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傾國東宮(下) 第14章(1)

「是城西柳家的千金……」

「柳家千金?不就是那尚書府……?」

「柳尚書世代在朝為官,是書香門第,柳家千金會獲選也不令人意外,只是听說……」

「听說皇後娘娘雖然中意柳家千金,但柳家卻不怎麼歡喜和皇室結這個親呢。」

「哦?這話怎說?」

「你沒听說過麼?太子才德在眾皇子之末,是陌上塵哪……」

「啊,這麼說來,說不定結這門親反而不是件好事……」

「噓。這我也是听柳家的僕人說的,我听說啊……」

好個惠風和暢的暮春時節,盛京最著名的四大茶樓之一,位于城東第六條街的天暖閣,二樓臨窗雅座前,坐著一名俊俏的少年公子,他獨坐紅梨木桌前,手上一把玉骨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風。

桌上茶煙裊裊,從透出的香味來看,正是今年春雨未降前即行采收的春鮮茶。此茶僅產于南城夏零縣高山,每年春季皆由夏零茶商從南北運河送至京城喊價,是盛京春季各大茶樓競相購買的珍貴茶種。

只見那白衣公子一口品茗,一手伸向瓷盤上去了一塊豆泥雪糕,極有豈止地嘗了一小口後,隨即側扇遮臉,接連塞勒兩塊糕點進嘴里,這才風姿優雅地重新搖起扇子來。

天暖閣位于御街旁,底下大街人來人往。

許多擠不進天暖閣品茶賞味的盛京老百姓,就坐在天暖閣外附近的露天茶棚里,大口喝著茶水,聊著京城里最鮮的時事傳聞。

傳聞,今日明光太子選妃,被選中的名門閨女持皇後金貼入宮參加百花宴,伊始城中名女子爭奇斗艷,民間還傳出有畫師將百花宴中的眾佳麗繪成「百花譜」,在某些富貴家門中悄悄流傳呢。

傳聞,百花宴上,太子獨鐘戶部尚書千金柳瑯環。

柳家家規嚴謹,瑯環小姐平日足不出戶,即使出門到寺廟為家人焚香祈福,也必然乘轎戴紗,因此據聞雖有天仙之容,卻從來沒人見過她究竟是何相貌。

街頭巷尾的閑話繼續著……

那坐在天暖閣二樓、居高臨下接收各路傳聞的白衣俏公子,在听見一則有點久遠以前的耳語時,閑閑搖扇的手倏地停住。

「……所以,那位天朝神童真被逐出東宮了?」

「可不是。听說黃翰林家為這件事整日大門深鎖,連僕人都閉不出戶半個多月了呢,想來也是知道怕羞……不過這更證明了一件事,就是那位「陌上塵」果然無德啊,竟連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童也不知珍惜……」

白衣公了挑了挑眉,又听見——

「說到那黃翰林家,前陣子,大約也是半個多月前吧,有個巡夜的更夫昏倒在第九條大街旁呢!白天他被人用水潑醒時,嘴里還直嚷著「見鬼了」、「見鬼了」,听說附近住家在那夜里,確實听見了好生淒厲的呼聲,說不得,該不會真有些不淨吧?」

「難說。那黃翰林家也是有些詭異,平時可曾有人見過那黃夫人?沒有是吧!除了多年前黃家神童周睟舉行家宴時,黃翰林邀了些官員入府,看他公子捉鬮,可後來就沒听說有哪一家和他們府上走得熱……」

街旁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八卦著。真實與不實的的謠言滿城紛飛,真像是這暮春時節滿城的柳絮,飛到東又飛到西。

白衣俏公子坐在這窗邊不過約莫一個時間來著,就已經知曉了京城老百姓們眼下最關心的時事,比朝廷按時公告的邸報還鮮呢!

「葉公子,這邊請。」天暖閣掌櫃的領著一名翩翩綠衣青年步上樓來。

見二樓臨窗雅座已無空位,正準備領人上包廂,那青年公子卻道︰」那兒不是還有個位子麼?」玉骨折扇遙指著白衣公子所坐的臨街窗邊——

一桌雙位,卻只有一人獨坐窗旁品茗。

「啊,那是江公子包下的。」

「無妨,我就想坐那里。」他掏出一枚銀貫子遞給掌櫃,笑道︰」連那位公子的賬一起算。」

江姓白衣公子俊眸橫過扇面瞥來一眼,似想瞧瞧是什麼人如此無禮,沒問過桌主意見,就自作決定。

眼神才瞟去一瞬,那葉姓公子已健步來到桌旁。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公子好雅興,不知可否與葉某同享這份閑情?」

「江梨生性孤僻,不樂意與不熟識的人同坐,請公子另尋它位。「

葉公子把玩著手上玉扇,被拒後也不覺得難堪,依舊笑道︰「偏偏公子所挑選的,正是葉某平時喜歡的座位,雖說事有先來後到,但相逢即是有緣,公子何妨與葉某結個善緣?」

白衣公子冷峻道︰「你意思是要我施舍?」善緣是佛家釋氏所說,能施舍,方能結善緣。

「公子說話素來如此針鋒相對?」

「那要看與江某說話的人是否投緣。」

「真巧,我正覺得與公子投緣呢!」

「投不投緣這種事情,得雙方都同意才能算數的吧。」

「倘若其中一方先有感覺,願意等候另一方慢慢培養,也不失為相處之道啊。」

盡避兩人皆察覺他們的對話已經引來周遭人的注目,仍忍不住你來我往一番。白衣公子唇角冷不妨逸出一抹笑意。

「好會辯的一張嘴,看來不請公子坐下,你我就要成為京城里最新閑話的主角了。敢問公子貴姓大名?」

那青年笑答︰「敝姓葉,單名一個真字。」

「葉公子,請坐吧。」

瞟了眼桌上各色的茶食小點,葉真笑問︰「這天暖閣最有名的春季茶食是翡翠玫瑰凍,江公子嘗過沒有?」

「江梨頭一次來天暖閣,不如葉公子熟門熟路。」干脆把食單上所有的茶食都點一盤來嘗。

「……那,桌上這麼多茶食,江公子可食得下?」

「慢慢吃,自然食得下。」只是全吃下肚後,回家就甭吃晚飯了。

「哪,這便是翡翠玫瑰凍,取這名字,是因為有濃郁的茶香與春茶色澤搭配盤里玫瑰醬一起入喉,更是清香爽口,公子不妨嘗嘗看。」葉真挑起一碟茶綠色的凍品,遞給江梨,隨後自己動手撿了一個酥餅,塞進自己嘴里咀嚼吞下,才又道︰「怕公子食不下,其他各色茶食全分給葉某一半。」

天暖閣的點心十分美味爽口,雖然她胃口不見得大,但她原想要一個人慢慢吃,順便听些城里最新閑話的。

這葉真吃得這麼快,一個胃像無底袋,萬一太快掃完桌上茶食,讓她桌上空空,還能佔著這個听閑話的好位置不走麼?

「一回生、二回熟,江公子何必如此拘禮?要熟悉一個人,共食是最快的方式了。」

「听來,葉公子似乎常與人共食?」到處吃,到處睡,不知到底有多沒節操!

「其實也還好,與葉某共食過的人,五根手指數得完。」他大方說道,手也沒閑著,每一盤茶食都取走一半,留下一半給對坐的俊俏公子。

五人之內?除她以外,不知還有誰?最近盛京里閑話滿天飛的柳家千金是否也在其中?

見他胃口大好,旋風般掃完各色茶食,卻又都記得留下一半給她。

化名江梨的「前」東宮侍讀黃梨江看著她的「前」主子太子真夜,忍不住將桌邊一盤櫻桃酪推給他。

「不夠的話,這也給你。反正我不習慣跟陌生人共食。」看他胃口這麼好,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餓了多久。

他接過裝著櫻桃酪的小茶盤,卻只是往一旁擺著,自斟了一杯香茗,隔著茶煙瞅著對面而坐的她。

「好吃麼?」

她微瞠目,輕點頭。「嗯。」這男人對美食的鑒賞力是沒得挑剔的,也算是他的特殊才華吧。

笑意浮現他眼眸與微彎的唇。「拒絕美食不是我的天性,可剛瞧公子品嘗時的滿足神情,對我來說別是一種享受,所以我還是看著公子享受就好。」

她略抿了抿嘴。半個多月不見,他還是老樣子。別以為在話里加糖加蜜她就會被傻不登的被迷去了心神。她又不是不認識他。

「唰」的一聲打開手中折扇,有些費勁地做出瀟灑的姿態,搖了搖扇,半遮住自己的側面。

天暖閣畢竟是人來人往的地方,她雖然選坐窗邊,有背光之利,教旁人不容易識清她的長相,但能遮多少算多少吧!

反正盛京里的男子不知何時開始,竟流行起「側扇」的風尚。光從這口窗子往外看去,大街上起碼有一半的年輕男子皆在腰間懸扇,至于其他的另一半,則莫不以扇遮面,絲毫不嫌奇怪地走在大街上。

正分神,忽听見「唰」地一聲,始作俑者打開他手中玉扇,閑適又自在地扇起風來。

她回過頭,看著他渾然天成的動作,巧妙的以扇面遮住旁人窺視,另一只手則撩開她的頭發,拇指輕輕觸踫她沒敷藥的臉頰。半個月前摔傷的地方已經消腫,瘀痕也轉淡,幾乎看不出來了。

「傷……好些了沒?」

「好……好極了!」她突然站起來,看著送來滾燙熱水的伙計道︰「來得正好,我正想請人添水呢。」

那伙計被她突然站起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但訓練有素的他還是穩穩捉住大茶壺的握把,沒讓熱水灑出來。

發現白衣公子是新面孔,顯然是頭一次來天暖閣,他連忙道︰「下回公子若有需要什麼,拉動桌邊那條繩,小的就會過來了。」

「是啊,我正要告訴你呢。」真夜——此時又成了葉真,橫過桌面打趣著拉了拉那條繩。「瞧,只要你拉這條繩就行了。是吧,伙計?」

「是、是。」伙計勤快地點頭道︰「咱們天暖閣以客為尊,那繩系著一個金鈴,連接到一樓的膳房里,只要有人拉繩,我們底下跑堂的听到鈴聲,就會趕緊過來招呼客人了。這金鈴的構想還是當家主子想出來的呢。」

「真周到。」難怪先前偶爾會听到鈴聲。江梨點頭道︰「我曉得了。勞煩添水吧。」

「那,公子有需要盡避再傳喚小的。」那小伙計手腳俐落地為他們添滿水後,隨即告退,趕著招呼另一桌客人去了。

江梨重新坐下後,忍不住道︰「不愧是京城四大茶樓之一,會做生意。」

「茶食也精致好吃。」綠衣青年沒再重新落座,只倚在桌旁笑睇著她。

「江公子,葉某有事得先走一步,你若吃不完桌上的茶食,盡避叫店家伙計打包。你我萍水相逢,難得能同桌共食,下回若再巧遇,就真是有緣了吧。」

最好是有那麼巧,她看著他問︰「听說今日城西尚書府要在府中大宴賓客,葉公子該不會是要去赴宴的吧?」以太子的身份受邀回訪,並正式在宴會中對外宣告兩家的親事,以便能在日後選定吉日遞交婚書,迎娶新任太子妃入東宮?

「葉某不過是個平民百姓,哪有機會參加那些大官府弟里的宴會。京里最近閑話稍微多了些,真真假假難以分辨,江公子,你應該不是那種人雲亦雲的人吧?」

「尚書府宴客是事實,前些日子皇後舉辦的百花宴也不是空穴來風,閑話雖多,但終究有些根據,不全然是假。听听人們在閑聊什麼,倒也挺有趣的。」

「說到最近滿城的閑話,我個人比較感興趣的是第九條街那個,不知江公子可有耳聞?」

「鬧鬼那事兒?」

「非也。」他搖頭笑道︰「听說黃翰林家閉門半個月了,就不知那們被逐出東宮的侍讀黃梨江此刻心情如何?被人拋下,鐵定不能釋懷吧?」

「正好相反。」江梨咬了一口酥餅,輕聲說︰「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葉公子難道不曾听說過,那位東宮太子是個不才之徒麼?離開那樣的主子,怎會不釋懷?」她只是偷偷把頭蒙在被子里,哭到眼楮腫成核桃大而已,可沒有半點不能釋懷。

「也許,」那位不才兼無德的太子微笑回應︰「其中有不可告人的隱情。我听說……」察覺周遭有不少人豎起耳朵在听,他樂意與人分享他的第一手消息。「當今太子有斷袖癖,誰知道那黃梨江是否因此斷然與之決裂?又說不定,太子鐘情那柳家千金,僅是為了障眼世人呢?」

真夜看著他的「前」侍讀一雙眼楮睜得好大,哂然。「我真的得走了。」再不回去準備赴宴,鐵定被母後剝下一層皮。

他笑著步下樓梯,臨別前又轉過頭。「江公子,倘若有緣再相逢,不妨來結拜吧!下回換你請客。」

「這兩件事,我的回答都是‘不’。」

首先,真夜的兄弟已經夠多,不需要多一個結拜兄弟;其次,他胃口太好,要想喂飽他可能會傾家蕩產。如果讓娘知道她為了養一個男人而敗光家產,那她也不用回家去了。

「夠嗆。」他邊笑邊離開。「我就喜歡擇善固執的人。」

走出天暖閣,在人潮如水的街道上,真夜仰頭與站在二樓窗口的她無聲揮別。

她看著他遠去,眼底流露情不自禁的關切。

酒旗隨風翻飛,閑話與流言在街巷里流傳著,像是春末時節零落土里的落紅,化作春泥喂養著枝葉,等待下個花季開出更艷麗的花。

黃梨江拎著三盒外帶茶食走回自家門前,才伸手要敲門,那朱紅大門便開了。

大朱管事飛奔出來,左看右看,確定周遭無人注意,趕緊催著自家少爺進門。

「快快快!少爺快進來。」

表崇的模樣,叫黃梨江忍俊不住。

「快什麼呀,大朱管事,我娘不是交待要一切如常麼?」越是遭遇變故,越要鎮定如山,才不會引人注目啊。

大朱管事急著關上門,氣唬唬道︰「少爺你不知道,最近咱們第九條街閑雜人等忒多,街頭巷尾的傳言听了就叫人生氣。」

「哦?什麼樣的傳言?」她將手上兩盒天暖閣的茶食交給大朱管事。「幫我分給大伙兒。我娘不愛甜食,我另外給她帶了一籠荷葉蒸回來。她在書房里吧,等會兒我自己送去。」

真夜吃剩一半的茶食,她每一樣都吃完了,又听了好一會兒閑話,特地在離開天暖閣前,挑了幾樣家人應該會喜歡吃的,外帶回來。

大朱管事接過小主子手里頭的食盒,一邊碎碎念道︰「還不是說咱們翰林府附近鬧鬼的事。附近住戶傳得沸沸揚揚,害得第九條街,連帶咱們翰林府的房產都跌值啦!」

「是麼?跌了幾成?」隨口一問。

「兩成!」素來非常注意房產價格的大朱管事很不高興地說。

「那好,等房產地價跌到只剩三成時,你提醒我一下。」

「呃?」大朱管事瞪著小主子看。「少爺也關心房產?」

還以為這個家只有他關心賬目財產的事,主子們全都不食人家煙火哩。看來翰林府要振興家業終于有望啦,否則靠老爺支領的微薄薪俸要養活一家子,實在有點拮據啊。

「當然。」她學的可是經世致用之學。黃梨江笑道︰「如果附近有住戶想賣屋遷走,我們就把房產買下來。」過陣子等房產價格回溫再轉手,翰林府將三輩子不愁吃用。

盛京戶數越來越多,前八條街幾乎已經容不下新來人口,翰林府位于較偏遠的第九條街,房產地價遠有往上調整的空間。

「可、可是少爺不怕麼?听說鬧鬼呢。」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