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寧寺跑出來後,流香的腦袋是一片空白的,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
這一整個星期,她都被嚴密監控著,哪里都不曾去過,角館對東京來的她是如此的陌生。
她不懂久史舅舅為什麼那麼殘忍、那麼冷酷,知道他將媽媽的牌位帶到角館供奉時,她真的以為他並不如她印象中那般冷血,但……他為什麼要那麼仇視爸爸,甚至到不講理的地步?
長不大的戀姊狂!她在心里暗暗咒罵。
媽媽之所以跟爸爸私奔,一定是因為他們真心相愛,才不是因為被爸爸騙了呢!
爸爸媽媽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他!到現在還記恨著,甚至不準她爸媽的牌位供在一起……
「流香!你站住。」火速追上來的久史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臂。
「你放開我!你……你根本有毛病!」她氣憤地瞪著他。
「你……」他正想責罵她在他人面前的失態舉止,但……她已經掉下了眼淚。
「你不知道,爸爸媽媽是真心相愛的!」流香大叫,全然不顧這是在大馬路旁。
看著她淚如雨下的可憐模樣,久史沉默了。
他感覺得出她心里累積了許多的不安及痛苦,他也知道自己該對她再溫柔一點,但遇上她,他卻失去了控制。
他平時壓抑的情緒在她面前,總是毫不收斂地狂瀾出來,然後……弄得他們兩敗俱傷。
「爸爸跟媽媽當年拋下一切也要相守在一起,他們的感情不是兒戲、不是假的!為什麼你就是不懂?!」她怨憤地瞪著他。
她清秀的臉龐上那一雙憤怒的眼楮,澄澈而銳利得教他心慌。
雖然掛著淚,但她表現出來的那種剛毅卻教他驚訝,甚至是心動……
心動?他對她的感覺怎麼會是「心動」呢?
他是怎麼了?他明明以舅舅的身分自居,卻偶爾希望她不是他的外甥女。
這太奇怪了。
雖說他跟她毫無血緣關系,但他既然叫萬里子為姊姊,那流香就等於是他的晚輩,對晚輩,他怎麼會有那種微妙的、難以形容的悸動?
有時他恨透了她的難纏、叛逆,還有她那張貌似西宮的臉龐,但她的喜悲卻深深牽動著他的心情。
懊死。他暗咒一聲。
他是不是頭殼壞掉了?居然對一個小他九歲,甚至稱呼他為久史舅舅的女孩有著不知名的情愫……
「我不想跟你這種冷血烏賊住在一起!」她說。
「冷血烏賊?」听見她這樣形容他,他簡直氣炸了。
若他真是冷血烏賊,用得著對她這麼好嗎?衣食住行,樣樣不缺,他還免費當她的「柴可夫司機」,現在她到底是哪里不滿?
「你幫我把爸爸的照片留著,我還以為你應該不像外表那樣冷漠無情,可是你……你根本就……」
「抱歉,我讓你存有幻想,以為我是『好人』,幫你留著照片不是什麼難事,但是要把他的牌位供在萬里子姊姊旁邊,我做不到。」
「你……」她氣呼呼地瞪著他,兩只眼楮像要噴出火來。
一個不注意,她已經稍稍停止的眼淚又冒了出來——
「我……我要爸爸……」
她知道爸爸的事是他的罩門,只要不提到爸爸,他就不會生氣動怒。
可是……不管他多恨她爸爸,也不能改變她跟爸爸是血濃於水的父女關系這個事實啊。
「你不把爸爸的牌位帶來,就讓我回東京……」說著,她越覺委屈難受,「我……我想爸爸……」
喪母之後,她就被逼著承受現在的狀況,她一直壓抑著、一直保有她的堅強,但她也需要訴苦的對象。
在這個時候,雙親是她唯一可傾訴的對象,但他卻硬生生地分開了她的父母。
她怨,但她無計可施,因為她甚至連離開這里都辦不到。
見她掉淚,久史不知怎地也揪心得厲害。「待在這里,真這麼痛苦?」
流香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流著眼淚。
睇著她,他心情無由地沉重。雖然他從沒說過,但事實上……能把她接到角館來,他是最興奮的一個——即使她長得像西宮,身上也流著他一半的血。
她低著頭,依然沉默不語。
「你現在受的磨練都是為了將來做準備……」
「我難過的不是那個!」流香打斷了他。「媽媽過世後,我以為我是孤兒了,雖然我常跟你唱反調,但其實我很慶幸在這世界上還有我的親人……」
噙著淚,她幽幽地說︰「我不怕受什麼訓練,或上什麼奇奇怪怪的課,我……我只想要爸爸媽媽能在一起,我只想要你接受他們真心相愛的事實,這樣很難嗎?!」
說完,她掩面痛哭,那顫抖著的肩膀教他心疼。
他對她太殘忍了嗎?他只顧著恨西宮,卻全然沒發現她的寂寞、不安及惶恐嗎?
突然,他感到內疚。他在萬里子姊姊靈前承諾會好好照顧流香,而這樣的照顧法就是他的承諾?
「流香……」他輕嘆一聲,聲調梢軟,「你父親牌位的事,我還無法給你任何的承諾及答覆,在我心里有個結沒打開,所以……」
睇見他苦惱而歉疚的表情,流香心里的怒氣梢減。她皺著眉頭,抿著嘴巴,悶不吭聲地盯著他。
她看得出來他心中的確有個結,而且這個結可「大」了。
「萬里子姊姊離家十八年,卻在她死後把你交給我,我想她真正的用意是要你代替她繼承她沒有繼承的一切。天澤流需要正統的繼承人,不管你願不願意,只要你是天澤家的繼承人,你就必須承擔一般人所無法承擔的壓力及委屈。」他聲線平靜地說。
「我不要……」
「這是你的宿命。」
「我才不相信什麼宿命!」她地大叫,「我不要繼承天澤流,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只要爸爸媽媽、只要以前的時光……」話末盡,她已泣不成聲。
「我只要爸爸媽媽再回來……」她不顧形象地哇哇大哭。
「流香……」這不是第一次有女人在他面前哭,但卻是他頭一回覺得心慌。
他可以安慰她嗎?如果他伸出了關懷的手,那是因為他把她當外甥女看,還是一個無助的小女人呢?
她抽抽噎噎地說︰「爸爸好愛好愛我跟媽媽,他……他走的時候,我跟媽媽曾一度以為我們也活不下去了……你不知道爸爸有多愛我們……你……」她再也說不了話,因為眼淚已經模糊了她的視線,而她的聲音也哽咽了。
看見她因為哭泣而抖動著的縴弱肩膀,久史心里一陣揪緊。
不自禁地,他伸出了手,輕輕地搭住她的肩膀,「流香……」
就在他的手指輕踫她肩膀的同時,流香哇地一聲,撲進了他的胸懷,然後暢快淋灕地哭起來。
他先是一震,但幾秒鐘後,他溫柔地將她輕攬入懷。
而在同時,他心底有了個令他自己意外的決定——把西宮的牌位接到天寧寺。
他把自己當成什麼?她的「久史舅舅」,還是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委托監護人?
他越來越弄不清自己的身分了……
鷹匠橋花子舞社
這是一問教授日舞的私塾,教舞的老師是位六十歲的老小姐——花子,而流香就在她的私塾里學舞。
這是她走上繼承人之路的基本養成教育,不只日舞,她還必須學習花道、茶道,甚至是佛學。
雖然有點煩、有點累,但不知怎地,她覺得自己學得駕輕就熟。有時,她都忍不住要為自己的「冰雪聰明」感到驕傲。
這天,久史依舊在一旁監督著她練舞。
「流香這孩子果然是萬里子的女兒,冰雪聰明,很有潛質……」花子老師曾經也是萬里子的日舞啟蒙老師,萬里子的事,她知道得不少。
看著流香跳舞時專注的模樣,久史有點分神。「呃?」
「你……」見他心不在焉,花子老師微微皺起眉頭,「你在想什麼?」
一沒事……」他回復二貝的平靜及沉穩,「您剛才說什麼?」
她抿唇一笑,「我說這孩子很像萬里子……」
「她像萬里子姊姊?」久史蹙起眉心,不以為然地一笑,「她比較像西宮吧?」
「她長得是像西宮,不過……有時看著她的眼楮,我會以為是萬里子回來了。」
「像嗎?」
「倒不是樣子像,是……感覺。」花子老師看著正專心跳舞的流香,,她有萬里子那種堅毅又叛逆的感覺。」
久史一笑,「叛逆倒是不假。」
她听出他話中含義,會心一笑。「這年紀的女孩是不好懂……」
他的目光停留在流香優雅的身影上,唇邊突然揚起一抹淡淡的、溫柔的微笑。
花子老師眸光一閃,正巧捕捉到他這個表情。她心里一顫,有種異樣的感覺——
活到六十歲,她的眼楮可是越來越精。
當久史看著流香時那種專注而深刻的眼神,絕不只是「舅舅」對「外甥女」那樣而已。
不過她一點都不意外,因為他們根本不是真正的甥舅關系。
流香年輕漂亮,而他也年輕有為,若不說破,任誰都會覺得他們是天上一對、地上一雙的絕配。
繼承天澤流對年輕的流香來說太沉重,她需要一個人支持她、幫助她,而久史絕對是萬中選一的選擇。
站在天澤家多年老友的立場上,她是樂見其成的。
「我說久史……」花子老師淡淡地試探著他,「你二十七了,有對象嗎?」
久史微怔,「怎麼突然問起?」
「也是時候了吧?」花子老師若無其事地睇著流香,「有人對你提過這件事嗎?」
他一笑,「我很忙。」
「再忙,婚姻大事也不能忘了。」她斜睨了他一記,「跟我學舞的學生中有幾位素質不錯的小姐,出身都相當良好,有機會的話讓我替你……」
「花子老師,我沒興趣。」他聲線幽緩地打斷了她,「我現在只想把流香栽培為天澤流的繼承人。」
「是嗎?」她挑挑眉,不時偷覷著他的表情,「那你有幫流香挑選對象的打算嗎?」
「咦?」久史一怔。
她笑得有幾分高深,「身為天澤流的繼承人,對象是馬虎不得,難道你沒想過這個問題?」
「她才十八。」對象?他還真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不過,他是真沒想過,還是不願去想?
「依傳統,十八歲已經可以開始相親挑選對象了……」
他沉吟須臾,「她是獨生女,依例必須招婿,所以對象並不好找。」
「那不簡單,就找個原本就姓天澤的人嘛!」花子老師撇唇一笑。
他微怔,「姓天澤的人?」
「是啊。」她似笑非笑地睇著他,「不就是你。」
聞言,他一陣心慌,而且不小心地表現在臉上。「花子老師,您說什麼?我……我是她舅舅。」
她挑挑眉,「你們又不是真甥舅。」
「花子老師,」他神情一凝,低聲地說︰「這件事請您務必別在她面前提起。」
她微頓,「流香她……不知道?」
他點頭,「我不打算現在告訴她。」
「為什麼?」她不解地問,「也許她就不希望你是她舅舅呢。」
「她是不希望,因為她討厭我是她舅舅。」他苦笑一記,「在她心里,我是個既殘酷又冷血的人,要是她知道我不是她親舅舅,她一定不會承認我這個監護人。」
她若有所思地低語︰「是這樣啊……」
「花子老師,我希望您暫時保守這個秘密。」他誠心地懇求。
她點頭,「那當然沒問題,不過……你說她討厭你?」
「嗯。」
「是嗎?」她眉心微蹙,思索著。
流香討厭他?怎麼她感覺不到?
流香比一般同齡的女孩要來得成熟,她的眼楮乍看是冷靜而含蓄的,但細細觀察,會發現她眼底有著難掩的熱情,就像當年的萬里子一樣。
她的眼神坦率而直接,尤其是不經意看著久史的時候——
那絕不是討厭的眼神。
她不知道這一對毫無血緣的甥舅最終會變成什麼關系,但……她竟隱隱期待著。
久史可不是笨蛋,雖然花子老師沒明講,但他感覺得到……她在試探他。
但是……她為什麼試探他呢?難道說他的表現有任何的不尋常?
是不是他的眼神泄露了什麼訊息?還是他曾說了什麼而不自知?如果是的話,那可真是危險啊。
載流香回家的路上,他一如往常地沉默。
由鷹匠橋回到天澤家是一段不短的路程,而身旁的流香也早已因為各種繁瑣的練習而昏沉睡去。
看著她清麗年輕的側臉,他的心隱隱地波動著。
盡避他實在不願坦然面對,他還是得承認……他對流香有著一種他所不願接受,卻又不得不正視的情感。
怎麼會這樣呢?他應該把她當外甥女看待,就算不當她是外甥女,光就她那張像極了西宮的臉,他也不該會對她有任何感覺。
即使她美麗,那也應該是一張他憎恨著的臉啊,但為什麼……他越來越受她的吸引,甚至讓花子老師都有所察覺?
「真是不可思議,萬里子姊姊……」他心情的復雜很難向外人道,因為就連他自己都迷糊了。
車行至大門口,久史準備喚醒沉沉睡去的流香,但視線一觸及她美麗的臉龐,他竟不忍心喚醒她……
因為……他很難有機會這麼專注而坦然地凝視著她。
一切都像是靜止了般,只剩下他對她那股強烈而壓抑的情感還奔流著。
他的胸口沸騰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激情,他的體溫不斷不斷地升高,他的腦子也熱得不能再思考……
他忘了自己的身分,也忘了她是誰,不自覺地,他將臉湊近,更仔細地凝睇著她。
她渾身上下透露著一種半熟的魅惑,兩道彎彎的眉舒展著,而唇角也微微地上揚,像是作了什麼美夢般。
他毫不自覺地注視著她,直到他發現自己的臉幾乎要貼近她的臉。
靶覺到她輕緩的鼻息,他心里一顫。
「該死,我在做什麼?」他驚覺到自己居然想親吻她?!
天澤久史,別忘了你對她有責任!他暗暗警告著自己,要自己別輕舉妄動。
但即使是如此,他還是止不住心情的起伏波動,強烈的渴望著她嬌艷欲滴的唇片……
就這麼一次……就在他那麼想著的同時,流香突然睜開了眼楮。
驚見他的臉竟挨得那麼近,她露出了驚羞的表情。
他心里的驚慌絕不亞於她,自責的、不安的、羞愧的情緒全表現在他臉上,但轉瞬即逝。
「到家了。」他強作鎮定地說,生怕她覺察到什麼。
流香沉默了幾秒鐘,神情有點茫然,「噢……」
罷才是怎麼一回事?嘴上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她心里充滿了疑惑。她沒看錯吧?久史舅舅他……
雖說她還沒有接吻或者是被親吻的經驗,但以剛才那尷尬的情景及彌漫在空氣中不尋常的氣氛,她覺得久史舅舅似乎正要親吻她……
天啊!這怎麼可能?!這麼一想,她不禁頭皮發麻。
不會吧?她一個人不正常已經夠慘了,如果連久史舅舅也跟著「爬代」,那真的早晚都會出事的。
不不不,一定是我想太多了,是錯覺,他應該只是……只是想看我眼睫毛到底有幾根!她試著說服自己。
這理由有點爛,不過勉強可以接受,不過……要是他剛才真是要親吻我,那……她越想越悶,但不知怎地,她覺得自己竟有點期待。
「流香,你還不下車?」已下車的久史出聲喚她。
倏地,一根警覺的神經扯回了她漫無邊際的想像——
「就來了……」她慌忙下了車,跟上他的腳步。
她羞惱而慚愧的敲敲腦袋,喃喃地說︰「西宮流香,你真的有問題,而且問題可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