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傾國東宮(下) 尾聲之二(三)及笄

二十歲了。

這一日,黃梨江告了假,在家中房里看著鏡子里的容顏發怔。

新雪初融,正是二月早春之時,窗外一株梨花正無聲地燦爛著。

「少爺,吉時到了。」大朱管事在房外喚著。

「知道了。」她應聲而出,走向前廳的方向。

十九年前的這時節,她在朝廷百官面前捉閹,捉出了往後鳳毛麟角的仕途。

時隔十九年,她年二十,天朝男子二十加冠,她不是真男子,卻即將舉行成年男子的冠禮。

爹親黃乃雖在朝多年,始終不汲汲于名利,裝聾作啞,明哲保身,當年是為宣告她的性別,不得不廣邀賓客共同見證,今日卻不必如此。她雖是東宮少傅,但這官職在朝廷里沒有實際上的影響力,兼之她在外人面前已與太子決裂,辭官後又為名為利回鍋東宮,自然不被視為清流。

因此今日冠禮,他們並未邀請賓客,只是做做樣子,敷衍世人。

吉時乃依照她的生辰八字而佔定,在初午之時。

等擺個樣子騙過世人後,正好可以全家人吃頓團圓飯。她已經好久沒有和爹娘同聚一堂了。

穿著新裁的儒衫,長發僅用錦帶松松束著,反正等會兒便要加冠禮,也不需多費工夫。

轉進回廊,听見大朱管事高聲唱名時,還忍不住笑了聲,一腳跨進廳堂門檻——

黃梨江身形略略頓住,還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自動反應往前一跪,前額叩地。

「君上鴻福齊天!微臣不知道陛下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只見孝德帝端坐廳中主位,身邊依次坐著皇後、太子以及大臣;黃家夫妻倆側面無表情地陪侍在側。

「愛卿不必多禮,是朕不請自來,你起身吧。」

黃梨江不敢起身,直到一雙熟悉而有力的雙手扶著她站起來,她對上那雙總帶了抹笑意的俊眸,微惱。明光太子笑看著她道︰

「少傅不必多禮,今日是少傅弱冠之日,本太子焉有不來之理?更不用說,當年少傅是我朝神童子,有御賜麟筆為證,今日帝後皆駕臨,便是為了見證我朝神童的成年儀啊。」

問題是,這場面也未免太浩大了吧。黃梨江頭皮發麻地與雙親再一次叩首稱謝,也不敢再多瞧真夜一眼。

大朱管事難得負責招待這麼多尊貴的賓客,與小朱管事領著些家僕,忙得不變樂乎。

為了搶吉時,冠禮須在午前舉行。

本來打算由爹親為她加冠的,可眼下情況全然不受控制。

不得已,她站到眾人面前。原以為會由在場年高德劭的大臣,也許是王丞相,也許是其他朝臣……總之,不可能真由帝王為她加冠吧!

這是欺君啊。

然而當她一頭長發如瀑般披下,小朱管事與娘親一起為她梳發,結成男子發髻,孝德帝卻在這時起身,從爹親手中取走儒冠,為她加冠。

加冠之際,黃梨江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力。

皇後娘娘在旁觀禮,道︰「君上過去只替皇子們加冠過,為臣子加冠,黃少傅可是頭一人。」

「謝主隆恩。」黃梨江連忙識相地稱謝。

只听見君王笑道︰「不必多禮。朕衷心期盼愛卿能成為我天朝棟梁之才,為我天朝撐起一片天。」

真是無比沉重的期待。黃梨江只能一謝再謝,誠惶誠恐。

好不容易等到帝後連袂離去,太子變跟著離開,群臣這才紛紛圍繞著她口稱恭喜,致贈賀禮。

那一日,黃梨江差點笑僵了臉。見木瑛華與句徹一起來向她道賀時,由于群臣多已離去,她連忙揮著手道︰「不、不用了,我已經笑不出來了。」

只見木瑛華搖頭。「這可不行。想當年的天朝神童子,如今已然成為朝廷棟梁,何其可喜可賀。」

句徹也道「可喜可賀,可喜可賀。」祝賀是一定必要的,雖然黃梨江並非真男子,可她終究以男子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啊。

二十年來,戰戰兢兢,成長至今,不可不謂艱難。

兩人一致獻上祝福之意,以男人抱男人的方式,摟了摟她。

句徹還特別比木瑛華多抱了半響,惹得木瑛華瞥他一眼,才甘願地跟著其他朝臣離去。

送走全部賓客時,已近黃昏。

她倦極回到房中,見到真夜坐在她房里桌前,翻看著她少年時寫的詩,嘴角噙著一抹極溫柔的微笑。

她忍不住猜想是哪首詩教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那些詩可沒有一首會教人微笑吧?

全是些應制之作,好事者不知如何竟收集了她早年詩作,偷偷刊印,在書坊里賣,還匿名送來一本取名為《天朝神童詩歌集》的盜印本給她,教她啼笑皆非。

「你有這本書,怎沒拿給我看?」真夜擱下詩集,回身瞧她。

她走進房里,沒忘記關上房門,回頭反問︰「你不是已經跟著帝後離開了,怎麼會在我房里?」

真夜以右手撐著臉,凝眸笑道︰「或許是因為我從來沒看過你家中閨房啊。」

「這不是閨房。」她走到他身邊,取走那本詩集,隨手塞進書篋里。「你沒瞧清楚麼,這是一間名門公子的書房。」

彪房,是千金小姐住的,她不是。這房間的布置也毫不女性化。沒有梳妝台,沒有畫屏,更沒有一件女子衫裙……這是當然的了,她是今天在帝王及群臣面前舉行男子冠禮的東宮少傅黃梨江啊。一名女子,哪能有此千萬人求之不得的殊榮。

真夜注視著她,忽吟道︰「緣何眉不展,可為春意濃?春濃無須恨,只是訴情衷。」

她微怔,半響方轉過身來。

窗外一樹粉白梨花開得正盛,正值雙十年華的女子也方華正盛。

盡避梳著男子發式,頭戴男子弁冠,可依然美麗不可方物。

「誰的詩?」她眯起美眸,問。

「一名天朝詩人作給心愛女子的詩。」

「哦?是哪一位詩人?」她怎麼從來沒听說過這首詩?「姓啥名誰,字型大小為何?」

真夜自知閃避不了,便回答︰「是個沒沒無名的民間詩人,一輩子大概只寫過這麼一首詩吧。」

「你,確定?」黃梨江口氣有些危險地問。

「嗯,不確定,反正是個沒什麼名氣的小詩人,誰管那麼多。」

「我知道他是誰。」黃梨江忽道,眼里藏著一抹淘氣。

「哦?誰?」

「他沒有姓。」她說。

「哈。」他就說是無名小詩人啊。順手從她書桌上端起一杯已冷的茶,緩緩啜飲。

「他號明光,字真夜,別號‘非苟先生’。」

嘴里一口冷茶噴出,他連忙以袖子擋住,眼神奇妙地道︰「非苟先生?哪來這諢號?」

黃梨江笑睇著他。「他早年曾作一首打油詩,寫在太學粉壁上,詩曰︰‘白狗非狗狗非白,苟非白狗是何狗?’,是以別號為‘非苟先生’。非苟者,不苟不且,心中自有定見者也。」

「我就說是個沒沒無名的小詩人,不,連詩人都稱不上。寫得這麼爛詩,韻字復用,音節錯拗,文辭鄙陋,思想全無,難怪沒有人听說過。」

「可不是?這輩子他就寫過一首爛詩,一首情詩,實在無法判定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能他就是個無聊又無才的人,你不必記掛心上。」方才只是因為讀了她幾首詩,一時忍情不住,口佔了幾句,想化去她眉間輕愁,沒有別的意思。

「也可能他是個善解人意的人,雖然偶爾有些出人意料的舉動,但不可不謂真情真意。」

真夜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看著她俊俏的男子發式。

「恭喜你成年了,黃少傅。」

她眸帶笑意。「多謝殿下恭賀。」

他笑著,突然摘下那發冠,順手拆掉男子髻,還她一頭如瀑青絲。

「怎?」突被摘冠,她訝然注視。

真夜以手指細心梳攏那道發瀑,但笑不語;未久,隨手為她挽起十五歲成年女子的發式,並從懷中取出一支早早預備好的白玉簪,替她挽女子髻。一邊動手,一邊低語道︰「天朝,女子十五及笄,你已二十了,卞梁小姐,依律,女子二十未嫁人,須依父母之言婚嫁;父母不嫁,則依地方官員婚嫁;地方官員不嫁,則依君王之命婚嫁。如今你可有打算?」

「殿下不必為我婚事費心,我早已嫁人了。」她眼里不覺盛滿對他的情意。

不知他是何時學會挽女子發的?想他先前有陣子勤走後宮,應該是請宮里的梳頭宮女教他的吧?

真夜捧來碧鏡,讓她以女子及笄的發式映入鏡中,鏡里也有他。

「不知小姐嫁了誰?我可還有機會?」

「非苟先生是我未來夫婿,他隨口作的情詩,即是送給我的及笄禮。」

拿開鏡子,真夜抱住她。「那麼,你又到底是誰?是天朝才子黃梨江,抑或是本姓卞梁的黃姑娘?」

這也是她耿耿耿于懷的問題。「你曾說,要我自己想。你不會告訴我,你到底是愛男子身份的黃梨江,還是女子身份的黃梨江?」

「你希望我愛誰?」

她有些擔心地抬頭看著他。「我真的可以說麼?那麼貪心的要求……」

他以眼神鼓勵她說。

黃梨江始斂容顏,緩緩說道︰「我希望,你既愛男子身份的黃梨江,也愛女子身份的黃梨江,我希望你兩個都愛,因為哪個都是我。」

「那正是我想說的的話。」他吻住她,不再說了,只除了今天這日子里一定得說的一句︰「生辰愉快,黃梨江。」

她掌心貼住他背,緊緊揪住,不放開。

永遠不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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