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你好像過得還不錯。」捧著女兒為他端來的杯子,他輕啜著杯里淡而無味的開水,感覺這開水是全天下最美味的甘泉。
還不錯?什麼叫做還不錯?顯然他們兩人對于「還不錯」這三個字的定義不同。
一個人獨立撫養薇薇,有苦沒地方訴,寂寞的時候也沒人陪,尤其在薇薇生病的時刻,她更是驚怕得幾近瘋狂……
這些她能跟誰說?在決定未婚生女的同時,她便已決定自己扛下一切責任,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開始新生活,拚了命的學習、工作,才有現在這問還稍稍見得了人的花坊,她實在不知道這一切算不算還不錯?
久久得不到她的回應,他不由得轉頭瞧她一眼。「干麼不說話?」
「不知道要說什麼。」她捧著自己剛才進廚房倒的開水,坦白應道。
「我們之間已經無話說了嗎?」他喉嚨一緊,心情瞬時變得復雜。
以前,當他們還是一對戀人時,她最愛站在他家的陽台看著外面的街道、天空,常指著沒幾顆星星的天空,訴說著想和他談一輩子戀愛的想望,當然還免不了夾帶著些許生活瑣事。
對她那些不著邊際的叨念,偶爾他會一笑置之,偶爾他也會覺得煩,嫌她像只聒噪的九官鳥,但當她拿了老頭子的五百萬走人後,即便他想被人煩,卻再也找不到人煩他了。
低頭凝著手上的杯子,姜榆帆過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早就……無話可說了。」
在申恭定片面發布企業聯姻的那一刻開始,原本不經意踫撞在一起的兩條線,終究因外力拉扯而漸行漸遠,已然成了兩條再無交集的平行線……
「是嗎?」申奕甫的臉上出現郁悶的線條,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站直,以睥睨之姿盯著她的發旋。「若不是你把金錢看得比我們的感情還重,跟老頭子要了五百萬,我們之間不該也不會變成這樣,算我錯看你了!」
錯愕的瞠大雙眸,姜榆帆猛地抬頭瞪著他,以為自己的耳朵產生听覺障礙。
「既然你可以用五百萬賣掉我們的感情,那麼你說,你這回要多少,才肯讓薇薇跟我一起回去?」背過身的他,看不見姜榆帆臉上驚愕憤怒的表情,挺直腰桿兀自說道。
縱然對她有再多的不舍,但她都已經說他們之間無話可說了,那麼他還能怎麼做?看來要她一起回去是無望了。
若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閉了閉眼,抹去心頭瞬間竄起的澀意。既然兩者無法兼得,他只能擇其一而為之,至少他要將女兒帶走!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姜榆帆驚訝得無以復加,她完全沒辦法消化申奕甫剛才傳遞出來的訊息。
「我怎麼可能搞錯?你確實收了我爸五百萬不是嗎?」勾起譏諷的嘴角,申奕甫轉過身再次陳述他所認定的事實。
「我是收了申恭定的五百萬沒錯,但……」
「既然收了就不需要解釋,我只想問你,你要多少錢才肯把薇薇讓我帶走?」他毫不客氣的打斷她的話。
姜榆帆為之氣結,她惱火的將手中杯子里的水,全數潑往他筆挺的西裝。
「你?!」申奕甫震驚不已,他沒料到這女人會做出這種撒潑行徑。
「什麼叫做要多少錢才讓你帶走薇薇?你以為我是在賣女兒的嗎?!」她失控的朝他吼道。
這根本是指鹿為馬,不實的指控!
明明是申恭定要她離開他,才付了五百萬,他偏要說是她以五百萬出賣他們之間的感情?這男人簡直卑劣到令人憎恨!
「你要錢,我就給你錢,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申奕甫懊惱的拍掉身上的水珠,著實無法相信溫柔可人的她,竟會變得如此不可理喻!
「我最好該死的要錢!」她的理智繃斷了,幾年下來壓抑的情緒全然崩潰。「你難道忘了在我離開之前,你和上官家千金聯姻的消息傳得有多大嗎?那時候我一直在等你向我解釋,可是我一直等不到你!」
「我到南美出差了,你不是不曉得!」說到這個,他還氣呢!這女人竟然等不及他回來,卷了老爸五百萬就消失了,害他差點沒將整個台灣給翻過來,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蹤跡。
「出差不能打越洋電話回來嗎?即使是一通電話……你甚至連一通電話都沒打!」她說著說著,一陣鼻酸,眼眶里堆疊出氤氳水氣。
「我根本不曉得我爸登報紙好嗎?」他也是回到台灣之後才發現這件事,而公司里壓根兒沒有任何一個人向他報告這件事。
「無所謂了。」她吸吸鼻子,平緩自己的情緒,不願讓他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總之事情的發展是,等不到你的任何解釋,卻等到你爸申恭定上門,就這樣!」
申奕甫的眼角抽搐了下,隱隱感覺事情將有令他震撼的變化。「我爸?他找你干麼?」他僵著聲問道。
「送錢啊,他八成是送財童子最忠實的仰慕者。」她譏誚的應道。
申奕甫的嘴張開了下,隨即又閉了起來;他明白了姜榆帆的意思,他想。
「他要你離開我,條件是多少錢由你自己開?」他的眼角微微抽搐,清楚這是父親處理事情慣用的方式。
這或許就是財大氣粗的人所能用的惡劣手法,可為什麼她當年不試圖為自己解釋,反而走得無聲無息?
姜榆帆閉了閉眼,她永遠都忘不了那猶如刻劃在心頭的傷痕。
「榆帆?」他輕喊她的名,那個他曾在夢里喊過千百回,如何都抹不去的兩個字。
「就在你到南非的隔天,我因肚子痛到醫院看診,由家醫科轉診到婦產科,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就像坐雲霄飛車一樣,由在醫院里的驚喜、歡愉,到回到家時的跌入地獄,歷歷在目。
「你不會知道當時我有多開心,但當我才回到家,你爸隨即上門來,手上拿著當天出刊、還熱騰騰的報紙,取笑我烏鴉也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申奕甫的臉微微扭曲,他完全能體會她當時的震驚及惶恐,畢竟父親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商場老手,又是出了名的談判高手,他完全能理解才初入社會的她,當時有多無助。
「他說︰‘要多少錢你才肯離開奕甫?沒關系你說,我一毛錢都不會少給你。’,那胸有成竹的模樣,我知道自己除了離開你,再沒別條路好走。」她幽幽說出那常教她由夢中驚醒的驚悚字句。
說她是小說迷也好,說她看太多沒營養的八點檔也好,富豪人家一旦想對付她這沒背景的生澀女孩,任何無法想像的手段都很可能殘忍的發生。
她斷不可能因為自己而危害到任何一個親人,所以她只能選擇最安全,也是在當時對自己最有利的條件──拿錢走人。
「所以?」他問得小心,即使已約略猜出後續的情節,他仍想听她親口說出所有經過。
「所以?」她的神情顯得有絲茫然,然後她終于想到他或許是在問後續的發展,于是清清嗓接下去說道︰「在無路可退的情況下,我只能選擇用最好的條件來保護我跟孩子,所以我才會跟申恭定要五百萬,為的就是待產那段時間的花費,和之後開花坊的資金來源。」
申奕甫無言了。這和他由父親那里得到的資訊南轅北轍,八竿子根本打不到一塊,著實令他震驚不已!
謗據父親的說法,姜榆帆是在看了他發布的聯姻消息之後,主動上門找他,一開口就跟他要五百萬,否則將聯絡媒體,公開她和申奕甫同居的消息,以打擊兩家聯姻的事實。
案親在告訴他這一切時,神情顯得十分無辜及惋惜,表示他實在看不出來像姜榆帆這般外表柔弱的女孩,竟會有此深層的心機,居然趁著他和上官家準備開心辦喜宴之際,獅子大開口的跟他要了一大筆錢。
當時他驚怒交加,並未認真思考父親的轉述是否全部屬實,畢竟姜榆帆跟父親拿了五百萬是事實,他只想找到她問個清楚,為何她要這麼做?但卻始終找不到她。
事過多年,在一次繞錯路的情況下,他赫然撞見剛巧走出花坊,身上還穿著圍裙的姜榆帆,霎時讓他分不清這是上帝給他的恩賜,抑或是老天爺給他的懲罰?
他清楚自己在還沒調整好心態的狀況下,並不適合當場下車找她問個清楚,而是選擇找征信社調查她這些年的點點滴滴,這才發現更教他幾乎無法接受的事實──她竟有了個三歲多的小女兒!
知道了這件事後,他又無法控制的再去調查小女孩的出生地及正確時間,再經過反覆的思索之後,他的思緒逐漸清明了起來。
當時對父親說法仍深信不移的他,在無意間得知自己有個流落在外的女兒,他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假裝從不知道有個女兒存在,另一個則是把她帶回自己身邊,讓她認祖歸宗。
但一個養了三年多的女兒,哪有拱手讓人的道理?于是他想起父親的方式──如果她真是個視錢如命的女人,或許她會願意讓他用錢把女兒「買」回來,而他也真這麼做了,卻得到與他預想完全不同的結果。
原來一切都是老爸搞的鬼!
原來他以為的真相,全是老爸為了顧及他自己集團事業的壯大而編織出來的謊言!
原來……他一直錯怪她。
「是我誤會你了。」他責怪自己沒經過求證就相信老爸的話,更怪自己因莫須有的罪名而埋怨了她四年,現在真相大白,他知道他真的錯了。「都回來好嗎?讓我補償你們……」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歉意,包括因父親誤導而對她產生的誤會,他只能用往後的日子來彌補她們母女倆這些年所受的傷害,除此之外,他不曉得自己還能怎麼做!
「不需要!」她要的從來不是「補償」兩個字,從來不是!「我也承擔不起破壞你家庭的罪名,所以一切到此為止,我們從此互不相干!」
「破壞我的家庭?」他愣住了,好半晌才弄懂她的意思。「你弄錯了,我並沒有和上官菁菁結婚,我還是單身漢。」
這會兒換姜榆帆愣住了。
「你沒有結婚?」她愣愣的問道。
他沒有娶上官菁菁?當時的新聞搞得這麼大,他到底是怎麼收拾善後的?她開始怨自己當時因絕望而拒絕接受所有資訊,包括報紙及電視,因為只消看一眼相關的報導,都足以令她再心碎一次,所以她干脆拒絕接收。
沒想到她卻因此漏掉最重要的消息──他竟然沒有結婚?!
「沒有。」他搖搖頭,好笑的覷著她呆若木雞的蠢樣。
「怎麼可能?」任她想破頭,這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就算他真的不想娶上官菁菁好了,他那顧人怨的老爸怎可能答應?任她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
「我跟菁菁從來都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她知道我的桃花史,我知道她有多少艷遇、交過幾個男朋友,這樣的一對男女,怎麼可能結成夫妻?沒天天吵翻天才怪!」說難听一點,就兩人都不是對方的「菜」,如此而已。
「可是……你們的家長希望你們結婚是不爭的事實吧?」天啊!她越听越糊涂了,不禁撫著頰側坐了下來。
「他們怎麼想是他們的事,總之我們兩個從沒這麼想過就對了。」他聳聳肩,不予置評。
「可是……可是你爸怎麼可能願意放棄?」媽媽咪啊!一定要她問得如此仔細嗎?她都快自律神經失常了!
「當然不願意,不過總有解決的方法。」想起上官菁菁那瘋到無可救藥的女人,他忍不住笑了。「婚事一上報,甚至等不及我由南非回來,菁菁就留書出走了,大剌剌的跟她爸媽說,她要和男人私奔去了,差點沒讓上官家整個翻了過來。」
姜榆帆張大小嘴,完全沒辦法消化這麼勁爆的消息,控制不住的結巴起來。「她她她……」
「她私奔了。」申奕甫兩手一攤。露齒一笑,仿佛這沒什麼大不了。「她跟一個她很喜歡的窮小子私奔,上官伯伯氣到差點腦中風。」
她更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還笑得那麼開心!難道他和上官菁菁,真的只有那樣單純的情誼?
天啊!這是怎生一個荒謬啊!
「所以我沒有結婚。」揚起雙手,讓她看清指頭上並沒有佩戴任何戒指,也沒有留下任何戒痕。
「……」她沉默,還兀自沉浸在難以置信的震撼中。「如果她沒那麼做,你還是會听你父親的命令,跟她結婚吧?」
「不會。」定定的看著她,他仿佛想看穿她的心思。「我說過,我跟她純粹是朋友之間的感情,就算她沒做出這麼驚世駭俗的事,我也不會跟她結婚。」
「是嗎?」她還是沒辦法完全相信他的說法。
「你到底想問什麼?」他擰起眉心,不甚滿意她的欲言又止。
他認為自己說的夠清楚了,他跟上官菁菁這輩子不可能,下輩子也不可能,永遠都不可能,他都講這麼白了,難道她還听不懂?
「沒、沒有啊!」她甩甩頭,努力集中月兌序的思緒。「我沒有想問什麼。」
很好,現在她看起來正常了些,他總算找到可以切入問題重點的時機,忙把握時間問道︰「既然如此,那你覺得怎樣?」
「什麼?什麼東西怎麼樣?」或許是之前的話題斷層太久,她一時沒辦法迅速接上,眸底寫著茫然。
「帶著薇薇回來,讓我補償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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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過後,姜榆帆躲進房間無所事事的東模西模,邊整理東西邊順便整理自己的思緒。
帶著女兒跟他回申家?這對她來說,是個甜蜜的誘惑,更是個重量級的冒險。
雖然中間間隔四年,她也很清楚自己不曾忘記過申奕甫,但她和申恭定的接觸可說是個極不愉快的經驗,在這樣的狀態下,她很難說服自己再次走入申家。
況且他是怎麼說來著?
補償?呿∼∼
她不認為「補償」兩個字足以構成一對男女能夠緊緊相系的理由。
兩個人之所以在一起,除了情和愛之外,其余的全是道德感和責任作祟,或許短時間內還能維持,但只消時間一久,問題鐵定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
在開了花坊,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並听過許多婆婆媽媽對先生的抱怨之後,她不再相信愛情那種虛幻不實的東西。
並不是她不相信夫妻不能長久,也不是不相信愛侶間能擁有恆久的感情,只是當時光飛逝,曾經再濃烈的愛情,也極容易因光陰的流轉而變成親情。
經過四年前那場愛戀,她不認為自己會因愛情之外的理由再和男人廝守。
當然她得顧及薇薇的感受及「福利」,不接受薇薇的男人不及格,不喜歡薇薇的男人也不及格,但顯然這些問題在申奕甫身上是不成立的。
「媽咪,你在干麼呀?」在客廳看電視看到無聊的姜奕薇,模進房里看到她在整理東西,好奇的湊上前問道。
「嗨,薇薇,你怎麼進來了?」看著女兒純真的容顏,她的眼里滿是憐愛。
他愛薇薇,薇薇也愛他,可那純粹是父女天性,毫無道理可言,她完全沒有置喙的空間。
分開四年了,感情也淡了吧?所以他才會用「補償」二字來企圖說服她。但不巧的是,她並不是個容易被說服的女人,那兩個字無法令她心動,所以她沒有答應他。
「我有點不太舒服。」姜奕薇噘了噘嘴,看起來沒什麼精神。
「怎麼了寶貝?你哪里不舒服?」反射性的模了模女兒的額,感覺她的體溫有點高。「你還好嗎?媽咪帶你去看醫生好嗎?」
看似健康的薇薇以前發燒時曾有過熱痙攣的紀錄,這令她有點不安。
「一點點不舒服而已啦,我不要看醫生。」她嘟起嘴,最討厭看醫生的她自然能推就推。
「前兩天看感冒拿的藥你吃完沒?」姜榆帆想起女兒前兩天的小靶冒,隨即關心問道。
「快吃完了啊,剛剛吃完飯,鈴鈴姊有再讓我吃過了。」她誠實告知。
「嗯,那就好。」才吃過藥,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她稍稍放心的由衣櫃底層里抽出一張卡片。
薇薇好奇的湊了過去。「那是什麼呀媽咪?」
「這個喔?」她淺笑,那是四年前她生日時,申奕甫送給她的卡片。「爸爸送給媽咪的卡片啊。」
她知道自己很蠢,沒事干麼留著那麼久以前的卡片,但她就是舍不得丟掉它。
在感覺到孤單的時候,她會拿出這張卡片來看;無助的時候,感覺有這張小卡在身邊,她就會渾身充滿力量。
輕撫著卡片上幾乎模糊的印刷體,她扯開一抹淺笑。
「爸爸喔?他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盯著媽咪滿是笑意的臉,薇薇心里有著不解。
「他……等忙完就回來。」她帶著輕愁低喃。
很諷刺的情況不是嗎?既不願那麼輕易就重新接受他,卻偏偏留著他送給自己的東西,雖然只是一張不值錢的卡片,卻陪她度過四年來無數孤寂的歲月。
淺淺的嘆了口氣,她反覆觀看早已記熟的卡片,放在胸口感受它的溫度──她還記得當年自己收到這張卡片時的興奮心情。
在收到這張卡片的同時,還附贈一條昂貴的紫鑽項煉,她感動得熱淚盈眶,但那條紫鑽項煉卻在籌措開設花坊時,因資金不足而將它賣了,為此她感到十分不舍,但卻不曾因此而後悔。
因為開設了尋愛花坊,她和薇薇才能過著現下還算不差的日子,因此即便心里感到遺憾,她也不曾試圖再將那串項煉買回來,扣掉她沒太多的閑錢不說,過去就已經過去了,她也不想再睹物思人。
沒想到他的出現勾起她所有的回憶,峰回路轉的情節發展教她有點消化不良,令她不知道往後的路該怎麼繼續走下去……
「借我看看好嗎?媽咪。」薇薇有點喘的伸手跟媽咪要卡片。
「薇薇?你的手怎麼這麼燙?」在踫觸到女兒的手時她駭然一驚!罷才她的體溫明明沒有這麼高的,怎麼突然之間就竄升了?!
薇薇開口想回她話,霍地兩眼一翻,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的痙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