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現在關在哪里?」他聲音低沉地問。
「地牢。」
「派了幾隊人看守?」
「幾隊?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也不像有能耐之人,我便派了三人專門看守。」
暗羽棠臉色倏然一變,猛地站起,「才三個人?!」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陸譽書見他臉色都變了,也開始緊張起來。傅羽棠本就是個極其謹慎的人,連他都反應劇烈,事情必定十分嚴重。
「糟了!」低語一聲,傅羽棠提步就往外急走,「快!帶我去地牢!」以她的身手,恐怕牢里的三個人凶多吉少,她若是逃了出去,不知道又要惹多少禍事!
「一部分的人留守,其他人去地牢!」陸譽書一聲令下,帶著人連忙引著傅羽棠奔往水牢的方向。
暗羽棠一邊在回廊過道間奔走著,心里如擂鼓般猛烈沖撞翻騰著。
他們不知道她,他卻是再清楚不過了!她可不是什麼單純無害的小泵娘,卓絕的輕功,不動聲色的毒術,雖然單打獨斗她贏不了他,但也絕對是朝夕間就能取人性命的狠角色!她的乖乖就擒不過是為了放松這些人的警惕罷了!這女子,她不會放過任何惹到她的人,何況他們還大張旗鼓地把她抓來關在地牢里!
陰森的牢室內一絲亮光也沒有。
等他們趕到時,只看到幾具殘破的尸體倒在冰涼的地上,個個死狀淒慘,混濁的空氣中隱隱浮動著血的腥味。
她果然動手了!
殺人,對于她來說就當是順手拈來!這個無法無天的女子!
暗羽棠握劍的手愈緊,一股滔天的怒火在胸口激撞著。
「跑了?」有人不敢置信地說。在這空空的地牢內形成了陣陣回音。
「快追!肯定是到後山去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將震懾住的眾人驚醒了過來。
「對!往後山去追!」
「一定不能讓那妖女跑了!」
一群人及至後山,山風呼呼作響,陰霾的天色風雨欲來。
暗羽棠環顧四野,突然停下了腳步,對陸譽書說︰「世伯,我去另一邊找!」語畢,轉身就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他幾乎不顧一切地在茂密的樹林間點足而過,及至一個山谷間,他放慢了步子,然後,他猛然僵住了身體,他的瞳孔慢慢地放大,臉色如同抽干了血色一般的白。
滿地都是尸體,每個尸體上都有一個銀色的鈴鐺,那些潔白的鈴鐺沐浴在尸體和血中,晶瑩透亮,濃濃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地獄一般的景象!
他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有千斤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睜著眼楮,看著這些死狀淒慘的尸體,有些,是他剛剛還在大廳里見過的,剛剛還在說話,還在笑,現在卻已經橫尸荒野,再也沒有氣息。
他看到她,她就站在尸積如山的懸崖上,與以前天真的模樣截然不同,額前的碎發飄下來,遮住了她的一只眼楮,而露出來的另一只眼楮幽深如墨。那不是一個少女會有的眼神,甚至不是一個正常人能有的眼神,像是居住在暗無天日的地底魔物,沾滿了血腥和殺戮的氣息。她還是那一身粉紫的襦裙,一只手抬起來,沿著那只手往下垂著一個絲狀的網,網的下沿系著一圈鈴鐺,往下滴落著血滴的鈴鐺在風中輕輕地晃動著,發出清越的聲音。
「妖女,受死吧!」悲憤的聲音破空而出,一道身影從尸堆中沖出來,長劍直刺向她。
還有人活著!是歸雲山莊的侍從!
暗羽棠瞳孔一緊。
唐紫紗往後一退,不料後面已是懸崖,一腳踏空,整個人就往後落去。可她一邊抓住崖邊的同時,一手突然前伸,手中的絲網迅速地勒入侍從手臂中,將他也拖了下來。
兩人此時都懸在崖上,只有一只手抓著支撐物,身後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
飄蕩在半空中的身體只覺奇冷無比。紫兒的臉色開始漸漸發白,她兩只手緊緊地抓住山崖的邊沿,卻完全使不上力氣。反觀那侍從,也比她好不到哪去,已是自顧不暇。
紫兒費力地將頭抬起了些,她看到傅羽棠正疾速地過來。突然渾身緊繃,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糟糕!這時候遇到他這個煞星,她逃不掉了!
他不會救她,他一直都想殺了她!
沒有人會救她,小時候被關在滿布尸體的黑屋里,被一個人扔在狼群肆虐的森林里,在無月宮被教眾追獵,無論是多麼殘酷的環境里,沒有神明,沒有奇跡,自己救不了自己就只能等死!所以她誰也不信,誰也不等待,誰的生命也不憐惜!這個世間本來就是如此,強者生存,弱者被殘殺,軟弱的人死了,沒有誰會哀悼!她唐紫紗死了,就像一只螳螂落在地上,被車輪滾碾而過,沒有人會難過,只會有人拍手稱快!所以她不要死!她死了別人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她憑什麼要死?!
「紫兒死了,會有人哭嗎?」那日她問大師兄。
「哭?」他冷眼掃過她,寒冽如冰,「你自己死後,到陰間去哭吧。」
指尖的力道越來越弱,她快要堅持不住了,那侍從也是如此,只是他看著傅羽棠的眼神充滿了希望。
身體一點一點地往下滑,紫兒閉上了眼楮,什麼也不去想了。正當她手間一松,要掉下去時,一只溫暖的大手突然抓住了她。
暗羽棠撲身上前,他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還有人活著!只要還有一個,至少要活一個人!他一定要救他!
可是,當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頭腦卻懵了。
侍從的臉,為什麼會離他越來越遠?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絕望、背叛、憎恨和強烈的怨憤!
他的視線往下,看到自己手中抓住的人,那個人也睜著一雙濕潤的眼楮看著他。
紫兒驚訝地看著他也同樣震驚的眼眸。他的眼神,為什麼那麼痛苦?既然痛苦,又為什麼不放手?他握住她的力道,那麼堅決,又那麼溫暖,像那夜在樹林深處他抱著她,他親她,讓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身體是熱的。
紫兒是沒有人要的孩子,唐門,娘親,無月宮,所有人都想殺她,所有人都是敵人!他不是也要殺了她嗎?那又為什麼救她?早已不信神靈,早已不信世間還有救贖,除了自己手中的力量,她誰也不信,誰也不在乎!
可是,他拉住了她。
他不想她死嗎?
她死了,他會難過嗎?
只要有一個人,這世間只要有一個人……
紫兒的眼中浮現霧水,執著地看著他。
懸崖的風很大,吹亂了他額前的發,他俯身在崖邊,雙目欲眥地看著侍從消失在深谷的濃霧里,他的身後是成堆的尸體,他的喉嚨很干,他想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身體像不屬于自己的,手臂像不屬于自己的,他要放開手中的人,他要救那個唯一存活的人,可他卻感到自己的手將那個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拉了上來。
遠處傳來人聲,終于有人發現了這里,追了過來。
唐紫紗松開了他的手,站起身來,嘴角陰狠地一笑,手中的蛛絲網又開始旋轉起來,滿布殺機。她正要迎上前去把那幫人統統解決掉時,一只手,沉重地握住了她的。
「夠了……」傅羽棠轉過身來,面色深沉如海,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抱住了她,聲音痛苦而沙啞,「夠了……夠了!已經夠了……」
她還要殺多少人,還要流多少血才足夠?!這樣的代價還不夠嗎?為什麼,非得要用殺人這樣的方式?為什麼她從來都不會通融地生活?為什麼、為什麼這世上要滿是血腥和罪惡?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會救她?把他逼到這樣的地步,再沒有退路,萬劫不復!他的心,已經和商遙一起跌落到了萬丈深崖之下,已經破碎不堪,不復存在了!
「羽棠哥哥……」她怔怔地看著他,手一抖,蛛絲網竟垂落在了地上。
山谷中人聲叫囂,已經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此時,在歸雲山莊卻一樣也是腥風血雨。
一聲驚雷劃破半空,黑雲從天際滾滾而來,一瞬間,天色被濃雲覆蓋,竟如同黑夜一般。
一股強大的氣息隨著那陣狂雲勢不可擋地侵襲而來,把在場的武林人士竟都震懾得無法動彈。
「……是誰?哪方妖人,還不趕快出來?!」人們都從大廳內涌了出來,站到平坦的院中,感到這空氣中有著濃烈的殺氣。
又是一道閃電落下,一個渾身如同夜一般漆黑的男人緩緩地從半空的黑幕中降下,他一身黑袍在狂風中亂舞,只有一張臉像死人一樣蒼白,冰一般的眼眸中透明得幾乎沒有色澤。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散發出一種無比強大的壓力,令人覺得多說一句話,甚至于多喘一口氣都會招致死亡的降臨。即使在場的隨便一個都是當今武林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一時間,卻沒有一個人敢稍微挪動一下位置。
他開始往前走,他每走一步,其他人就戒備地往後退開一步。然後,他開口了,他陰森而低沉的嗓音,淺淺的,在這夜一般的空氣中回蕩,
「我的小東西丟了。」他沒有絲毫血色的臉上抽動了一下,像是笑,卻更令人膽戰心寒,「听說你們把她抓了來,還關在了牢里?」
「你是……那妖女的同黨?!」有人聲音不穩地道。
「妖女?」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輕極柔。他抬起手,動作緩慢,卻是蘊藏著無窮的力量,誰也沒有看清楚那快如閃電的身影是怎麼做的,幾乎只有短短一眨眼的時間,庭院里,就已經沒有第二個人了。
除了他,只有尸體。
血從陌生的身體中翻涌而出,在庭院中流成了一條條小河,樹木、花草,都安安靜靜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在和諧地拂動著。
只有血腥氣,慢慢浮動起來。
幾絲血跡從他蒼白的手腕,順著指尖滑落下來,滴在地上。
那是別人的血。
他站在布滿了殷紅的血的庭院中,微微仰起頭,看著依然晦暗不明的天空。似是喃喃自語道︰「紫兒,小東西,覺得悶了嗎?無月宮不好玩了嗎?」他輕輕一笑,笑中有著令人不寒而栗的陰狠之氣,嗓音直墜而下,冰一般透明的眼眸中浮現出毫不掩飾的戾氣,「那麼,我就讓你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都血流成河,尸橫遍野。當世間所有的一切都被紅蓮之火燒為灰燼,當所有的利劍都指向你的喉嚨,你才會發現,只有那里,才是你的無上樂土,才會歸來。」
閃電破空而來,照亮了大片天際。
狂風四起的時節,天地間一片漆黑。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恐懼的氣息,令人窒息、無法反抗的強大的力量!
紫兒突然僵住了身體,她收起蛛絲網,戒備地後退了一步。
是他!
大師兄!
他知道她在這里嗎?還是,他就是來抓她的?!
不行,現在的她還殺不了他,要是被他抓回去,恐怕這一輩子都逃不出來!
定了定神,她拉過傅羽棠,迅速閃進一條隱蔽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