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快別做了,這已是第七鍋了!」張嬤嬤著急地勸道,「要喝香臘粥,嬤嬤我煮就行了啊!瞧瞧,都傷到手了!」
花生,臘肉……沒錯啊,為什麼她就是煮不好?
琥珀听不見任何人的聲音,雙眸死死地盯著那鍋未成的粥。她不斷地試,方法已記在腦中了,可越是心急就越是手忙腳亂,煮出來的東西一鍋比一鍋難看。直到一個手滑,連粥帶鍋,一起摔在了地上。宣告第八次的失敗。她煮不好香臘粥。她做不好人類。
盡避她那麼努力地壓抑自己的本性,不生氣,不傷人,她學著像晴娟她們那樣笑,逼著自己要多說些話,討他高興。可是——
她會懂你嗎?
她能與你品茶對弈嗎?
她能了解你對書畫的賞析嗎?
她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那女人的笑容像一把刀,就那樣插入她的心口,好痛好痛!她抱他,她吻他,她那麼貼近他!她不懂那女人說什麼,可是她懂那笑容!多少年前,也有一個女人,揚著那樣的笑容,使她不願再活下去了。
那時,她只是只虎,他和人類女子在一起是那麼自然。所以她要為人。
現在她是人了,卻還是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接納別人!
被了!夠了!這樣的痛,燒得她無法呼吸!他是她的!是她才能踫,是她才能愛!
但他不是。
即使她已是人的樣貌,卻還只能像遠古的那只母虎一樣,偷偷地在角落看著他,看著他屬于另一個人。
人心是無法掌控的。她不會勉強他。這次,她已沒有怨火。能再見他,被他疼愛,已是對她莫大的恩寵,
他不屬于她。
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真的是從來不曾屬于過她。無論她是變成人,還是變得像那女人一樣,他也永遠不可能屬于她。
他說他愛她。但卻在她不在時抱著別的女人。這樣的愛,她不要!光只有疼愛是不夠的,他必須要完完全全地屬于她!虎類的佔有欲是很強的,一旦遭到背叛,
即會毫不留情地將對方徹底撕裂!只有他死,她才能真正地擁有他。
一生只有一個伴侶,只愛一個人。這對人類而言是不可能的。他們的想法,她永遠也不懂。
不舍傷害他,就只有傷害她自己。
「姑娘,別哭呀!嬤嬤給你煮鍋好的哦!」
她直直地站在那里,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不再扭曲自己的本性,不再強求。她還是那只孤注一擲的母虎。
若他不是她的,那她便不在這一世活著。不純粹的東西,她不要!
不再讓他為難,不再攪亂他的生活。從頭至尾,她帶給他的就只有痛苦而已!
呵,不要了……
她這「一世」已拖得太長。
不要了……
這漫長的等待,這空洞的人的軀殼。
不要。她再也不要承受這樣的痛!無法留在他身邊了,留下來也只會傷害他!更傷害那女人而已。
她要回到原本的地方。死去,喝孟婆湯,下世做豬做狗也絕不為人!
晨曦微顯。
尉荀已整裝待發地站在床沿。
「這個。」琥珀取下佩劍遞向他。
「傻瓜,早朝不帶劍的。」他正欲將劍掛回牆上,卻見她一臉固執地看著他。
「平安。」她堅持地將劍塞到他手上,那個絳紅的錦囊掛在劍鞘上,輕輕地搖晃。
他接過劍,動情地擁緊她,「等我回來,嗯?」
她不語,只柔順地依在他的懷里,深深地吸取他身上的氣息。真想就此不走,就像以往的每一天,點點頭,答應會等他回家。可她不能。再見到他與那女人接近,她絕對會控制不住自己,絕對會撕裂那女人的笑臉。所以,該到此為止了。再拖下去,只會讓他厭惡。
「虎兒,相信我。」他放開她,並不執著于她的回答,「我走了。」
當他轉身,門外的亮光使他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麼遙不可及。這一走,他仿佛就要消失在那無盡的光影之中,從此,再也見不到。
永生永世……
「尉荀廠她突地叫住他,淚水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淌。
他腳步一頓,卻始終沒有回頭,只仰頭輕笑道︰「傻丫頭,等我回來,讓你笑著叫我‘夫君’!」語畢,他跨步遠走。
為什麼?
回頭啊!只要他看看她,再抱住她,或許她便會什
麼也不堅持地留下來,傷害到誰都無所謂,被他厭惡也無所謂,她好愛好愛他!只想待在他的身邊,被他抱著,被他哄著,被他那樣深刻地疼愛著。但是,一生,只有一個伴侶。
如果要,就要全部。人類只要這樣的滿足了嗎?她不會!畜牲是很單純的,很單純……不懂得迂回與容忍。
她是畜牲。
就像是那種鳥一樣的畜牲。那麼固執。即使累死,也絕不接受瑕疵的施舍!
「大才子也有燒壞腦筋的時候啊!」先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正坐在龍椅上一臉興味地看著單膝點地的尉荀。
「請皇上成全!」
皇上打了個手勢,將所有的奴才都退下後,才松下了緊繃的臉,笑嘻嘻地道︰「快起來說話,沒外人了,別這麼拘謹嘛!」
「當守君臣之禮。」這是他一慣的處事原則。凡事不可鋒頭太健,特別在皇上面前。
「什麼君臣,那是別人說的!論理,你還是我結拜的義兄,是不是也讓我給你下跪啊?」
「微臣不敢。」
「那就坐。咱們也好久沒這麼說過話了。」皇上從龍椅上下來,像個孩子似的搬了張椅子坐在尉苟身邊。
尉荀無奈一笑,只得從命。誰讓皇上年少稚氣?在某些事上真是比牛還拗。
「你剛才不會是說真的吧?」
「哪敢欺君?還清皇上成全。」他主意已定,不會再更改了。所謂的男人,齊家,治國,平天下,若連心愛之人部無法保護好,要再多的榮耀也只不過是掩飾虛弱的幌子罷了。
「七妹不要?那個什麼芳芸的也不要?是不是太可惜了?好好的齊人之福不享。哎,害我想升你官都要再找借口了。」
「皇上不必如此費心。」人人皆欣羨他的好際遇。君王相寵是多大的事?朝中百官莫不誠惶誠恐。而惟有他尉荀,不論是先皇還是當今聖上,永遠都是備受寵信。可那又如何?現在的他,在乎的僅只有一人的笑容而已。
「不過,你當真想好了?你那小妾美則美矣,是悍了些,你能受得了?」他可是至今難忘她那個「滾」字,真是心有余悸,好凶的女人!
「虎兒很乖的,下回帶給皇上看看。」尉荀淺淺一笑,道,「那丫頭只是擔心我。」
皇上看著他那瞬間柔和的臉,突然蹦出一句,「你慘了。愛太深,有時反而成為負累。」
「甘之如飴。」
「你這樣,讓我不幫都不行,真是的廠他狀似不悅的蹙眉,「七妹你就不用擔心了,把她嫁掉就是。至于那個郡主,我管不著。就先賜你家小妾個郡主的名分,再指婚如何?」
「謝皇上恩典。」尉荀不卑不亢地行禮。
「先別謝,最大的問題怕還是你爹。他若知道是因你的一意孤行而壞了兩門如此登對的親事,哪能善休?到時啊,你就搬到宮堅來避避風頭吧?我都快悶死在這了!」
「皇上……」他為難地皺眉。
「好,不來就不來,但清明的遠足狩獵你總得陪我去吧?總不能有了家室忘了恩人哪廠他爽朗一笑。
「微臣定當奉陪。」尉荀笑道,「皇上還是對狩獵情有獨鐘啊!」
「那是當然!僅此一項愛好了,死不能丟!」他神經兮兮地道。
「皇上。」
「啊?」
「請皇上盡快習慣為君之禮,起碼不可以再自稱‘我’了。」
「知道了!還不是只在你面前才這麼隨便?」他突然斂起了笑容,「現在,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能這麼放松了。」
「我知道。」尉荀不再堅持自稱「微臣了」,起身拍了拍皇上的肩,「你是皇上,也是我義弟,想放肆就放肆些吧!一定會盡最大的能力協助你。」
「好兄弟廠他伸出手。
「好兄弟。」
擊掌為盟。
街道、房屋、人流。
這里,不是她該在的地方。
琥珀站在尉府的大門口,邁出了她的第一步。
「姑娘,你要去哪?」門口的侍衛忙問。她怔怔地注視著前方。
「回去。」
「回哪兒去?傍晚前能回嗎?二爺吩咐了,姑娘若是出門,一定要帶侍衛。」
她奇怪自己為什麼還笑得出來,可她還是笑了。因為自此以後,她可能再也沒有這樣的權力了。能想他,為他而高興。
「姑娘?」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
「請尉荀他,保重。」
最後的,以人的語言,說著人的虛浮話,卻是對他最深的牽掛。
沒有回頭,也沒有理會侍衛的叫喚。她曾經是怎樣地看著這張紅漆大門,怎樣渴望能夠進去。而今,她是
在里面了,卻又走了出來。
她只有拼命地奔跑,任長發在陽光下散發出金色的光澤。不回頭,不回想,是她該回去的時候了!回到最初的地方,回到最原始的自己。
洶涌的人潮中,她只听見自己激烈的喘息,只要能夠離開,任何一條路都將是她的歸途。上天也好,人地也好,拜托誰,快來將她帶走吧!遠遠的……
「 !這不是尉大人家的小娘子嘛廠
一個拐角處,她居然遭逢了那日的陳普光。他模樣狼狽,左臂已斷,似是受了不輕的刑罰,但身前身後仍是跟了十余家丁。
「真是冤家路窄啊!今兒可不會有人來救你了吧?」他目光凶狠,「若非你這賤貨,少爺我怎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齊家不認我,臉被毀了,手也廢了,四處踫壁,正愁找不到泄氣的,你倒叫我遇上了!告訴你,反正我已是如此了,再慘也無所謂!我管你是尉荀的什麼人?!抓了回去爺兒們要玩死你!」
人類。丑惡。
早已看清的事,歷史再度重演,為什麼不能傷人?人類總是拿著凶器向她走來,她已退至無路可退!再也不要听流豐的話!
可是,一絲腥紅的血,沿著嘴角滑下蒼白的臉。琥珀一動不動地任由這群人向她步步逼近。
又要如此嗎?不活了,放棄,然後再次等待?一世一世,都因人而死,又為人而活。如今,她連反抗的氣力也沒有!了。不怒,不氣,無法抗拒的,是命運。
心死,魂散。
不要再那樣駭怕,怕他消失不見,怕他生氣。她不傷人就是。她答應他,守住最後的承諾。即使生生世世都死在這些骯髒的人手里,也不再反抗。
「臭婊子!悍不起來了?!」陳普光啐了一口,右手用力地扯住她的頭發,將她拉向自己胸前。
來吧。她無所謂。琥珀緊閉著眼眸,仰高了臉。祈雨內丹的余熱微微發燙,宣告她已活不過幾多時日了。
能來此一遭,為他做點事,已是她最大的快樂了。她只恨自己珍惜得還不夠,還沒好好地看夠他。這麼快,就成了分別。濫用了神力,應遭天譴。她本還想留一絲余力能陪他長一些,結果仍足走到了今天。祈雨的內丹,終會散盡。而到那時,她將不復存在。
「怕了?!」陳普光得意一笑,正欲俯身親吻她地臉時,忽被一道青色的閃電擊中,剎時燒焦了半邊人面。
琥珀從陳普光的懷里轉到了另一個懷里。她嗅到了,是誰的氣息。
「終于見到你了。」
緊窒的擁抱,低沉的聲音,而後足濕潤而冰涼的吻。
「鬼啊!」
「妖怪!」
一干家丁們看著渾身呈半透明狀的神人時,嚇破
了膽地拖著哀嚎不止的陳普光落荒而逃。
她沒有推開他,只是麻木地睜開了澄金的眸子,注視著他。
「向天。」
他輕撫她的臉.目光前所未有的溫柔似水。
「千年之後,我還能找到你嗎?」他沒有那個自信,更沒有那份耐心。被背叛被欺騙的感覺,與烙在胸口上濃烈的愛,讓他一刻也無法再待下去!即使法力抽空,即使魂飛魄散,他也要尋著她的氣息找到她、見到她,以證實那一剎的相逢並非夢境!
他的臉色很蒼白,已與初見時的盛氣凌人大不相同。他為什麼能找到她?是因為內丹的力減弱了嗎?呵,隨便吧,她什麼也不想知道。索性就這麼閉上限,忘了一切吧。
「你想去哪?」他還有最後的力,能送她到安全的地方。
她看著他已然血色全無的臉,終于明白了何謂痴傻。原來,那樣的執著,那樣的義無反顧的,是每一個深愛的靈魂。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不論將自己傷到多重,都想要再見那人一眼,為耶人做點事。哪怕就真的只是一點點。
祈雨、向天,還有她,都是如此。
她伸出手,輕輕地捧住他漸漸透明的臉龐,注視著他,卻又像是看著另一個遙不可及的身影。
想去哪?回去。她要回去。回到最初的依戀。那又是在哪兒呢?
輕輕撫模她的那只手,初次听到最動听的人類的聲音,那淡淡的語氣,冷漠的神情。不是流豐。她抬頭看天,天上一片明媚。
「千山……之頂。」
忽如一陣風過,人跡無蹤,恍如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