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香代覷清了他的樣子,整個人瞬間像是泄了氣的汽球般松懈下來。
眼前的仲川少爺是個身形高挑修長,溫文儒雅,相貌清秀英俊的男子,他的鼻梁上架了副銀框眼鏡,有著濃濃的書卷氣,完全不像個生意人。
他很好看,但是她可以非常肯定的說,他並不是她所以為的那個大哥哥。
「柳原小姐,妳好。」仲川達己看著眼前的她,十分滿意。
「你好,仲川少爺……」她低頭,禮貌而生怯地。
「真是的……」柳原光子掩嘴輕笑,「少爺小姐的叫,多生疏……」
「沒錯,」仲川露子附和著,「我看你們就互稱對方的名字吧?」
「只要柳原小姐不反對,我非常樂意。」達己凝視著香代,撇唇一笑。
「是……」大家都這麼說了,香代當然只有點頭答應的份。
雖然他並沒有讓她感到失望,但他不是「他」,卻讓她莫名的悵然起來。
案親曾說過仲川家還有個大哥哥,她想,眼前的他應該就是那另外一個吧?
只是,為什麼同是仲川家的兒子,父親卻說那個大哥哥配不上她呢?
如今她被安排跟這位大哥哥相親,又是因為同樣的理由嗎?還是說……那個大哥哥已經結婚了?
「香代……」光子在一旁輕踫了她一下,「仲川夫人在說話呢。」
她猛一回神,尷尬地看著對面的仲川露子。「抱……抱歉……」
仲川露子倒沒有不悅,只是抿唇一笑,「沒關系,我看妳很緊張吧?」
「那是當然,」光子又搶著說話,「我們家香代可是第一次相親。」
「咦?」仲川露子微怔,「像柳原小姐條件這麼好的小姐,居然沒有人跟二位提過相親的要求?」
「有是有,不過香代她內向,一直沒有點頭答應過。」柳原敬太郎說。
「是啊是啊,我們家香代連男朋友都沒交過呢。」光子急忙補充。
仲川露子挑挑眉,既驚又喜地睇著香代。「真是這樣嗎?」
「我們對她的管教相當嚴格,而她也非常潔身自愛。」光子說。
「那真是太好了。」仲川露子滿意地,「這樣的女孩最適合我們家達己。」
叔叔嬸嬸及仲川露子的對話,讓香代覺得自己像是待價而沽的商品般,而他們正在檢視她有沒有任何的瑕疵。
她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但溫順慣了的她還是低頭不語。
「達己,」仲川露子轉頭看著身邊的達己,「你帶著柳原小姐到庭院走走吧,跟我們聊恐怕會悶壞她的。」
「是。」達己點頭,接著起身。
他看著羞怯又不安的香代溫柔一笑,「香代小姐,我們到庭院里走走吧。」
香代微怔,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看光子。
扁子咧嘴笑著,「香代,妳就跟仲川少爺出去走走吧。」
香代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地起身。
「失陪了。」
達己先走到門口,轉身一欠。
打開門,他等著香代過來。香代怯怯地走過去,穿上鞋,走出了包廂。
閱上門,身後傳來的是叔叔嬸嬸及仲川露子的聲音--
「仲川夫人,妳瞧,他們多登對……」
「是啊,看著看著,我都有種快當婆婆了的感覺呢。」
「呵呵呵……」
漫步在庭園中,初次見面的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香代低著頭,始終羞于正眼看他。
相親是最不自然的相識方式了,但偏偏他們卻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香代小姐……」突然,他開口叫了她。
「是。」她急急忙忙地應聲,不安地看著他。
迎上他的目光,她有點尷尬。
他給人一種溫柔的感覺,清秀的容貌,得體的穿著,一眼就看得出來是那種從未吃過苦的少爺。
一樣是仲川家的孩子,她印象中的那個大哥哥卻有著早熟世故、孤獨憂郁的臉孔。而依年紀推算,眼前的這個男子應該是弟弟。
「香代小姐是第一次相親?」他問。
「是的。」她點頭。
「其實我也是。」他撇唇一笑,「之前我一直很排斥相親。」
「咦?」听他這麼說,她有點意外。
他是仲川家的少爺,而且已經二十八歲,她以為他應該有過不少相親經驗。
「相親是非常不自然的相識方式,感覺有點尷尬。」他說。
他的想法正好跟她的不謀而合,而這一點讓她安心了不少。
「這一次,母親給我看了妳的照片……」
她微怔。她的照片?想必是光子嬸嬸給仲川夫人的吧?
「我一見到妳的照片,就決定答應這次的相親。」他坦白地說。
香代一愣,旋即羞紅了臉。
「我這麼說,很唐突嗎?」他睇著她問。
她低下頭,不知該說什麼。
達己注視著她,不舍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不得不說,他對她一見鐘情。
她的氣質嫻靜,就像生在幽谷中的蘭花般,不被世俗的一切所污染。
出身良好的她,並沒有千金女的嬌氣,反而給人一種舒服又安心的感覺。
「香代小姐工作之余,都做些什麼消遣?」
「我沒工作,只是在固定的時間跟嬸嬸去學插花、茶道。」
「噢?」達己微怔,「妳不必到自己家的公司上班嗎?」
她有點不好意思,「我真是沒用處的閑人,不是嗎?」
「喔,不……」他蹙眉一笑,「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她嬌怯地覷著他。
達己有點尷尬,「抱歉,我只是覺得意外。」
她了然一笑,「叔叔說女孩子家不必有什麼工作成就,最重要的是找個好夫家,所以……」
「我懂了。」他打斷了她,「所以柳原先生要妳把心思,放在如何成為一個好妻子上面?」
「嗯……」她又紅了臉,怯怯地低下了頭。
達己凝視著她那嫣紅的美麗側臉,滿心的仰慕全寫在臉上,「我想妳會是個好妻子的!」
听見他這麼說,香代又是低頭沉默。
他給人一種Nice的感覺,她並不排斥他,但……麻雀並沒有出現在她心房里。夏希說過,當妳遇上那個對的人的時候,成群的麻雀就會飛進妳心里,不斷地跳、不斷地吵,讓妳一刻都不得安寧。
但見到他,她只有因陌生而感到的不安感覺,沒有任何的悸動。
「香代小姐……」
「嗯?」她睇著他。
他直視著她,眼鏡底下柔和的眸子里,有著一道溫熱的光芒。「下次可以在外面見面嗎?」
她微怔,疑惑的看著他。
「我是說……」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就我們兩個。」
香代看著他,一時之間答不上來。
他是仲川家的少爺,是叔叔嬸嬸非常中意的人選,而他的溫文客氣也讓她拒絕不了……她知道自己拒絕不了他,因為那麼做一定會惹叔叔嬸嬸不高興,而她不希望違背他們的意思。
忖著,她淡淡地點了頭。
佰區,東急飯店。
「抱歉,我接個電話。」達己起身,輕聲致歉。
「嗯……」香代微笑點頭,沒說什麼。
在達己的邀約及長輩的猛敲邊鼓之下,這已經是香代跟他的第五次約會。他們的約會地點不是高級的餐廳,就是欣賞藝術表演,非常上流社會的約會模式。
她並不討厭他,也不討厭這樣的約會模式,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無法專心……她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她跟他不來電?她根本不想跟他交往?
不,不管她喜不喜歡他,只要叔叔嬸嬸喜歡,她就沒有說「不」的權利。
再說,這不就是她的人生嗎?身在世家貴族的柳原家,她豈能像一般女孩那般隨心所欲?她早知道自己會在長輩的作主下,嫁給一個匹配適合的男人,這是她的命運,必須接受的命運。
現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對方是個各方面的條件都相當優秀的男人,即使她心里沒有那種讓她快要不能呼吸的悸動。
想到不能呼吸的悸動,她腦海里突然浮現了一張不相干的臉孔--
是他,那個她在希爾頓飯店1107號房遇上的男人。
怎麼會想起他呢?他只是她生命中一個連插曲都不算的意外啊!
一想起他,她同時也想起他曾經霸氣又強勢的吻了她、抱了她。
忖著,她的臉轟地一聲火熱起來,而心跳也隨之加快--
「香代?」這時,回座的達己喚回了她遠揚的思緒。
「嗯?」迎上他的目光,她不自覺地感到心虛。
她這算是心猿意馬嗎?喔,不是的,她並沒有太多其它的想法,只是……
「想什麼?都出了神了。」他優雅地坐下,笑問。
她搖搖頭,「沒什麼。」
「對了,再幾天就是黃金周了,妳……有什麼安排嗎?」
她又搖搖頭。
「我會到輕井澤去度假,不知道妳能不能一起去?」
「咦?」她一怔。一起去輕井澤度假的意思是……
他似乎意識到她的疑慮,「我們家在輕井澤有幾間別墅,所以……我會親自征詢柳原先生及夫人的意見的,如果他們不答應,那就作罷。」
听他這麼說,香代蹙眉一笑,一語不發。
征求她叔叔嬸嬸的同意?他們豈有不同意的道理?
在東京約會是一回事,到輕井澤去度假又是另一回事,她非常清楚其中的差別,但她知道……她還是拒絕不了。
她一直是個听話的乖寶寶,而听話慣了的後遺癥就是……她已經完全喪失了表達自己意志的能力。
輕井澤,一個對她來說,有著淡淡回憶的地方。
香代記得十三歲前的每個夏天,爸爸跟媽媽總會帶她到這里來度假避暑。
當時,他們在這里有間豪華的別墅。在爺爺生日後,她還跟爸媽來過一次,接著不久……他們就離開了她。
十年了,她記不得那間別墅的地點,而對別墅的記憶,也有點生疏淡忘。但她知道……那棟別墅早在爸爸媽媽死後不久,就被叔叔賣掉了。
正如她所料,當達己親自登門拜托叔叔,並說明來意後,叔叔跟嬸嬸就像中了樂透般高興。在那當下,她覺得自己像是個被擱置在倉庫里二十三年的古董,突然找到了買主似的。
仲川家在輕井澤有三棟別墅,而他們則住進三棟中最大的那一棟。
甭男寡女住進度假別墅,多少給外人一些遐想的空間,而她自己也一度因此而覺得別扭。不過,達己是個非常尊重她的斯文人,約會數次,他還不曾牽過她的手,也因為這樣,她並不如預期中的擔心緊張。
漫步在別墅附近的林蔭道上,兩人之問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
「怎麼樣?」達己輕聲地問,「喜歡這里嗎?」
「嗯。」她點頭,「其實我對輕井澤不算陌生。」
「噢?」他疑惑地望著她。
她抿唇微笑,眼底有一絲的惆悵。「我家曾在這兒有過一間別墅。」
「是嗎?」他有點訝異,「那現在……」
「賣了。」她說,「我想……它應該被叔叔賣了。」
見她神情沉郁,他沒有搭腔。
「別墅是爸爸買的,我十三歲以前,他每年都會帶著我跟媽媽來度假。」
約略知道柳原家一些事的達己,有點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勾起妳什麼不愉快的回憶?」
「沒有不愉快,只是都過去了,所以有點感傷。」
「真是抱歉……」
「沒關系……」她淡淡一笑,「所有關于他們的回憶,都是美好的。」
因為話題有些傷感,達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話鋒一轉,「今天晚上想吃什麼?我叫佣人準備。」
「隨便,我不挑剔。」
「妳還真好伺候。」他說。
她唇角微微一揚,淒然苦笑。「十三歲以前,我被人伺候,十三歲以後,我得學著伺候別人……」
「香代……」看見她落寞卻依舊美麗的神情,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她一怔,驚羞地望著他。
「以後,妳不必再伺候任何人……」他說。
他有張溫柔的臉,有溫柔的聲音,還有一雙溫柔的手,但不知為何,當他握住她的手時,她竟覺得想逃。
她是那麼的不自在,那麼的為難,而一切只是因為他牽了她的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這個人只要開口提親,她就非嫁他不可了,而她卻連和他牽個手都覺得別扭?
似乎感覺到她想把手自他掌心中抽離,他下意識地握緊了她的。
「我們回去吧。」他說。
因為不知如何是好,她訥訥地點了頭。
達己緊緊抓著她的手,轉身往回程走去。
一路上,他牢牢抓著她的手,而她沉默地低著頭,一語不發。
熄燈後,香代因為無法成眠而站在房間的露台上吹風。
即使是夏天,溫度只有二十五度左右的輕井澤,還是非常的涼爽。
入夜後若不添加一件衣服,甚至還會覺得冷。
想起今天散步時被達己緊抓著手的事情,她心里還是覺得怪怪的。她明明不討厭他,為什麼會……
「唉……」忖著,她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她對達己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他事業有成、體貼溫柔,是那種女孩子心目中夢寐以求的理想結婚對象,而她卻……天啊,她已經跟他約會了那麼多次了啊!
雖然她曾因為他不是那個大哥哥,而感到失望,但……如果那天出現在她面前的不是他,而是那個大哥哥,她的反應會不會跟今天一樣?
「唉……」掩著臉,她又嘆了一記。「我在想什麼……」
苞弟弟相親交往,卻想著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哥哥,她真是糟透了。
要是達己知道她的想法,心里會怎麼想呢?
不過說也奇怪,達己偶爾會提到他的父母親,卻從來不提他哥哥,就像那個大哥哥並不在他家的成員之中……
「唉……」發現自己今天晚上嘆氣的次數實在太多,她不禁有點懊惱。
翻腕看表,發現已經十一點,她不覺皺起眉頭。
要是在東京,她這個時候都不知道已在夢中神游到哪里去了。
思忖了一下,她決定到附近散步,看看晚風能不能讓她的腦袋清楚一點,而不要常常想著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打定主意,她換上了休閑服,套上薄外套,走出了房間--
因為月色皎潔,即使沒有路燈,走在被樹木包圍著的小徑上還是不成問題。
夜里的空氣比起白天,更加的清新涼快,吸進鼻子里時,有種像是嚼著薄荷口香糖的感覺。邊欣賞著月色,香代越走越遠,當她發現自己離別墅有段距離後,她決定返回。
這附近的小徑在白天看起來已非常近似,一到了晚上更是難辨其差異。她循著來時的路走著,卻一直看不見仲川家那棟有著紅色屋瓦的白色豪宅。
直覺告訴她,她迷路了。這實在不妙,而她也開始為自己貿然在晚上離開別墅而後悔。
「冷靜,冷靜,一定能找到路的……」雖然不安、雖然害怕,她還是在心里鼓勵安慰著自己。
走著走著,她驚覺到眼前的路越來越暗、越來越窄。
抬頭,她看不見剛才的月亮,只看見在風中搖晃的、茂密的樹葉。
突然,她听見身後傳來沙沙聲響--
回過頭,她因為看不見任何東西而開始慌張。
下意識地,她加快了腳步,而當她加緊腳步的同時,那沙沙聲又出現。
她不敢回頭,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跟在她身後,緊追著她……
「救……救命……」她想求救、但她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
她沒命的跑,腳下的樹葉也被踩得沙沙作響,漸漸地,她分不清那沙沙聲是來自她腳下,還是……
就在此時,低沉的喘息聲夾雜著沙沙聲,傳進她耳里--
「啊!」她尖叫一聲,掩著耳朵,拔腿就跑。
「喂!」突然,在她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沉喝,「不要跑。」
那是男人的聲音,陌生的男人聲音。
她嚇壞了,腿有點發軟。但求生的本能在此時發揮功用,迫使她繼續地往前奔跑。
「站住!」
在那男人沉喝的同時,她听見一聲低低的、討饒的狗嘶。
罷覺得疑惑,腳下一個踩空,她摔進了一處落差約三十公分的凹陷處--
因為跑得太急太快,這一摔讓她再也站不起來。
「救命……」她無助的求救聲猶如蚊子般微弱。
「嗚--」忽地,一記低沉的、憤怒的、警戒的狗吼聲,在她耳邊響起。
她遲疑、恐懼且緩慢地轉過頭去,看見一只大黑狗正齜牙咧嘴地怒視著她。
「不……」恐懼的眼淚幾乎要從她眼眶中飆出。
她想,自己一定是不小心闖進了牠的地盤了。
而此時她唯一的想法是……她死定了!
「嗚……」大黑狗張開了滿是尖牙的大嘴,凶狠地要攻擊她。
「啊!」她尖叫。
接著,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