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決不騎馬的甘舜知,在眾人的同情下得到了一輛老舊的腳踏車。
看她被小牛追的那麼辛苦,利樹寬突然想起倉庫里好像有一輛腳踏車——是利海粟的——因為不常騎,被收起來了。
花了一番功夫將那輛十歲兒童練習用的腳踏車,從倉庫陰暗的角落里拖了出來,擦干淨,換了新鏈條後,親自試過,確定還可以騎。他便將車子送給了甘舜知,當她的代步工具。
只是,他萬萬也料不到——
「哇啊啊——」高高興興騎上車後的甘舜知突然在騎下緩坡時尖叫起來。
只見紅色的腳踏車歪歪斜斜地在草地上蛇行著,駕駛似乎控制不住,一頭沖向正在草地上或吃草或優閑漫步的乳牛。
利樹寬忍不住用手遮住眼楮。現在他知道這位小姐開車蛇行的技術有多麼地「自然天成」了。以她的平衡感——如果沒有平衡感也算是一種平衡感的話——來看,她根本不需要學,技術就已經很高超了。
然而接下來,他卻再也輕松不起來。冷汗涔涔滴下了他斑白的發際。
牧場上的每個人都被甘舜知那高分貝的聲音給驚嚇得瞪大了眼楮。
乳牛受到突來的驚嚇,紛紛往四周奔逃。
而腳踏車駕駛為了不撞到牛——或者不被奔逃的乳牛踩到,只得拼命地踩動踏板,同時在牛只間的縫隙穿來越去。
不好,事情大條了!
恍惚里,利樹寬仿佛看到了二十幾年前發生在同一塊土地上的慘劇。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吆喊,以及牛群驚恐的哞叫和雜沓的蹄聲響逼了整座山谷。
正在耙草的利海粟愣了一秒鐘才反應過來。
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他扔下釘耙,一邊跑向馬廄,一邊吆喊著牧工們帶著繩圈騎上各自的馬匹,想要追趕上他那群狂奔的乳牛。
看著那一邊尖叫,一邊在牛群里竄逃的嬌小身影,他的心髒差點停止。
他發誓,如果她沒有被牛踩死,他也會很樂意親手掐死她。
馬的速度比牛快,但是發狂的牛腳程可也不慢。
眼看著,那上百頭的牛群就要奔出利家牧場的地界,往隔壁倪家牧場跑去了。
絕對是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
「阿叔、老陳!你們從右邊繞過去。」他大聲喊道。「江哥,你們幾個從左邊!用繩子、用繩子把牛趕回來——阿德、阿德,你趕快到倪家去警告他們,快!」
事態嚴重。所有人立刻照著他的指示行動。利海粟自己則拼命催著「彩虹」沖進牛群里。
而處在混亂之中的甘舜知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很想停下來,但是她被夾在牛群里,只要她一慢下速度,下場……不用想也知道,一定很慘。
她只好拼命地踩動踏板。但是腳好酸好酸。
好酸啊。
「不要停!繼續踩!」
凶惡的命令自身後傳來。甘舜知連回頭看都不敢。為了小命只能繼續踩動踏板。
但是但是……「利海粟,我不行了!」她的肌肉發出嚴重的抗議。
「想也知道,不準停!」他大吼。如果她敢停下來,他也會掐死她。
他越過了一頭牛。再越過了一頭牛。
然後他看到她了——夾在一大群牛的中間——很快就要變成人肉餡餅。
他眼前一黑,但又立刻睜開眼楮。
他一定得趕上去,意外、意外不能再一次發生!
恐懼的汗水滲進了他的眼楮里,遙遠的過去和可怕的現在仿佛重疊起來了。
他看不清、看不清……
媽媽……
舜知……
彩虹矯健地在牛只之間穿梭著,直到他們終于越過牛群跑到甘舜知的前方。
利海粟將身體放低,單手拉著馬韁,兩條有力的長腿緊緊夾住馬月復。
笆舜知幾乎要放棄了,就在她再也騎不動的同時,她整個人被用力一拉,同時往上提。
下一瞬間,她已經安全地貼住了一具汗濕的軀體。
她雙腿無力,雙手卻知道要緊緊地抱住他。
利海粟沒有停下來看那輛腳踏車的慘況。
「抱緊。」他只說了這兩個字。
然後他拿下他掛在身上的繩子,拋出繩圈。
此時其他牧工們已經跑到牛群的左前和右前方,手里也都拿著相同的繩圈。
已經不再被追趕的牛群在看到甩動的繩圈後,漸漸地緩下速度。
倪家牧場的人則隨著倪可袞出現在他們的牧場邊界,嚴陣以待。
兩家牧場的人已經有許多年不曾像這樣共同對抗著一件突發的意外。
當然,牧工們私底下的來往還是有的。但是兩個牧場主人的失和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因此沒有人敢懷念過去彼此互相幫助的那個情景。
然而那壁壘分明的疆界似乎在今天被打破了。
多年來沒有人辦得到的事,被一群乳牛,以及一名城市來的嬌小女郎給辦到了——雖然是一件意外。
牛群即將抵達倪家的邊界。如果它們繼續沖了過來,倪家這邊也會慘兮兮的。倪家牧場的牧工們緊張地等候著老板進一步的指示。必要時,他們可能必須射殺那群牛——即使是利家,也不會反對這麼做。發狂的牛非常危險。
最後,牛群在倪家牧場的邊界前停下來時——
奔騰的大地瞬間靜了下來。
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好半晌,沒有一個人敢發出任何聲響。
前所未有的寂靜降臨于這座山谷。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
倪家牧場的主人緩緩舉起了手,他身邊的牧工們終于松了一口氣的放下已經高高舉起的麻醉槍——當他們老板叫大家準備麻醉槍而不是獵牛用的獵槍時,其實他們就已經知道,盡避兩個牧場主人失和已久,但他們畢竟是相識多年的朋友——至少曾經是。
倪家牧工手中的麻醉槍放下時,歡呼聲在男人們之間爆了開來。
「唷呼!」
利家的牧工紛紛下了馬,與倪家的牧工擁抱在一起。
歡笑聲取代了不尋常的寂靜,充塞在山谷間的每一個角落。
空氣里,隱隱地,似乎有什麼事情被改變了。
遙遠的天邊突然傳來一聲響雷。
每個人都不禁抬頭看向頭頂上仍然清湛的天空。
「下去。」
笆舜知突然被推下馬。
她跌坐在柔軟的草地上,看著利海粟一句話也不說地丟下其他人和已經開始在草地上啃起青草的乳牛,一個人掉頭離去。
她看著他僵硬的背影,為那孤獨的姿態感到一股莫名的心痛。
倪可袞跑過來扶起她。「有沒有受傷?」
笆舜知只是搖頭。
「真的?」
「只是被嚇到了。」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
阿德也跑了過來,搭住她的肩。「阿舜,剛剛真的好險喔,希望再也不要發生這種‘意外’了,不然我的心髒鐵定會停止。」
「我覺得最好請醫生過來檢查一下。」江哥抹著汗說——這回倒是沒有人扁他。
老陳搖搖頭。「好在沒事,不過不是我在說,阿舜啊,你的平衡感實在有夠不行的!」
笆舜知尷尬地笑了笑。「听說是因為我的左腦比右腦大的緣故。抱歉抱歉。」
「哈哈哈,你確定不是左山比右山高?」阿德開起有色的玩笑。
笆舜知不知道該不該感激阿德開的這個玩笑。「前幾天我看你走路歪歪斜斜,想必是左邊的蛋比右邊的大嘍。」她畢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
阿德搔搔腦袋。黝黑的臉龐有點潮紅地道︰「你是不是偷看過我洗澡啊?不然你怎麼知道?」
惹得眾人哈哈大笑出聲。幸虧有這一笑,才能把剛剛累積了一堆的腎上腺素給消耗掉。
倪可袞翻了翻白眼。「夠了吧。」利家的人都這麼粗魯嗎?「我相信甘小姐對蛋的品種和大小一點興趣都沒有。」
笆舜知微微一笑。「是的,我只對夜市里一串十元的那種感興趣。」
江哥很認真地評估過情勢後,說︰「需不需要找醫生來看一下?」
「看什麼?」其他人不大懂這句話挑在這時候說的原因。
他嘆息了聲。「我覺得在場每個人都得了泛佛洛伊德癥候群。」
所有人都笑了。
笆舜知十分感激他們將這麼嚴重的事情當成一件「意外」,並且輕輕松松的來看待她所犯的錯。她真心喜歡這群善良詼諧的人。
然而在配合大家層出不窮的笑話時,她心里還是不由得記掛起剛剛不發一語離去的那個背影。
他到底是怎麼了?
收拾殘局的時候,利樹寬看著那輛被牛群踩成破銅爛鐵的腳踏車。心里記掛著他的佷兒。
海粟……終究還是沒有從他母親的死亡陰影里真正的走出來。
時間對他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如果那麼多年來都沒能將傷痕撫平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