃芃回來,是不是不一樣了?」
「對,她成熟懂事多了。」
「她是不是了解你對她很重要,明白世上再找不到比你更愛她的男人?」這些話,她不是故意偷听的。
紀驤沉默。
曲央笑笑。「恭喜你,多年努力終算看見成績。」
「不要諷刺我。」
他的心在打架,悶悶的痛、悶悶的酸,他不愛這種感受,他要芃芃留下,也不要央央離開身旁。
「芃芃是你的夢想,你終于能安心和她在一起,不必擔心她又跑出去。接下來,你要怎麼做?」
不想問的,她但願自己當縮頭烏龜,但石邦隸說得對,再過幾個月,沒學過中醫的人也看得出她不對,她必須確定他的想法。
「芃芃脆弱,她需要我支持。」他要是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就好了。
「談支持太空泛,她不是提過,希望能穿白紗禮服走紅毯,你不打算完成她的希望?」
聰明的芃芃終于學會,要牢牢抓住上蒼賜給她的好男人,但瓦冗抓住他,她呢?
「我和她結婚,你呢?」
芃芃提起時,他沒一口答應,他明白,點頭之後他將面臨分手,他不想和央央分手,不想幸福戚在瞬間消滅。
看住他的眼楮,曲央明白,他陷入兩難了。
斑興了吧?多年努力,她還是在他身上創造出成績,他沒有喜孜孜、毫不猶豫地同意婚禮,他考慮到她呢!
「就照以前約定的,不談婚姻、不論愛情,只當普通朋友。」她講反話。
「你明知不可能,我們再也當不成普通朋友。」情況不同了,他不是兩年前的紀驤。
「然後呢?」曲央問。
「我不要改變我們之間的關系。」
「你希望同時擁有我和芃芃?」
「你們……處得不錯。」該死的他、該死的自私自利,但假使他夠自私就能留下央央,他不介意該死和自私。
「那是以朋友身分相處,當我們成了情敵,你會看見我們拿掃把和鍋鏟大打出手。」
「你們會嗎?」
「會,愛情里連砂子都容不下了,怎容得下第三者?」
「你愛我?」第一次,他從她口中證實她愛自己。
她從不說愛,那是早約定好的,但這回,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
「當然,誰會和一個不愛的男人干耗?」她盜用了子翔的形容詞。「不愛你,我怎能心甘情願陪你走過低潮期?我不會替你做菜,就覺得幸福非凡;不會躺在你身邊,就彷佛置身天堂;更不會听見你的聲音,就迫不及待出現你眼前。
紀驤,我很愛你,從認識你時開始,就像你初遇艽冗,便決定守護她一生,我也在認識你第一天,就決定喜歡你。」
曲央走到窗台前,四目相對,她無法把這些話說得有條有理。
「認識第一天……你喜歡我,很久了。」他有點適應不過來,但興奮急涌而上。
這話該讓他備覺負擔的,因為眼前,他給不了承諾,他能想、能做的全是芃芃的需求,可是央央的話,真的讓他很快樂。
「對,很久,久到我覺得自己很老。暗戀很辛苦,我得一面隱藏心情,一面安慰你,我說芃芃會回到你身邊,那些話全是虛情假意,我痛恨虛偽,但暗戀逼迫我改變性情。」
「對不起。」他走到她背後,搭住她的肩,大手橫過,她的背貼入他胸前。
抱她,排除了連日的空虛寂寞,他又是品嘗幸福的男人。
原來,她是他的幸運泉源。笨!他直到現在才發現。
「你沒錯,是我選擇愛你,便選擇了所有的不得已。不過,我能力高超,你喜歡上我了,對不對?也許沒有比喜歡芃芃多,也許我還不是你的夢想,但你喜歡我,貨真價實,對不對?」
「對,我喜歡你。」
他證實了喜歡她那句,但不願證實他喜歡她沒有芃芃多。
「所以,努力還是看得見成果的。」她笑笑,轉過身面對紀驤,澄澈的雙瞳凝視他。「現在,你必須做一個很煩人的選擇。你要我,還是要芃芃?」
「如果我不選?」
「那就由我來替你選。」不妥協了,她要為寶寶把情況弄清楚。
「我兩個都選。」
「不行,貪婪是罪惡。你選芃芃,我馬上搬出去;你選我,我不準她在你身上有任何想像。」她鴨霸得不像方曲央。
他安靜,認真思考。
他想自己的幸福、央央的快樂,也想芃芃的病情。
他想起初見芃芃的驚艷,想起和央央漫無目的的談天;他細數和央央相處的每個深夜,他喜歡她柔軟的身體、喜歡她敏銳多情的縴細,喜歡無時不刻和她在一起……
但是醫生說,愛滋病只能控制,無法根治,說芃芃將慢慢走向死亡,還說,能讓她開心的事情,盡量去做吧!
嘆氣,他說︰「醫生說,芃芃的時間不多了。」
「這是你的選擇?」曲央問。
不,這是責任感逼他做選擇,不是他想要的。固執地,他把她抱入懷里,他的選擇是要她永遠留在他胸口。
「沒關系,我不脆弱,我可以承受事實。」她居然鼓勵起他,她是怪物,很怪很怪的大怪物。
「我不能離開芃芃,但我不想和你分手。」
不能和不想,「不能」是必然,「不想」只是期盼,她分得清孰輕孰重。
「所以,你選擇芃芃?」
曲央問,他沒答。
曲央笑得淒慘。
笨男人,若他選擇方曲央,她怎會計較幾年時間?又怎會硬下心腸不準他照顧芃芃?重點是選擇啊!他的選擇分出芃芃——是重要、央央是次要,分出第一名是芃芃、第二名叫央央,更分出在他心中芃芃比重大于央央。
明白了、清楚了,她無話可說。
她想推開他的擁抱,他不允許。
「你已經做出選擇,我明天就搬出去。」
不要。他在心中回應。
「給芃芃一個婚禮吧!她期待當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不要。他一樣在心底回話。
「你要學會專心,從現在起,你的眼楮只能看見芃芃,你的心里只能想她,不能容下第二個女性。」
不要。他又反對。
「答應我,別找我。」
「我知道你在哪里。」意思是他不必找,他隨時可以見她。
「不準來看我。」
她要給他一百個規定,否則他出現,所有決心統統完蛋。
「如果忍不住?」不看她,他的眼楮受不了、他的心髒也承受不住,他承認自己的身體很破病。
「你來看我,我就搬得遠遠的,躲到你見不到的地方。」他可以忍不住選芃芃,就得忍得住不見她。
「你再不要見我?」
他抱她,愈抱愈緊。聞著她的發香、聞著她頸間馨香,他要連同她的味道一並留下。
「對,直到我徹底把你遺忘。」
她要遺忘,自己曾經笨到迷信暗戀會成局,遺忘這個男人不管有沒有選她,都教她陶醉不已。
「你忘不了我。」
「我會,忘記你,我才能過的好。」她睜眼說瞎話。
「沒有我,你不會好了。」
他可惡的自信呵!但他也只剩下可惡的自信能欺騙自己,這不是最後結局。
「不管會不會好,我都要忘記你。」她堅持。
「不行,我很固執,你不能忘記我。」
他們一句句辯,辯的全是沒有解答的話題。
要分手了,他們不吵架、不激昂,他們壓抑傷心,假裝愜意。
分明痛得要命,她還是對他微笑,好像他們不是在談判,好像他們只是嬉戲。
他的懷抱一樣溫暖,他的雙臂一樣有力,他一樣沒打算放手她,但……分離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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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驤以為自己可以忍的,卻沒想到失去曲央這麼痛。
那痛一陣陣,頻頻抽打心口,他不曉得,心髒是不是裂成兩半了,怎會痛得無法忍受?
沒有曲央的廚房冷冷清清,他在里面轉圈圈,轉不出往昔的甜蜜,他開冰箱、關冰箱,開開關關上百次,找不到她特地為他熬的果醬。
沒有曲央的床鋪寂寞得教人心驚,他在上面翻滾,翻不出他要的溫度,伸手,他只能擁抱冰涼空氣,而他的枕頭漸漸失去她的發香。
心被抽掉重要元素,教他走到哪里都覺空洞,他遺失了重要女人,遺失曾經的幸福感。
他坐立難安,一分鐘比一世紀更久,他不安、他無措,他可惡的自信在央央搬離之後蕩然無存。
他很痛,想喊救命,可他依然認真負責。
他帶芃芃拍婚紗照,但沒有婚禮和戒指,他找專業護士和管家照顧芃芃,並在每個不上班的日子里陪伴她,不教她擔心。
他不會說笑話、不會安慰人,他發覺,央央不在,他的溝通能力銳減。
芃芃的病情獲得控制,發燒的次數也慢慢遞減。
電視新聞傳來呂捷去世的消息那天,她在他懷中哭訴,說老天對她不公平,好好的愛情居然是一場磨難,早知道,她不要呂捷,不要愛情,只要安安穩穩地待在他身邊。她取笑自己,繞了世界一大圈還是繞回原點。
她一次又一次告訴紀驤,她愛他,要用最後的生命補償他,紀驤無法拒絕她的補償,因他清楚自己是她能抓到的最後一根浮木。
他不知原點對芃芃是不是最好選擇,但原點帶走了他所有快樂。然後,他開始思索子翔的話,分析自己。
「你愛芃芃的話,不可能任她和呂捷離開,更不會因為我的退出大發脾氯,你該高興不是?少了競爭對手,你和芃芃會更順利。」
是嗎?從來他對芃芃的維護,不是出自愛情?
「紀壤,你醒醒吧!你不愛芃芃,我也不愛,我們的誓言是為了彌補自己不足的童年。她是天使,我們是惡魔,她是我們在世間唯一看見的純淨,我們盡心守護她的幸運,競到底,我們真正想守護的是所剩不多的天真與良知。但我們都不年輕了,年少的夢可以停止了。」
所以,他的夢想與愛情無關?
一天他想一遍,想過無數回合後,紀驤總算認清夢想是良知產物,他追求的是無法擁有的干淨純美,就像月亮追逐太陽、風追逐雲,追的都是自身的不足。
懂了,有央央作比較,他理解愛情和喜歡不一樣。
他仍舊喜歡芃芃,像以前一樣希望她幸福健康,他仍舊想保護她、照顧她,不教她受半分傷害,但那不是愛。
可不管是不是愛,他做出選擇了,他選擇照顧芃芃,不打擾央央。
他抑制想她的心,逼自己對曲央公平。他不確定自己必須照顧芃芃多久,他沒權利要求曲央和自己一起陷入昧不明的關系里。
這樣的他,只好任由痛苦作主神經,任思念摧殘知覺,無能為力。
他壓抑自己,一天又一天,直到他發覺,再不見央央,他的心靈即將枯竭。
于是,他偷偷躲在看得見曲央的地方,看她寫病歷、巡房、照顧病人,看她累得雙眼迷蒙,猛按太陽穴。
好幾次他想挺身而出,告訴她,你需要休息,而他……願意當她的直立床。
但是,他看見石邦隸對曲央說話,雖然她的笑容勉強,但那也是笑,而那個笑靨本來專屬他。
可能太久沒接任務,自我隱藏的能力退步,曲央突然轉身時,四目相接,她看見他的眉,他望見她的眼。
她抿唇,考慮要不要向他走近。
三秒鐘,她深呼吸,放下病歷表,走到他面前。
他的胡髭沒刮,他的頭發長得有點亂,而且又瘦了。他在做什麼?照顧病人需要這麼辛苦?
「央央,我想你。」他的自制力變差了,忽地,他想二度自私,問她能不能重新選擇。
「想我什麼?」
「想你的菜。」在曲央面前,他變笨,話說不齊全,他該說,我想做菜的你、說話的你、微笑的你……我想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想她的好用?曲央苦笑。
記不記得,他曾紆尊降貴跑到菜市場來找她,目的要她整治滿桌豐盛,迎接芃芃回家?
算了,想這個做什麼?要妒忌芃芃早該妒忌,怎會到分手後才去回想無聊往事。
「五星級餐廳全倒了。」
「做的菜沒你做的好吃。」又笨,他該說,沒你在,我的味蕾失去知覺,任何食物形同嚼蠟。對于甜言蜜語,他該向子翔討教。
「謝謝你的恭維。」
「你願意的話,我為你開一家餐廳。」—路笨到底了,他沒解釋自己的思念,居然和她討論廚藝。
曲央緩緩搖頭。
他愛芃芃,為她開時尚,他喜歡她,要為她開餐廳,若是他和子翔一樣濫情,他必須有很好的財力。
「謝謝,我目前不需要。」看看腕表,她該去手術室跟刀,點頭,她切入主題。「你犯規了。」
「我可以解釋。」
「我不是法官,留下你的解釋吧!對不起,我還有一個手術,不陪你聊。」
「我在這里等你。」
「這是大手術,要很久。」
「我等。」
就像等她做完生意,再陪她去買菜?不必,她不要把做過的傻事再重復一遍。
她不回話,轉身離開。
這天,他沒等到曲央,她從後門離去。
第二天,他又出現在醫院里,護士小姐說方醫師請假;他到菜市場,方爸爸、方媽媽一樣在賣糕點、一樣對他熱情大方,而他們……不知道曲央沒上班。
再後來,曲央像斷線風箏不見蹤影,他又找上方家,才知道她的下落連家人都沒說。
他用盡辦法,卻再尋不著她,她懲罰紀驤,懲罰得很徹底。
芃芃在曲央離去的第三年往生。
接在失去愛情之後,他也失去年少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