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在枝頭婉轉脆鳴,陽光燦爛,透過窗簾灑進一室天光。
今日是個好天氣,對比於前兩天的陰霾,耀眼得像一場夢。楚懷天眨眨眼,怔然的神情彷佛不敢相信雨真的停了。
但雨,是真的停了。
這也表示,一切是真的結束了吧?
他嘆氣,忽地感覺四肢無力,疲倦地垂下眼。
「楚大哥,你醒了吧?」嬌美的嗓音在床畔輕輕喚他,「吃點東西好嗎?」
他揚眸,意外地望見一張帶笑的甜顏。「可兒?你怎麼在這里?」
「我來看你,楚大哥。」路可兒略帶擔憂地看著從少女時代便認識的大哥哥,「你燒了兩天,懷風很擔心你呢。」
「懷風?」那個小時候曾趁夜帶著玩具刀殺進他房里的麼弟?他會擔心他?楚懷天微笑了,淡勾嘴角。「這小子沒有趁機惡整我吧?」
「相信我,其實他真的很想。」路可兒輕笑,「只不過楚二哥不許他惡搞。」
「懷宇也來了?」楚家三兄弟全員到齊?
「嗯,昨晚大家都睡在這里。」
齊聚一堂為他擔心?楚懷天蹙眉,胸膛漫過某種難以形容的滋味。他動了動,試圖撐起上半身。
「我幫你。」路可兒急忙扶他。
「不必了,可兒,我只是發燒,又不是得了絕癥。」
「可你燒才剛退……」
「我很好。」他坐直上半身,「老爸他們呢?」
「楚伯伯去公司了,楚二哥跟懷風還沒起床,他們倆凌晨才睡的。」
因為看顧了他一整晚嗎?楚懷天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默然接過路可兒遞給他的溫開水,緩緩啜飲。
她瞥了他一眼,接著轉身,端起一盅方才擱在桌上的廣東粥。「吃一點東西吧?楚大哥,你一定餓了。」
說著,她掀起盅蓋,一陣熟悉的食物芳香襲來。
他愕然望著盅里的冬菇碎肉粥,煮得爛白的粥上,還灑了一層半熟的蛋黃。
「吃吃看,楚大哥,我熬了一個多小時呢。」路可兒拿起湯匙舀了一口,嬌嬌地獻寶。
他嘗了一口,才咀嚼兩下,便怔愣當場。
「怎麼樣?不錯吃吧?」
是很……不錯。事實上,簡直跟他從前喝的一模一樣!
「再吃一口。」
他又嘗了一口,這一回,更加確定了。
「可兒,這粥——」
「是初雲教我的。」看出他的疑問,路可兒乾脆老實應道。
「她教你的?」
「嗯,上禮拜六她把我叫去她家,一步步教我的。除了這個,我還學了皮蛋瘦肉粥、金針鮑魚粥哦,以後有機會做給你們嘗嘗。」
上禮拜六教她的?這麼說,是他們去六福村的前一天了。
為什麼心血來潮教可兒熬粥?他迷惘地猜測。
「因為她知道我常來這里吧。」而且說不定很快就要成為楚家媳婦。路可兒芳頰染霞,神情有些尷尬,星眸卻是璀璨明亮。她直直凝睇楚懷天,「我想她是希望我以後經常做給你吃。」
「為……什麼?」她為什麼還要這麼為他著想?
「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大嫂愛你啊!」粗魯不耐的嗓音忽地自臥房門扉處傳來。
房內兩人同時調轉眸光。
是楚懷風,他穿著睡衣,頭發凌亂,一副剛睡醒的模樣。在他身後的是楚懷宇,雖然眼下一片灰黑,可一身休閑服仍是整齊,絲毫不亂。
「老大,你是存心要把我們嚇出心髒病是不是?沒事淋什麼雨?」楚懷風一面大踏步走近床畔,一面高聲抱怨。
「听說你居然沒有趁我發燒時惡整我,真是感謝。」楚懷天回以諷刺。
「哼!要不是老二阻止我,我就在你臉上畫烏龜,然後拍照存證。」
「謝謝你啦,老二。」楚懷天望向靜靜倚著門扉的楚懷宇,戲謔地一揮手。
楚懷宇酷酷地伸指一推鏡架,算是回應。
「粥好喝吧?老大。」楚懷風詢問的語氣別具深意。
楚懷天挑眉,「不錯。」
「是大嫂特地教可兒的。」
「我知道。」
「她還告訴可兒,想跟你到游樂園玩。禮拜天你們一起去的吧?」楚懷風挑眉問。
「嗯。」
「你知道大嫂為什麼突然想跟你去那種地方?」
楚懷天蹙眉,搖頭。
「因為她從老爸那里听說了你八歲那年被老媽放鴿子的事。」
他聞言,神色一沉,「是嗎?」
「你知道她什麼時候听說的嗎?」楚懷風的口氣更加咄咄逼人。
「……不知道。」
「你前年生日那天!記得嗎?就是大嫂特地辦了個Party,你卻跟別的女人幽會那天!」
楚懷天一震。是……那天嗎?她送他親手織就的毛衣,他卻朝她怒吼,說他不想要孩子那天?
念及此,他掌心開始不由自主地冒汗。
她滿懷愛意欲給他驚喜,他卻以一瓣烙在衣領的唇印回應。那天,她的心碎了吧……
「大嫂真的很愛你,你簽了離婚協議書,跟別的女人公然出雙入對,她還一心一意記著要彌補你小時候的遺憾,還念著你喜歡喝她煮的粥。」
怕他不懂得照顧自己,她甚至還打電話親自叮嚀。
是的,她是很愛他,他一直就知道她愛他!可他,承受不起那樣的愛……
「你不覺得自己對不起她嗎?」
「我是……對不起她。」楚懷天閉了閉眸,「可你們放心吧。她已經……決定跟葉聖恩交往了。」她已經決定……不再繼續愛他了。
「什麼?!」房內其他三人聞言一怔。
「你們不也說過嗎?葉聖恩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家里又有錢,一定能給她幸福的。」
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最後是楚懷宇慢悠悠開了口,「老大,難道你就這麼放棄嗎?」
「比起我這種亂七八糟的男人,葉聖恩強多了。」他自嘲。
「亂七八糟?你哪里亂七八糟了?」楚懷風首先抗議,「從小你就是我們三個中最優秀的,功課、運動樣樣好得讓人生氣。」
「家族事業也是你一肩挑起。」楚懷宇淡聲接口,「我們兩個能各自發展個人興趣,都該感謝你。」
「是啊,楚大哥,」路可兒也加入,「比起某個成天只會拿相機四處晃蕩的家伙,你有責任感多了。」
「對啊,對啊。」楚懷風頻頻點頭,可不及數秒,忽然發現不對勁,狠狠瞪了總愛跟他作對的女人一眼。
路可兒只是聳聳肩,繼續說服楚懷天,「而且重點不是誰的條件好,而是愛。」
「對啊!愛才是重點,大嫂愛你!」
「問題是你愛大嫂嗎?」
他愛初雲嗎?楚懷天斂下眸,掩住惆悵的眼。
經過這段時日,他終於懂了,懂得自己對她的愛,懂得自己愛極了她。
他的確愛她,可這樣的他能給她幸福嗎?
「總之你們都別羅唆了!」不敢正視自己的心情,楚懷天粗魯地拒絕這場恍若永無休止的三堂會審。
「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里嗎?老大。」楚懷宇似笑非笑,「你太愛把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了。」
「對啊,給自己太多壓力。」楚懷風表示贊成。
「英華的事也一樣。為什麼不讓我們知道現在財務有困難?」
「好歹我們兩個也算大股東吧。」
「不信任我們嗎?」楚懷宇雙臂環胸。
「我看是瞧不起吧!」
「說夠了沒?」楚懷天一聲低吼,截斷兩個弟弟一搭一唱。他擰緊眉,忽地翻身下床。
「老大,你去哪里?」
「換衣服。」他簡短回答。
「換衣服?你要出門嗎?你的燒才剛退耶。」楚懷風怪叫。
「我去公司。」
「去公司干嘛?」
「解決問題。」楚懷天冷聲回道,打開衣櫃,翻出襯衫及西裝褲,又隨手抓了一條領帶。
不會吧?真打算去上班?
楚懷宇與楚懷風極有默契地互瞥一眼,兩人同時縱身一閃,一左一右架住他。
「不許你去!」
「對,好好在家養病!」
「放開我。」楚懷天格開兩個弟弟的臂膀,陰郁的眸盯了兩人強硬卻難掩擔憂的臉龐好一會兒,心念一動,「好吧,你們也一起來吧。」
「嗄?」
「你們不是說我把太多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嗎?」他眉一挑。
「是沒錯……」
「覺得我瞧不起你們?」
「對啊。」
「那就來吧。」他命令,「一起來幫我解決財務問題。」
「嗄?」片刻怔愣後,兩兄弟又是互視一眼,嘴角緩緩揚起笑弧。
☆☆☆
晴空朗朗,萬里無雲。
已經連續好幾日都是這般陽光明媚的好天氣了,照理說,應該會讓人心情舒爽、神采奕奕才是。
可為什麼,她胸口總有些奇怪的窒悶感呢?
深吸一口氣,駱初雲強迫自己振作起來,不該辜負這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在想什麼?」男人的聲音驀地在她身後揚起。
她嚇一跳,差點握不穩手中的咖啡杯,回眸睨上司一眼,「別這麼突然冒出來好嗎?聖恩。」
對她的抱怨,葉聖恩只是淡淡地笑,他伸出手,接過她為他煮的咖啡,淺啜一口。
「听說了嗎?英華拒絕了煜豐的貸款。」
「什麼?」她睜大眸,「可是……他們的資金不是有困難嗎?」
「他們決定明天召開股東大會,發起股東現金增資。」
「現增?」
「嗯。」葉聖恩點頭,「其實英華有將近百分之四十的股權是楚家人持有,發起股東增資,等於楚家人自掏腰包,怪不得最近楚家三兄弟都忙著處理名下產業。」
他們打算賣掉名下資產,將資金挹注集團吧?駱初雲心想,禁不住微微一笑。雖然這三兄弟平常老愛針鋒相對,扯彼此後腿,可真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挺夠義氣的。
見她淺笑盈盈的神情,葉聖恩瞳眸掠過一絲異采。「听說楚家自願認購大部分的股份,所以其他幾個大股東也很願意支持增資案,這次集資應該沒問題。」他頓了頓,「你可以不用擔心了。」
「我——」被人看透心事,她有些狼狽,連忙旋身。「我回去做事了。」
他拉住她,「等等,初雲。」
「什麼事?」
他凝望她,許久才道,「我有件事想徵求你的同意。」
「你說。」
「煜豐打算跟港商合作成立證券公司,父親想派我長駐香港負責這塊業務。」黑眸定定鎖住她,「我希望你跟我一塊去。」
她、心跳一停,「嗄?」
「除了香港,我們可能也要經常來往上海、北京等地,拓展業務、拜訪客戶、成立辦事處等等。」他繼續說,「不是個容易的任務。」
「哦。」她微微發怔。
「可能不太有機會回台灣。」
「嗯。」
「你……願意嗎?」他問,看著自窗扉透進的陽光吻上她烏黑發梢。
他看著,幾乎有些嫉妒,嫉妒陽光能這樣光明正大地親近她。
「這個嘛——」察覺他眼神異樣,她不自覺別過臉。
「公司當然會幫你加薪,也會有額外的津貼跟紅利。」
「那很好。」
「這麼說,你同意了?」
她沒說話,凝望窗外無一絲雲影的藍天。天氣真的很好,好得讓人舍不得辜負。唇角一彎,明眸重新落定眼前的男人身上,「可以給我幾天時間考慮嗎?」
「當然。」
☆☆☆
這里,是他向她求婚的地方。
嫁給我!
在這片微微傾斜的草地上,在滿天星斗見證下,他曾經這麼對她說。
嫁給我。
那充滿命令意味的三個字,听起來為什麼那麼讓人心旌動搖呢?她又為什麼答應那樣毫無理由的求婚呢?
引擎聲呼嘯,一架飛機低低飛過。
駱初雲仰起頭,跟著周遭眾人仰望正朝松山機場降落的飛機。彼此依偎的情侶,在每架飛機經過時總會發出一陣贊嘆。
「是華航的飛機!」
「哇!快閃,萬一摔下來砸到我們就慘了。」
不遠處,一對情侶開著玩笑。
她听著,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露出會心的微笑,因為她耳邊只听到那夜他沙啞的嗓音——
嫁給我。
她應該拒絕的。為什麼那夜她會那樣傻傻地說好呢?簡直莫名其妙呵。
捧住胸口,她嘗試對浮在半空中的俊容說出拒絕言語,「我……不。」
不答應嫁給他,不想與他有所牽扯,不想讓自己像個傻瓜般繞著他轉。
「不。」她對夜空皺眉,「我說不,你听到了嗎?」
她該說「不」的,這個關鍵字,早該在四年多前說出口——
「不!」她用盡力氣喊。
她要忘了他!她要跟聖恩一起去香港!她不要再牽掛他……
「你在做什麼?」緊繃的嗓音忽而在她身後揚起。
她嚇一跳,愕然回眸,意外落入眼底的臉龐令她心跳加速。「你怎麼……來了?」為什麼在她想忘了他的時候,他偏偏出現了?
「……你呢?」
「我只是來……透透氣。」她急忙解釋。
「我……也是。」他低聲道,朝她搖了搖手中的半打啤酒,「要不要來一罐?」
「哦,好。」
「恭喜你。」他拉開拉環,高舉啤酒敬她。
她一愣,「恭喜我什麼?」
「听說你加薪了。」他凝視她,瞳眸深不見底,「恭喜。」
「啊,嗯。」這麼說,他知道聖恩邀她一同前去香港的事羅?「我也恭喜你,听說英華這次增資十分順利。」
「還好吧。」他撇撇唇,仰頭飲一大口啤酒,接著率性地以衣袖抹唇。「要感謝懷宇跟懷風,是他們點醒了我。」
「點醒你?」
不要一個人承擔所有的一切。他想,胸膛仍因弟弟們藏在責備下的親情而感到溫暖。「總之,資金問題算是解決了。」
「恭喜。」她淺淺地笑。
他意味深遠地瞥她一眼,很快便調轉視線,仰首望天。「你以後跟著葉聖恩東奔西跑的,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心一扯,「你才……這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吧?你每次一忙起來就忘了吃飯,別搞壞身體了。」
他沒說話,月兌下西裝外套鋪在草地上,仰躺下去。「知道嗎?初雲,有時候你真像個管家婆。」
「不好意思哦。」他似嘲非嘲的語氣惹惱了她,俏顏一時間宛如霜染楓紅。
「老是這麼羅哩羅唆的,小心你下一任老公受不了你。」
「如果他像個大男人一樣懂得照顧自己,我當然就不會多話了。」她狠狠灌了一大口啤酒。
「你的意思是……我像個孩子嗎?」
「你說呢?」她一面喝酒一面數落,「超級挑食,脾氣又壞,怪癖一堆,要不是我,你不知要氣跑多少秘書。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在辦公室,你的隱形眼鏡掉了,秘書好不容易找來一副替代的眼鏡,居然被你罵得當場哭著回家。」
「……因為我不喜歡在辦公室戴眼鏡。」
「還有咖啡。為了咖啡口味不對而在會議室發飆的老板,你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吧。」
「我承認自己挑剔。」他聳聳肩。
「飯店換主廚,你居然也能批評人家沒眼光,找錯人!」
「那個法國人烹飪技術確實不怎麼樣。」
「那也用不著讓經理請出老板來抗議吧。」她搖搖頭。
「我只是想給他們一個忠告而已。」
「像你這樣的男人能在商場生存真是奇跡了。」她語氣悻悻然。
「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他卻是漫不在乎的回應。
「楚懷天!」她扭頭瞪他。
他只是撐起上半身,再為自己開了一罐新啤酒。
這時,又一架飛機呼嘯而過,兩人同時抬起眸。
「……你究竟為什麼會愛上我這種男人?」他忽地問。
「什麼?」飛機聲音太吵,她沒听清楚。
「沒什麼。」他轉頭看她,深不可測的表情箝制了她的呼吸。「壓花書簽還留著嗎?」
「嗄?」
「你用白玫瑰花瓣做成的書簽。」他提醒。
「啊,那個。」她臉頰發燙,「那種東西……當然早就丟了。」事實上,她的確還留著,但她不想承認。
「我想也是。」他微笑,笑容背後卻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彷佛是……惆悵……
她不覺咬唇。
他再度高舉啤酒朝她一敬,「你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初雲,這次跟葉聖恩去香港,我相信你一定會有一番成就的。」
她瞪大眸,沒料到他會對她說這些。「你的意思是——」
「當個女強人也許比當個妻子更適合你,不必照顧像我這種難以伺候的男人。」他自嘲。
這是什麼意思?
「該不會因為不想妨礙我的前途,所以你才答應跟我離婚吧?」她諷刺。
他卻默然不語。
心跳驀地加速,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他。該不會……真的是這樣吧?他同意跟她離婚是為了想放她自由?
手一軟,啤酒罐落下,淡黃色液體迅速滲入草地。「懷天,難道你……真的不是為了朱依茗才跟我離婚的嗎?不是為了想跟她在一起?」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根本無意娶她。」
是,他是說過,但她難以置信……「可你不是愛她嗎?」
「誰說我愛她?」他語氣清淡。
她圓睜雙眸,「可是我們離婚前,你不是經常跟她幽會嗎?雜志上那張相片……」
「我只是跟她吃飯而已。那天晚上開完會,她正好來找我,所以才一起吃晚餐。」
「那……兩年前呢?你生日那晚不也是跟她一起過的嗎?她還在你襯衫上留下唇印!」
「因為她一見面就抱住我,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是……這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你跟朱依茗根本沒什麼?」那她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跟他離婚的?「我以為你還愛著她,我以為七年前你是因為撞到我才錯失挽回她的機會∣」
「我說過了,我那天是為了趕去客戶那里。」
「可是——」
「我從沒想過要追回依依。」他起身仰頭灌酒,湛眸深沉,「我無法忍受她想干涉我的生活。」
「干涉?」
「我不喜歡別人插手我的生活,對我管東管西的。」
那不是……她一向對他所做的嗎?自從他倆認識後,她不是一直在照料他所有的一切嗎?難道他是因為受不了這樣才同意離婚的?
她顫聲開口,「告訴我,你究竟為什麼跟我離婚?」
他凝望她,眼眸深邃,「因為我不想依賴你,也不想束縛你。」
怕依賴她,所以推她離開;怕束縛她,所以放她自由。
「你——」
「我不想你的人生毀在我手上。」
她一震,眯起眸,驚異地望著他。原來他是為了讓她自由才答應跟她離婚;原來他不是想擺月兌她,而是不忍束縛她的自由。
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啊!這男人!就連分手也要說這麼漂亮的藉口。
她蒙朧了眼,忽然覺得忿忿不平,重新開了一罐啤酒,仰頭暢飲,「你是個自私的男人,楚懷天,真的很自私。」她斥責他,心在抽痛。
「……我知道。」他也喝著酒。
「我真恨你。」
「我知道。」
「我要去香港,離你遠遠地,最好不要再見到你。」
他閉了閉眸,「我明白。」
「你可能一輩子再也找不到像我這樣的女人了。」
「嗯。」
「這麼了解你、這麼關心你、這麼用心記下你一切喜惡的女人,你永遠也找不到了。」她甩甩頭發。
「……我想也是。」
「放過我,你緩 悔。」她緊緊咬牙,拚命忍住欲決堤的淚水,「一輩子後悔。」
而他現在已經後悔了。
他定定看著她,看著她強忍著淚的倔強容顏,看著她柔潤的菱唇傲氣地抿起,看著她一口又一口地喝酒。
是的,他現在就後悔了。想著過幾天她就要和葉聖恩遠走香港,他心痛得無以復加。
飛機來了又走,四周一下嘈雜,一下靜謐。而他們倆只是不停地喝酒,藉著冰涼的酒精鎮定熾熱難安的情緒。
夜深了,星光朦朧,半月自雲朵後探出頭,灑落美麗清輝。
駱初雲不勝酒力,俏顏染得像一朵紅薔薇。
「你喝醉了。」他睇她。
「我才沒有。」
「你醉了。」他搶過她手中最後半罐啤酒,一口仰盡。
「干嘛……跟我搶?」
「我不想你喝醉。」
「我才不會!」她嬌瞠,眨了眨酸澀的眸,站起身。「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
「不……不用。」縴弱的身軀微微顫動。
他跟著起身,穩住她。「還好吧?」
「我很好。」她拒絕他的扶持,凝望他數秒,星眸染上淡淡苦澀,「我要走了。再見。」
「再見。」他的嗓音同樣苦澀。
「你保重。」
「你也是。」
「放心,我會的,我一定會過得很好。」她鄭重地、彷佛立誓般地宣稱,然後她轉過身,淡粉色的倩影在月光下美得像一幅畫。
她要走了,真的要離開了,從此後,他的生活不再有她了……
他忽然無法呼吸,「初雲?」
「嗯?」她回眸。
「你要……」他說不出口,在喉頭翻滾的言語怎樣也說不出口。「你一定會很幸福的。」
她一震,明眸直直瞪他。
這一刻,她真的恨他,好恨好恨他。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轉回頭,繼續前進。
他緊握雙拳,「初雲?」
別回頭。她命令自己。
「初雲。」
別回頭!她咬住牙,可身體卻背叛了她。「怎樣?」
「你……我——」他眉宇糾結,呼吸急促。
他想說什麼?
她屏住氣息,好不容易等到他再度開口時,一架飛機飛掠而過。
她只看到他嘴唇在動,卻听不到他說什麼。他究竟說了什麼?為什麼那張好看的臉看來如此傷感、如此絕望?
「你說什麼?」在一片吵嚷中,她使盡力氣揚聲問。
「我……你——」
她听不清他究竟說了些什麼?心韻宛如擂鼓咚咚作響,因酒精而升高的體溫彷佛也融化了她神志。
她伸展雙臂,盲目地往前模索著,卻不知自己想抓住什麼。
曳過夜空的機影終於逸去了,周遭短暫地靜謐下來。於是她听見了,听懂了他心痛的吶喊——
「……留下來!」
她全身虛軟。「你說、什麼?」
楚懷天走向她,總是自信的步履第一次顯得踉蹌不安。他走到她面前,緊緊地拽住她縴細的臂膀,凝望她的黑眸蘊著千言萬語,唇瓣卻吐逸不出一句。
她怔然睇他,在他眼中看見蒙蒙閃光。
那是……淚嗎?是眼淚嗎?
「懷天?」
他仍然不說話,只是用力抓著她,像迷路的孩子抓著某個能拯救他的人。他期盼地望她,傷感地望她,也……絕望地望她。
他的眼神讓她心痛,讓她鼻間一酸,瞳眸蒙上淚霧。
認出她的淚,他忽地驚慌了,連忙松開她。「對不起,初雲,我不是有意……為難你,對不起。」他倉皇道歉,蒼白的面容就像他做了某種十惡不赦的事。
她喉頭哽咽。
「我是不是……是不是一個很糟的男人?」他白著臉,自責地問,「我只會讓你哭,卻又自私地想留下你,我太過分了!」
她搖頭,說不出話來。
看著自她眼角滑下的兩行清淚,他震撼更甚,踉蹌側過身,右手重擊一旁挺立的樹干。「葉聖恩說得對,像我這樣的男人根本沒資格留下你,我根本不能……給你幸福。」
「懷天——」
「我太任性,脾氣又怪,像個孩子一樣別扭。我比不上葉聖恩,不像他是個翩翩君子,也不像他那樣能照顧你。」他急促地道,一字一句都像燒紅的鐵板,狠狠烙上自己的心。「我真的很痛恨依賴你,痛恨自己什麼都要你來照料。從小我就被送到英國念書,老爸、老媽天天吵架,從不關心我,他們要我學會獨立自主,要我自己照顧自己。可你……卻把我當個孩子一樣照顧,無微不至地關心我。
「我真的很害怕,你那麼快就掌控了我的一切,那麼理所當然地侵入我的生活,可我偏偏……拒絕不了你。」沉痛的黑眸轉向她,「我能拒絕依依,能拒絕其他女人,偏偏無法阻止你接近我的生活,我真的……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很怕你。」
怕她像個母親一樣照顧自己,怕她比他親生母親還溫柔體貼,怕自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依賴她。
「……在你面前,我覺得自己像個孩子,覺得自己好軟弱。所以我決定同意離婚,好證明自己即使沒有你在身邊,也可以應付一切。可我……」他頓了頓,總是傲氣的眸此刻看來無助而迷惘,「可我真的不能沒有你,真的不行,真的……不行……」
「懷天!」她震撼了,珠淚在听見他傷痛的告白後紛紛墜落,她展開雙臂,不顧一切地擁抱這個在她面前無助不安的男人,擁抱這個她愛到無可自拔的男人。
他需要她,卻痛恨依賴她;想留下她,又怕自己太過軟弱。
真是個別扭的男人呵!
可她,真的好愛好愛他啊!
「……我不想讓你走,想到你要跟葉聖恩離開,我就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走,我從來就不想走,從來就不想離開你。」她哽咽地說著。
他咬牙,「因為放心不下我嗎?」
「因為我愛你!」她哭喊,「因為我好愛好愛你,因為離開你後,我好難過好難過,因為我無法想像沒有你的日子。」
「初雲——」
「你好壞!你只知道自己不能沒有我,難道你沒想過我也不能沒有你嗎?你知道我每天一個人在床上醒來,看不到你在身邊,有多麼害怕嗎?知道我生理痛時,多希望你能抱著我哄我嗎?知道每天見不到你,我連飯也吃不好嗎?」她捶打著他胸膛,「我也很痛苦啊!我也……不能沒有你。」
「……對不起。」
「懷天,你知道一個女人為什麼會為一個男人哭嗎?因為她愛他。如果一個男人只能讓一個女人笑,卻不能讓她哭,那表示她不愛他。」揚起淚眼,她定定睇他,「愛一個人難道不是這樣嗎?很甜蜜,卻也很痛苦,會因為他笑,也會為他哭,你懂嗎?」
他無法回答,只能用力抱住她,將濡濕的臉龐埋入她發際。
「愛情,不是只有甜蜜與歡笑的。」她梗著嗓音。
「可我……不想讓你哭。」他悶悶地說。
她笑著流淚。「我不是也讓你哭了嗎?」
他不語,大概是覺得這樣有失一個男人的氣概。
微笑加深。「你愛我嗎?懷天。」
他繃緊身子,良久,黯聲開口,「我一直就愛你,只是……不敢承認。」
緊貼他胸膛的笑容更甜。
「你真過分,這麼多年來對我忽冷忽熱的,現在卻隨便幾句話就要人家留下來。」她故意逗他。
「你不肯原諒我嗎?」他嗓音微顫。
「要我原諒你也行,除非你答應一件事。」她伸指用力點他胸膛。
「什麼事?」他捧起她清麗淚顏,認真地問。
她只是甜甜地笑。
終斗凶「老大發瘋了。」楚懷宇震驚地直推眼鏡。
「完了!一定是跟大嫂離婚刺激太大,所以腦子糊涂了。」楚懷風放下剛買的骨董相機,哇哇叫著。
「看什麼看?」察覺兩個弟弟異樣的眼光,楚懷天橫眉豎目。
可兩人仍是轉不開視線,呆呆瞧著。
「別看了!」楚懷天怒吼,站起身,推回餐桌椅。
「老大,你真打算穿那樣出去?」楚懷風不敢相信。
「今天三十一度哦。」楚懷宇補充一句。
「我知道。」楚懷天悻悻甩頭,「我要穿什麼出門,你們管不著。」
是管不著。
兩兄弟面面相覷。可是,若事關楚家男人的面子,他們就不能不管了。如果放任這家伙穿這樣出門,一定會笑掉全世界的人大牙,然後所有人都會懷疑他們楚家人的遺傳基因。
「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
兩兄弟怔怔目送大哥的背影,挺拔、修長,穿著帥氣的襯衫,加上……黑色毛衣的身影。
「那件毛衣很好看。」楚懷風評論。
「滿有品味的。」楚懷宇接口。
「可是這種天氣穿出門——」兩人互望對方一眼,憂心忡忡。
沒錯,雖已是初秋,但艷陽高照的今日可是高達三十一度,街上每一個人都還穿著短袖,楚懷天卻套上毛衣——任誰看到都會懷疑他的感溫能力!
「他瘋了!」兩兄弟異口同聲下了結論,接著同時沖出餐廳,意欲抓住那個即將出門讓他們丟臉的家伙。
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大哥其實並不真的對溫度那麼遲鈍的,也不是神經有問題,只因為他答應了某個女人接受考驗。
而這還只是那位聰慧靈巧的女子出給他的第一道難題呢。
所以,要說楚懷天瘋了,也只能說他是——為•愛•發•瘋。
沒辦法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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