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里在晚上很少有侍衛,只在大門或一些重要地方安置人守夜。官若盈憑著記憶的路線,模黑向枕寒樓跑去。如果雲揚那臭小子沒騙她,陸文拓晚上應該都在這兒的。
一路上驚驚險險的,她幾次快嚇得尖叫起來。她早聞「人總是怕一些未知的東西」,此時更是深有同感。若一切盡在掌握,她可說是干什麼都游刃有余,天地不懼;但當一切全是未知時,心就很容易失衡。
悶著一肚子的懼意,氣喘吁吁地奔到枕寒樓時,屋內一盞亮著的燈頓時令她全身的防線都松懈了下來。
站在門口,她定了定神,平緩了自己的呼吸,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木門被緩緩推開,當她看到那張書桌後埋首于賬冊的人影,心不覺漏跳了一拍,本能地緊張。
她進來了,關上門,找到一張正對著他的椅子坐下,他仍是一言不發地徑自對賬。不想去考究對方沉默的原因,官若盈開始從上至下細細地打量他。
他頭戴軟腳襆頭,身穿紫色的圓領袍衫。雲揚說,衣服的色彩可以用來區別官品尊卑,百官一至三品服紫,四品服緋……後面的她也忘了,只記得庶民是白的。是了,他是從一品嘛!難怪……
他的臉微微垂下,在燭光下看不真切,腰卻挺得筆直,右手執毛筆,寫起字來行雲流水的。說來奇怪,就這麼看這他,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便油然而生。是嗎?這個人,就是她的丈夫嗎?也不對。她有些不是滋味地想,這是別人的身體,也是別人的丈夫。
「找我有事?」陸文拓合上最後一本賬冊,抬首問她。
「啊?……是有事。」她連忙回過神來。陸文拓的相貌不算十分出眾,但她一點兒失望也沒有,覺得還好。本身一個人的表相只要不丑陋就對得起觀眾了,內在是最重要的。何況他還算俊逸,只是一張臉毫無表情。
「以後有事找張總管,要什麼自己拿,別來這兒找我。」他揉了揉眉心,眉間有著疲態。
「為什麼?」暴風雨開始聚成。
「書房不是女人來的地方。我累了,你回去吧!」他慵懶地起身。
「陸文拓!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嗎?我在晚上一個人跑了那麼多路,一進來你就一聲不吭地把我一個人丟一邊,現在不但連一句話也不听我說完,就自顧自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這是什麼夫妻?為什麼這麼多天你都不曾回房?!」她聲聲指控、字字泣血,氣焰之囂張,令陸文拓皺緊了眉。
「我認為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我有需要時會去找你。」
「你當妻子是妓女嗎?需要?娶我只是為了需要?!共識?什麼共識?」
「新婚之夜,你我說定了的。你可以繼續愛你的席恆,我干我的公事,互不相干。我今天很累,無心同你多說,你回去吧!」從回莊的第一天,他就听說她一日之間性情大變,而且絕口不提什麼「回家」,反而與周遭的人相處不錯。一開始還心存懷疑,現下看來,似乎是真的。
「誰是席恆?他又不是我的夫婿。從今天起,你可以將以前的事統統忘了,我們重新開始,行嗎?」她走至她身前,怒氣盡釋地甜甜一笑。
「我不管你想干什麼,現在請你出去!我……」頭突然痛了一下,腳下一個不穩,他一手向後撐著書桌,另一手捂著額頭,想借此減輕一些余痛。
闢若盈連忙上前扶住他,「怎麼了?」
「沒什麼,老毛病了,你給我……」他想推開她,一時卻使不上力。
「噓!」輕輕地環住他的腰,一點心疼莫名地佔據了她的心房,「我們是夫妻啊!本就應該同進退不是嗎?我變了,你能感覺到的,是不是?以前的事,不論是什麼‘席恆’,還是什麼‘共識’,我們統統丟開,好嗎?從今天起,我是你一心一意的妻子,而你是我丈夫,我們是一體的,可以嗎?」
他看著她抬高的俏臉,那雙烏黑的眼楮,正水盈盈地看著他,他不自覺地深深被迷惑了。
「拓,回房了。好不好?」她將雙臂繞到他頸後,小臉如貓兒一樣地磨蹭著他的頸窩。「以後我們也不再分房了。」
靶覺到他幾不可見地輕輕點頭時,官若盈埋在他胸前露出個得逞的笑。看來,撒嬌功還真是古今通用啊!只是,從未有過性經驗的她,也許就快開葷了。唉!算了,反正自己丈夫,遲早的事兒。
★★★
翌日,清晨。
闢若盈在鳥啼聲中,張開了惺松的睡眼。正想滿足地伸個懶腰時,她發現自己的右臂被什麼重物壓住。低頭一看,是他沉沉的睡臉。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情悄悄地佔據了她許久都波瀾不興的心,令她覺得好奇妙,好溫暖,她情不自禁地吻上他的額,手臂收得更緊。
細細地描摹著他陌生卻親切的五官,她有些心疼地看著他眼下的陰影,他很久都不曾合眼了吧?昨天夜里多虧他,她才睡得好飽,而沾枕即睡的他此時卻仍是未醒,真可憐。她不懂,這麼一個初見的男人,為什麼會給她如此強烈的感覺。她悸動、心疼,這在一天之前無疑還是天方夜譚。在她的生命中,曾有那麼多的男性出現,而她除了厭惡與麻木之外,就只會因一時的興味而心動。可那樣的心動太短暫,只一轉身,她又恢復原有的冷漠與自私。她不是草率的人,更不信一見鐘情。但為什麼袁至涵在六年中對她的百般疼愛都不曾喚起的感動會在一夜之間襲上心房呢?只是這樣默默地凝視著這個人,她就好滿足、好溫暖、好充實。然而,不論原因如何,她惟一肯定的是︰至少現在,她需要他!
此時,門外——
「大總管,您跑那麼急上那兒去呀!」是青蓮的聲音。
「糟啦!莊主不見了!枕寒樓里找不著人,我去二爺那邊問問!」
闢若盈聞言不禁失笑,忙喚青蓮進來。
「夫人!奴婢給……」
「小聲點!」她想挪動一子,卻發覺右臂已經完全麻了,只得以左手示意青蓮上前來,「現在幾時了?」
「卯……卯時。」青蓮看見帳內多了一個人,頓時瞪大了雙眼,結巴了起來。
如果她沒記錯,五至七點為卯時,張總管這麼早就叫他起床了?
「青蓮,你待會兒去追回張總管,說莊主在我這兒。還有,今天上午若無要事,讓他別來打擾莊主。另外,你讓夏荷問問廚娘,看看有什麼藥膳適合給莊主補補身子,知道了嗎?」看著一向精明能干的青蓮一下子呆住了,她著實有些不放心。
「知、知道了。」青蓮轉身要走,又忽地折回,像一下悟出什麼心得,湊上前曖昧地悄聲說︰「嘿嘿!昨兒個夜里,夫人累了莊主吧?」語畢,一溜煙地跑了。
「這死丫頭!」她臉紅地低聲罵道。酣睡中的陸文拓像察覺出有人吵他,不悅地嘟噥一聲,將頭更深地埋人她懷里,孩子氣地磨蹭兩下,又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官若盈的眼光頓時放柔。如果一個人能在一眼愛上一幅畫,能一眼憐惜上一個嬰孩,那又為何不能一眼喜歡上一個人呢?
她淺笑了,抱著他合上雙眼。
★★★
不為什麼。畫是死的,一紙分優劣,嬰孩是無垢的,沒有正反之分,而人是活的,是多變的,只一眼絕對不能了解透徹!她真是瞎了眼,才會覺得他可憐,才會認為自己喜歡他,那個不辨是非的家伙!
「呼!」長長地吁了口氣,官若盈重重地往貴妃椅上一倒,他真是氣死她了!前一刻還溫溫馴馴地睡在她懷里,下一秒,眼一睜,翻臉就不認人。只知道自顧自地穿衣服,然後叫張總管進來,還當著一屋下人的面說什麼「我希望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二次,婦道人家自作主張。」板著個臉,藥膳也不吃,就揚長而去了。
這算什麼嘛!他懂不懂別人的一片苦心啊!婦道人家就不是人了?!他媽也還是婦道人家呢!她快被這句話氣到吐血了,這男人說翻臉就翻臉,害她從上午一直悶到晚上。
不過,她倒是挖掘到他一個優點了。陸文拓不很帥是事實,但今早他整裝而立的樣子,還真讓人心動不已。頭戴軟腳襆頭的他,身穿圓領袍衫,腰束革帶,足登烏皮靴,正色而立。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氣質這麼儒雅高貴的人,差點當場就露了餡,被他發現她的覬覦。青蓮說,這樣還不算,幾年前他在長安為官時的氣派才嚇人呢!只站在那兒,讓所有人都忌憚得不敢發一言。今天沒發火,就是大幸了,如果平時誰敢自作主張打擾他理事,可沒這麼簡單。
理事?一個早晨不管事,青日山莊就倒了是不是?他認為他是不用休息的鐵人哪!真見鬼了,首次對人關心就落了個被狗咬的下場!不過,氣歸氣,她還沒不理智到沖他發火。但他害她面子掛不住的賬,還是要算的。正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還怕自己的丈夫不成?他有他的怪氣,她官若盈也有她的堅持,不然在這兒,她還待得下去嗎?
★★★
晚膳時,官若盈令青蓮去叫陸文拓一塊吃飯,卻听到他還未回莊的消息。
「你是說,他從上午出去,就一直沒用?」
「是的,听人說,莊主早膳沒用就走了,大總管連護衛隨著出莊,現在沒回。」青蓮答到。
「是嗎?那這麼多菜,不又得自個兒吃了?青蓮,你把春、夏、秋、冬全叫進來,咱們一塊兒吃。」
「奴婢不敢。」青蓮忙惶恐地跪下。
「吃個飯有什麼敢不敢的?現在又沒外人,不是早說好了沒外人時誰都不用客氣嗎?難道主子身上流的血就是金液,奴才身上就全是鐵水?只是有少數人幸運一些,投胎到了富貴人家,其實說穿了,除去身份外,不都是一個人嗎?快去,糟蹋美食會遭天譴的!」官若盈推著她。
「……是。」青蓮忍住月兌眶而出的淚水,出門叫人去了。她深切地感到夫人變了,她從官若盈八歲時便開始服侍她,但卻只有現在,才感到自己與她原來這麼親近。
見她們五個人都陸續地進來了,官若盈立刻道︰「全都坐下,椅子不夠就去隔壁搬。我們今天要把菜給全吃完!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青蓮,斟酒,耶?少了碗筷?」
「我去拿!」青蓮一下就跑不見了。
待一切落定後,官若盈舉懷誠心道︰「首先,謝謝你們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以後也還需要互相幫助。今天能與你們坐在一起吃飯,這在一個月前是我連夢都夢不到的事,也許,上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我不信神佛,但我相信,並不是所有奇妙的事都能以常理論斷,我也相信在機遇與巧合中有著緣分的存在。你們心地純潔善良,並不懂得什麼是冷漠,也不知道人與人之間到底可以冷酷無情到什麼地步,但我知道,所以我十分珍惜可以出現在這個世界上,與這兒相遇,與你們相遇。相信,我們以後的緣分不止這些,以後一定還能經常聚在一起,我希望明年、後年,直至大家都老了,也都有緣在一起同桌吃飯!我先干為敬!」語畢,她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夫人說得對!相聚就是有緣,我們又何嘗不是有幸能伺侯在夫人身邊?奴婢青蓮敬夫人一杯!」淚水,終于抑制不住地滑落,青蓮飲盡和著淚的甜酒,心中卻是甜蜜無比。
「我們也敬夫人!祝夫人與莊主百年好和,永結同心!」像商量好了似的,四人一齊站起來,異口同聲道。
「貧嘴!吃飯吧,菜都涼了。」官若盈羞澀地瞪了瞪她們,而後大笑了起來。
「夫人害羞了!」
「碎嘴!」
「呀!夫人想起莊主了!」
「統統住口。不許說了!」
……
酒足飯飽後,已近亥時。
「青蓮,他還沒回來嗎?」官若盈撐得在椅上懶得移動,早知就不吃那麼多了,唉!
「剛見了張大總管,說莊主剛回,又到枕寒樓了。」
「哦。你們都去睡吧,我自個兒等他就成了。」
「莊主今晚會來嗎?」
「以後每晚都在這兒。」她懶懶地答到,又忽地坐起身,「青蓮,明兒個你記得把他的衣服和一些日常用的東西全搬到這兒來。」
「這……」青蓮面有難色,「我還是去請示一下莊主吧!」
「哼,你就是信不過我。得了,你們去睡吧!我明早讓他親口對你說。」她閑倦地打了個哈欠。
「夫人,不如您先歇息吧,莊主來了……奴婢再喚您。」
又過了許久,其余四個已退下睡去了,青蓮仍執意留下陪她。
「現在什麼時辰了?」官若盈感到屋外已是一片寧寂。
「子時將盡。」
「子時……子時!都快幾點了!」她猛地從椅上彈坐起來。他怎麼那麼晚還不睡?還是,他、根、本、不、打、算、來?!
「混蛋!我找他去!說好以後不分房的,出爾反爾,小人!」官若盈說著就往外沖。
「夫人!您還是自己先歇著吧!」青蓮忙拉住她。
「不行!我還有話同他說呢!現在是新賬舊賬一起算,即使睡了我也要挖他起來!」她不理會青蓮的阻撓,硬是將門用力拉開。
門外的人,頓時令她們都愣住了。
「莊、莊主!」青蓮忙請安。
「……你干嗎啊!嚇死我了!」官若盈心魂未定地抹了把冷汗,「怎麼這麼晚?對了,你快告訴青蓮,說明天去你那把衣服什麼的都搬過來是你的意思。」
「按夫人說的辦吧!還有,你現在去弄桶熱水來。」語畢,陸文拓大步跨入屋內。
「是,莊主。」
他也不知是怎麼了,辦完公事不由自主地就往望嵩閣來了,也許是太累,想找個好眠的地方吧!想起昨夜,他已很久不曾睡得那麼好了。本來心里仍有猶豫,但見她竟為他等門到現時,已是一絲悔意都沒有了。
「怎麼,還沒洗澡嗎?」見他坐下,官若盈很自然地就為他按摩起肩部來了。
「嗯。」他放松地閉上眼,輕輕地向後靠在她柔軟的身體上,享受著一天中難得的溫馨。
「拓。」她本不想開口,因為他已經這麼累了,但現在不說也不是辦法。
「嗯?」他慵懶地回應。
「每天都這麼多事嗎?你每天幾時起床?」
「卯時。」
「在我們那兒有一句話,‘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不知你听過沒?一天這麼長,你又這麼忙,才睡兩個多時辰,身體怎麼受得了?」她邊輕柔地替他按摩頭部,邊低聲說。
「事情總得處理。」
「身體力行並不值得夸獎。善于用人才是大智。你可以在兼顧自己的情況下,發揮他人所長,制定一些完善的規矩,定期查看,不也能取得相同效果嗎?原本,你沒有顧慮,但你現在有了妻室。請為了我,為子我們的將來,好好地保重你自己,行嗎?」她溫柔地親吻他的額,兩手悄悄環到他胸前,感受到他隔著衣料傳來的熱力。
「我已經習……」
「相信我,正常人一天至少要睡四個時辰以上,不要當自己是神仙。以前不按時睡已經夠糟糕了,養成了習慣也得改掉。最好每天再增加半個時辰的午睡。只有休息好了,辦事才會事倍功半,知道嗎?」
「官若盈……」
「叫我盈兒。」
「盈兒。這事得從長計議,但午睡是不考慮的。這陣子因為有件事非常棘手,非得讓我親自出面,並不是一直這麼晚才睡的。」這是在他擔任青日山莊的莊主後第一次向人解釋,因為不論他是作為一家之主還是一莊之主,都是說一不二的,從沒有人能、也沒有人敢試圖改變他的主意。可現在面對的是自己的妻子,她不為私利,而是關心他,這令他無可反駁。從小到大,第一次認真地听一個女人說話,也第一次放任自己去相信她;畢竟,她是他的妻子,在擔心他的身體。
「你說的喔!那就得盡快。」她雀躍地親親他的臉頰,以茲鼓勵。她猜得沒錯,明著他是莊主,房門一關,輕言軟語,就太好搞定啦!
「盈兒。」他不禁動情地抬頭吻住她的唇,「今晚可不可以……」
正在這時——
「莊主!夫人!熱水……」青蓮大咧咧從門外闖入,一看情形不對,立刻又往外退,「奴婢該死!請主子們繼、繼續……」
「青蓮!不用走了!」官若盈叫住她後,早低頭沖面有尷尬的陸文拓耳語道︰「不行,你今天太累了,快洗澡去。」
呼!好險!她現在可一點準備也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