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黃梨江眼中透出訝異。
「殿下意思是……」果然,他只是為了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才故意表現出那種扶不起的模樣?
「哎……」真夜長長一嘆。「生在皇家,雖然看似富貴榮華,但又有誰知道,太子這個人人稱羨的位置有多麼讓人如坐針氈。我十六個皇弟個個都有杰出的才能,任何一人都能輕易取代我的地位;我母後固然是統御後宮的國母,但後宮權勢消長,端視我父皇一人之心;倘若有朝一日,我的母後跟那惠昭前後一般失去了君王的寵愛,屆時我那在朝中擔任右相的舅舅,仕途還能一帆風順麼?我七皇弟隱秀自幼早慧,結果卻招致他母妃離奇死亡,僅管父皇私下再怎麼寵愛他,但疑于現實考量,倘若有一天必須要做出犧牲,我那皇弟恐怕也只能自求多福。宮內,朝中的暗潮方與未艾,我若做個有為的儲君,只怕活不到今天。如今我還能好端端站在這里與你說話,沒被毒死,也還沒被刺殺,全賴這裝傻的功夫啊……」
「殿下……」沒料到真夜會對他吐露這番話,雖然著正是他曾經懷疑過的。
不是沒想過,初相識那日,在太學,那贈扇的太子眼色清明,分明不似昏庸之徒,不明白他何以會成為人們口中的「陌上塵」?
不是沒想過,也許表現如此不堪教導的模樣,並非真夜的本來面目。宮中情勢一日三變,為求生計,自得委曲求全,改變本然的個性。
這些事情,他都曾經替真夜想過。
如今果然得到證實……他忍不住為真夜的處境感到有些同情……
見少年表情放軟,真夜微笑一問︰「好了,如今都說明白了,往後不會在這樣生氣了吧?」
黃梨江柔順地點了點頭。「既然殿下有不得已的苦衷,梨江當然不會再因此氣憤。不過殿下既然身為一國儲君,總不能一直假裝無能。我听保傅們說過,目前在朝廷中,有許多官員意欲上奏君上另選新儲君,倘若殿下尚有心于天下,還是應該收斂荒誕的行徑,修養品德才是。」
听見這一番勸勉,真夜微笑的唇角略略抽搐了下。
「小梨子,你這樣子,若不一輩子留在我身邊,還能到哪兒去呢?」以他這憨憨的個性,要是入朝為官,肯定會早早沒命的。
「呃……」
「我不知道,原來你竟如此信任我。」真夜悠悠說出,隨後又笑道︰「我隨便講講你都信,還一臉為我感到難過的樣子,這叫我怎麼繼續逗你呢。」
黃梨江臉色一沉,「……殿下何出此言?」未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還是問清楚比較好。
「叫我真夜………不過你我微服在宮外時,為了避免暴露身份,就改稱我為」葉真「吧。」真夜說著,還貼心地為他想了個化名。「至于你呢,小梨子,就改叫」江梨「,如何?」
「……殿下意思是,往後我們會經常微服出宮?」真的不希望造成誤會,他又問了。
真夜恍似沒有察覺黃梨江神色逐漸由白轉青,依舊笑應︰
「當然。宮里哪有宮外好玩。我又不喜讀書,有人陪著我出宮玩樂,自是再好不過的了。」
黃梨江閉起眼楮,半響後睜目,語氣平直地道︰
「讓卑職條理一下殿下的意思。方才您說您為了避免卷入宮爭而裝傻自保的事,不過是在逗弄卑職,不了卑職竟然當真了,是嗎?」算他蠢就是了。
「也不是這樣講,」真夜一臉無辜地解釋︰「因為小梨子剛剛好像很生氣的樣子,雖然你生氣的模樣很可愛,但是太常生氣對身體也不好,我想說,不妨轉一轉心情,才開了個玩笑……」
「多謝殿下如此替卑職設想。」黃梨江面色鐵青地道。
「不必客氣,。誰叫你是我的侍讀呢,我不為你設想,要為誰設想?」真夜笑容可掬地搖起扇子,一派公子瀟灑。
黃梨江勉強維持冷淡的語氣,詢問︰「殿下方才吃了從地上撿來得肉包子,算是滿足口月復之欲,現下是否可以隨卑職回宮了?」
「當然可以,出來玩樂一整天,我也有點累了——不過,小梨子,你怎麼還自稱卑職?我不是說過,我們主從倆單獨相處時,不必這麼拘束麼?」
「卑職謝殿下的厚愛,不過卑職不敢當。像卑職這種隨便什麼鬼話都相信的蠢驢,對殿下來說,不過是個閑暇時玩笑取樂的玩物罷了,豈敢與尊貴的太子殿下平起平坐,以你我相稱?」
「……你又生氣了?」他挑眉問。這是當然。不過,上天厚愛這少年,讓他喜也嬌,嗔也嬌,教他百看不厭。
「豈敢。」黃梨江咬牙,冷笑道︰「殿下是是天上的金日,卑職不過是地上的泥塵,泥塵本就由人踩踏,哪有什麼自尊可言。」
真夜明知他的侍讀確確實實被他惹怒了,卻只是裝作不解的問?
「還是你覺得跟著我出來有點累?不然以後我出宮時,你別跟著來,留在宮里頭好好休息,如何?」
想擺月兌他?黃梨江冷臉回道︰
「殿下如此看重卑職,卑職怎可怠忽職守?往後,殿下到哪里,卑職就跟到哪里。這輩子,只要卑職還是殿下的侍讀一天,就不會離開殿下半步。」為了爭一口氣,杠上了。
真夜笑著伸手揉亂少年頭發。「就等你這句話。你跟我,一輩子不分離。」
至于是孽緣還是善緣?唔……就看上天的安排吧。
數日後。
夜半睡起,真夜披著外裳,在寢殿里猶如困獸般來回踱步好半晌,才推開寢殿門闈。不料才打開門,就見到他的侍讀側身蜷縮在門扉後,打著盹。
熟知太子脾性的守門護衛朱鈺見真夜披上外裳,上前便要行禮。
「殿下——」
「噓。」真夜以手勢作噤聲狀,視線凝在那靠著牆打盹、擁衣側睡的少年身上。
朱鈺同龍英一般,跟隨真夜多年,明白主子眼中的疑問,低聲解釋︰「屬下勸過了,但公子不肯听。」
新侍讀固執的程度,幾乎與他們這東宮的主子有得比。說是怕太子又出宮玩樂,非要親自守在殿前不可。
勸不走,又不能趕,只好由著他睡在寢殿前,卻沒想到主子半夜醒來,夜游的毛病又犯了。
真夜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當朱鈺低聲請示要如何處理時,真夜只是解上外裳,輕輕披覆在睡得好熟的少年身上,眼色帶著一抹溫柔。
小梨子果然說到做到,連睡覺都不離開。他該因此而覺得安心麼?
抬起頭時,真夜好奇地問了一句︰「是第幾夜了?」
朱鈺領會,便答︰「第三夜。」侍讀公子一入夜就守在寢殿前,直到早晨天方亮才暫時回廂房整理門面,還拜托大伙兒別將事情說出去。
時序已是初冬,雖然還未降雪,但天候已經轉冷。
若是對旁人,他可以假裝不知道這回事,但偏偏他又不想小梨子受寒著涼,睡在寢殿外,他那看起來不是挺硬朗的身子骨早晚會受不住的。
可難道就要因此讓步,允許這少年莽撞地侵佔他的領地?
包不用說,有些事情一旦逾越了界線,便再也回復不了原貌,他真要這麼做麼?
「哈啾。」
黃梨江發出一聲小小的噴嚏聲,揉著鼻子,卻沒有醒過來,全然不知一旁的真夜心里想著︰我竟被一個噴嚏打敗了。
真夜赤足走到黃梨江身邊,端詳他半晌,才輕悄地連人帶衣抱入懷里。
少年沒被驚醒,倒像是只困睡的小貓,鑽進他溫暖的懷里,而且他身子骨好輕哪。睡得這麼熟,應是連著幾夜沒睡好吧?難怪這幾日都沒什麼精神對他張牙舞爪。
走過面露訝色的朱鈺身邊,真夜輕聲交代︰「轉過頭去,朱鈺,今晚,你什麼都沒瞧見。」
朱鈺應諾,他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自然也不會把這一夜侍讀公子名節恐怕不保的事給說出去。
主子睡眠中素來不喜有人近身,此刻卻容許侍讀入他寢殿,想想,也只有一個原因——新侍讀皓齒明眸,主子又正值血氣之齡,會動生綺念也是自然。
「把門關上,朱鈺。還有,我沒有斷袖之癖。」真夜微笑說道。
包不用睡,小梨子還太年輕,此時下手未免過于無良了,他還沒有渴盼到那種地步,去摧殘這麼個如花似玉的……
「當然,屬下遵命。」朱鈺冷靜應諾,隨即關上殿門。
除他以外,主子是否短袖,不會再有第二人知曉其中奧秘。
幸好今晚輪值守夜的人是他,若是龍英那藏不住話的家伙,要他保守這秘密,恐怕會要了他的命。
一夜好眠。
醒來時,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一夜好眠?!
前幾夜因為靠在門外勉強打盹,醒來後只換得一身酸痛,因此沒料到他竟會睡得這麼熟,是因為終于習慣坐著睡的緣故麼?
可背後感覺綿軟軟的,不像是硬邦邦的牆板啊!反倒像是舒服的床鋪,耳畔還有溫暖的風息……
黃梨江緩緩睜開惺忪的眼楮,一張男子的睡顏映現在他眼底。
男子輕闔著眼,表情十分放松,一雙手臂還輕輕地擱在他腰身上,與他狀似交頸而眠。
昏沉的腦袋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黃梨江揚唇微笑。
這家伙,此時嘴角上沒掛著那惹人心煩的笑意,長睫下的雙眸也輕輕閉著,顯得好單純,不似平時那樣,機伶的眼中總帶著教人略不自在的審視意味。
沒想到他也會有這麼乖巧的表情,一點兒也瞧不出是個會使壞的家伙呢……讓他比較疑惑的是,怎麼真夜會跑進自個兒夢里來?
說起來,真夜對他,幾乎可以算是縱容了,有些時候,連他都覺得自己太逾矩了。雖說直言勸諫並沒有錯,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麼的雅量。
真夜他……確實很容忍他的無禮。
娘一定想不到,她素來彬彬有禮的獨生子入了東宮後,會有這麼大的改變吧,這一定是萌,否則他跟男人睡了一夜的事,要是被娘知道……
嗯,這一定得是夢。所以此時此刻,那噴在他頸側的溫暖氣息,以及那溫暖手掌擱在他腰窩上引起的麻癢,都只是他在做夢而已。
夢里頭,什麼詭異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他一定是因為太心煩真夜不肯學好的事,才會不小心讓這家伙闖進夢中。
盡避告訴自己眼前情景不過只是一場鱉異的夢境罷了,但天生理智的他,隨著腦袋逐漸清醒,終究無法自欺太久。
他確實是跟太子睡在一起,而且看看外頭微亮的天光,只怕是睡過了一夜!
思及此,原本放松的身體瞬間僵了起來,連那吹在頸邊的鼻息也使他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
靶覺到枕邊人紊亂的氣息,真夜緩緩睜開眼楮,迷蒙睡眸愉悅地看著枕邊那張奮力控制住驚惶的小臉,問早道︰「你醒啦,小梨子。」
罷睡醒的沙啞男聲教少年徹底驚惶起來。
不是夢!
「……殿下,敢問殿下……」我怎會跟你睡在一起?
「我昨晚半夜眠起,睡不著,本來打算到外面散散步,卻看到你睡在寢殿外,怕你著涼,又見你睡得沉,想說我的床鋪足夠兩個人睡還嫌太大,就當一回好心人,帶你進來睡了。」
「……你睡覺時都不穿衣?」很冷靜地問。
「兩人同睡一榻,太熱了,才把衣衫月兌去。」真夜果著上身,只著一條貼身長褲,此時看著他一臉緊張的小侍讀,心情竟然大好。
也許他該經常招小梨子來侍寢。
這玉一般的少年,著實讓他好快樂。昨晚抱他入睡時,就很期待天亮時看他的反應。說著,伸手撫上少年的臉。
「小梨子,你似乎熱到有些發汗了。也是,你衣裳穿這麼多,雖然最近天候是比前些日子冷一些,但少年人體內都有把火,穿太多反而容易盜汗著涼,你要不要干脆月兌了?」
不安分的手沿著少年臉緣,順細頸而下,直到胸側襟帶處,輕扯起來。
「不、不用!」黃梨江飛快地捉緊自個兒的衣襟,滿面潮紅地等著真夜,視線卻不敢往他頸下瞧,只是氣惱地瞪著他一雙好不無辜的黑眸。
「你不用害羞,我們同是男兒身,果呈相對不算什麼。」真夜有點太過愉悅地笑道︰「更何況你一桌整齊,連外衣都還留在身上,我光看著都覺得熱——」說著,狀似又要伸手為他寬衣。
「殿下萬金之軀,豈敢勞煩殿下動手。」黃梨江迅速從床上躍起,卻沒能逃離真夜的戲弄。他尷尬地看著真夜,勉強擠出話︰「殿下壓住了卑職的衣緣,可否請殿下挪挪身,行個方便?」
真夜爽快回答︰「當然可以。」他挪開身,卻改將那截衣角捉在手中,半晌,一雙眸子盈染這春意,瞅著衣裳主人發燙的面色,才莞爾放手,下了床。
「小梨子,你臉紅起來真好看,像桃花一樣。」不待他的美侍讀發作,忍不住笑道︰「昨晚在夢里頭,好像一直聞到桃花香味,原來是你衣上的香氣。」
「可我沒燻香。」黃梨江直覺捉起自己衣袖嗅聞,卻沒聞到什麼香味。
真夜赤足走到他身邊,撩起他細頸變掙出凌亂發束的一縷黑發,溫暖的呼吸教身邊小人兒驀地呆住。
「莫非不是桃香,而是發香?」
那帶著笑意的聲音教黃梨江困窘不已,才要板起臉孔糾正太子不當的言行,殿門卻在此時被緩緩推開,露出一張忐忑的小臉。
是帶緣。
侍童帶緣端著盥洗的水盆走進太子寢殿里,沒料到會一大早就見到侍讀公子,不禁詫異地問︰「公子這麼早就來督促殿下學習?」總不可能事夜宿在寢殿里吧?主子從來不讓人在他入睡後進寢殿的。
黃梨江才正要找個理由解釋,但真夜已經先開口︰「可不是。時候不早了,快替我更衣吧。」今兒個是臨朝日,放懶不得的。
「咦?」帶緣猛地瞪大眼楮,疑惑地看著他的太子爺。
主子過去每過臨朝日,總是百般推月兌,不曾有一回像今日這麼爽快,還催促他呢。
察覺帶緣的遲疑,真夜裂開唇,淺淺一笑。
「發什麼傻,帶緣,還不快動手,難道要我自己來麼?」說著,便要解開腰間系帶。
「啊。」角落處,傳出一聲小小的申吟。
一眼望去,真夜笑意加深。
「侍讀,非禮勿視。」笑看著黃梨江轉過臉去,他則跨出睡褲,赤身果呈地由帶緣為他著衣。
帶緣伺候真夜多年,更衣的動作極快,不一會兒,已經服侍真夜盥洗完畢,並為主子打理好衣冠。
約莫一盞茶時間,真夜換上正式朝服,吃過半塊烤餅後,嘴里漱一口香茶,便準備啟程入宮。
帶緣打點好一切後,這才留意到一直待在寢殿中的侍讀略有些異樣。
「呀,公子怎還穿著昨天的衣物?」連束發也凌亂的很,像是剛剛睡醒的模樣……他恍然道︰「難道侍讀公子又一夜未眠,守在主子寢殿外不成?真是大道可風啊」
正煩惱著該如何月兌身,又不至于被人才想到他睡了太子一夜的事實,方聞言,黃梨江忍不住扭結著兩道眉道︰「不是。」
「不是?」帶緣傻傻地想︰若不是,還有其他的原因麼?
黃梨江忍不住糾正︰「不是大道可風,這四個字是用戶在挽聯上的,我還想多活幾年。」
「呵。」真夜忍不住笑出聲,被黃梨江一眼瞪來,他止不住笑,只道︰「小梨子,我臨朝去,晚點兒回來再找你。」
頂著一頭亂發,黃梨江努力維持正常的語調道︰「卑職恭送殿下。」說完便要離開。
帶緣這才猛然想起。「殿下,今兒個皇後娘娘不是要召見侍讀公子?不必請公子入宮一趟麼?」
「不必。」看著黃梨江的背影,真夜輕聲道︰「母後那邊由我應付即可。這些事情不必告訴侍讀,今天是如此,往後也是如此。帶緣,你可听清楚了?」
「可是娘娘已經問起這事很多次了。」帶緣有點苦惱地搔了搔頭。
真夜轉過頭來,眼神異常嚴肅地說︰「你總不希望我母後知道,我根本沒好好讀書的事情吧?要是侍讀告訴她,我既頑劣又不受教,你想,屆時倒霉的人會是誰呢?」
是他們這群東宮里伺候太子爺的人,帶緣立刻明白了。
「所以,你懂了沒有,帶緣?有些事情,既然說了並不會比較好,何必多言?」
帶緣忙不迭點頭。「帶緣懂了。」
真夜看著他的小隨從。眯起眼,笑了。「瞧你,才幾歲,年紀只比侍讀小一些呢,可別跟那位公子一樣,走少年老成的路線啊。」
「呃……?」太子爺這句話,他帶緣就听不太懂了。
只見真夜低聲喃喃地走出寢殿。「像他那樣的人,會要活得長不容易,偏又是我中意的,要折了翼,我怕舍不得……」
緊跟在後的帶緣只听懂了幾個字,一是「不容易」,一是「舍不得」,看來他這素來無憂慮的主子似乎也有了煩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