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她的委屈與他的心疼中,靜靜地前進。
終于,她像是哭夠了,不怒下怨了,雙手松開,秀顏仰起。
星淚閃進楚翊眼里,瞬間即是永恆。
他淡淡一笑。「不哭了吧?」
葉茵茵一怔,驀地領悟自己方才的失態,楓頰染霜,急忙退離他懷抱,垂下臉。
太丟臉了!她居然在他面前哭成那樣,一面哭還一面槌打他,簡直像連續劇里撒潑的女主角。
不過他也可惡,為何不阻止她呢?為何要縱容她那般使性子?
她不情願地揚眸,嘟著嘴看他。
她不知道自己這模樣看起來多嬌多俏,鼓動他心髒不爭氣地狂跳。
他一聲嘆息,帶著幾分傷腦筋的表情仿佛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再如何掙扎,這輩子,他的心怕是拋不開她了。
「你很過分耶。」她輕聲抱怨。「人家病了好幾天也不來看我。」
「對不起。」他只能道歉,頓了頓。「不過Amanda說妳昨天就好很多了,為什麼不來上班?」
原來他還是有向Amanda打听她的情況啊。葉茵茵睨他一眼。她還以為他真的完全不管她了呢。
「我不想去!」她撇過臉蛋。「到公司就會看見你。」
他苦笑。「這麼生我的氣?」
「對!」
「現在還氣嗎?」
「當然!」
「對不起。」他又道歉。
這下,反而是葉茵茵有些歉疚了,說穿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不過就小小苞她冷戰幾天嘛,是她自己難受得像世界末日。
「嗯,其實我也有錯啦。」她細聲細氣地說,臉頰滾滾燒燙。
「妳沒有錯,錯的人是我,我不應該丟下妳不管,剛剛在舞池里也是,我應該去扶妳起來的。」
「你如果真的去扶我,我才會生氣呢。」她不悅地瞇起眼。「我不要你的同情。」
楚翊愣了愣,轉瞬,唇間逸出一串朗笑。的確,他方才若是對她伸出援手,只會令她更下不了台。
這小女人,可驕傲得很。
他笑望她。「剛剛妳雖然跌倒了,可風度表現得很好,優雅得像淑女,高傲得像公主。」
「算了,學長不必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有多糗。」話雖這麼說,她的語氣卻是輕松自嘲的,顯然已不介意那樁糗事。
他欣慰地放下心,但轉念一想,臉色又凝重。「對了,跟妳來的那男人是誰?我怎麼沒見過?」
她輕哼一聲。「那你的女伴又是誰?我也沒見過。」以牙還牙。
「她是我跟妳提過的,那個廣告公司的經理。」
「就是那個倒追你快一年的愛慕者?不錯嘛,你總算決定回應人家的熱情了。」略顯尖銳的嗓音里似乎浸在濃濃的醋桶里。
劍眉一揚,他盯著那仿佛寫著不以為然的嬌容,好想問一句︰妳吃醋嗎?
但,不能。
就算是玩笑也不能開,因為兩人曾經碎裂的關系好不容易修復了,他不敢冒險再鑿出一道裂痕。
他只能無所謂似地笑著。「其實只是剛好她也接到邀請函,所以就一起來了。」
「就這樣?」她不信。「我看她心里好像不是這麼想吧?應該是期待著能跟你發展些什麼。」
「那妳的男伴呢?妳打算跟他發展些什麼嗎?」他反問。
她一窒。「他只是舞伴而已。」只是用來表示她也有人追。
「算了,別說這些。」他識相地轉開話題。「我餓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點東西?」
「可以嗎?學長不用回去照顧你的女伴?」
「不如請妳的男伴替我照顧她吧,正好讓我把妳帶走。」
「誰要跟你走啊?」她甩開他的手,背對他。「我才不要。這里好玩得很,我還要多留一會兒才走。」
「真的還要留在這里嗎?不怕人家看到妳就想起剛剛那一幕?」他逗她。
她聞言,一窒,氣惱地旋回身子。「學長,你真的很過分耶!世上怎麼會有你這種惡劣的男人啊?」
她大發嬌嗔,他卻只是笑,一面安慰告饒,一面又忍不住逗她鬧她,兩人妳一言、我一語地斗嘴。
忽地,一道驚訝的嗓音揚起——
「你們兩個什麼時候變成一對了?」
兩人愣住,同時將目光調向聲音來處,一株裝點得雍容華貴的銀色耶誕樹下,一雙壁人相偕並立。
「聖修,你也來了?」楚翊澀澀地打招呼。
「是啊。」于聖修走過來。「你們兩個也來啦?真巧。」眸光一陣交錯來回,俊唇勾起淺笑。「你們兩個……該不會開始交往了吧?」
「我們……」楚翊遲疑地想解釋,葉茵茵卻搶先一步。
「對,我們在交往。」
什麼?!楚翊一震,不可思議地望向身旁神色堅定的女人。她在想什麼?
「太好了!那真是恭喜你們了。」看得出來于聖修大大松了一口氣。「其實我老早就覺得你們兩個挺相配,能在一起最好了,真是恭喜啊。」
「謝謝。」葉茵茵淡淡地道謝,語氣听不出特別的起伏。
「既然這樣,那我也順便在這里宣布我跟曉君的婚期,我們打算過年前結婚。呵呵,有句話不是這麼說嗎?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說著,于聖修朝女友瞥去深情一眼,後者甜甜一笑。
「恭喜你們。」葉茵茵首先道賀。
「恭喜。」楚翊也道賀。
四人又寒喧了幾句,于聖修攜著女友離去。
葉茵茵定定地凝望著兩人消失的方向,楚翊則是定定地注視著她蒼白的側面,幾秒後,她像是察覺他擔憂的目光,回眸朝他一笑。
「妳還好吧?茵茵。」
「我沒事。」
「剛剛……妳為什麼要那麼說?」
她斂下眸,許久,悠悠一嘆。「我想,是該做個決斷的時候了。」
「決斷?」他蹙眉,不解。
她卻未加解釋,只是低低地吐出請求。「學長,你可以陪我去一些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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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要做個決斷。
于是這個冬季的夜里,他陪她走遍許多地方,每一處,都滿是她和前男友的回憶。
她說兩年來,自己一直牽掛著這些回憶,而她最愛的人卻早已忘了,所以她決定將這些散落各處的回憶碎片收集起來,拼成一塊,然後,埋進名為「失戀」的墳墓里。
「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失戀了,只是一直不承認。」她澀澀地自白。「我告訴自己,聖修不是不愛我,他只是忘了我;我告訴自己,他有一天一定會想起來,回到我身邊……我是不是很笨?學長。」
她忽地輕聲問他,他無語。
「我知道自己很笨。」她嘆息著下結論,水眸蒙蒙地,凝視著前方水岸邊,一條擱淺的小船。「就像學長曾經說過的,我的愛情早已死了,我還奢望它死而復生。」
他靜默,目光隨著她也跟著那一葉扁舟搖蕩。
「其實我很像那條船,這兩年來,一直擱淺著,沒辦法前進。」她悠悠地說,收回目光,望向他。「我早就應該繼續往前走了,對不對?學長。」
他看著她,話說得似是瀟灑,眼潭卻映著淡淡波光,就如同兩人身旁這條河水,幽幽地含著月華的淚。
妳是該往前走了。
他想這麼跟她說,可不知怎地,言語卡在喉腔里。
也許是他等她頓悟的這一天等得太久,以至于當她願意走出來的時候,他反倒退卻了,躑躅地,不敢往前,怕踏錯一步,又把她驚回去。
「學長,你知道這里就是聖修跟我表白的地方嗎?你知道那時候他就是在這里跟我說愛我的嗎?那天,月亮也跟今晚一樣,是銀色的,我還記得,記得很清楚。」
他听著,心谷里回蕩著她的聲音。
他知道,他都知道,這里對她和聖修而言代表什麼樣的意義,他很清楚,因為那晚,聖修一回家便急Call他,神魂顛倒地把一切過程全倒給他。
他也記得,那夜他被迫執著話筒听好友的愛情故事時,月亮是很刺眼的白色,懸在夜空一角。
「你知道嗎?」她傷感地低語。「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那一次我沒參加社團的活動,沒去合歡山賞雪,就不會遇見聖修,不會愛上他,也不必……忍受這些痛苦了。」
如果,他不認識她,如果,失去記憶的人是他……
楚翊淡淡勾唇,他也曾設想過許多如果,但「如果」,是一首永不到頭的回文詩。
「妳有沒有想過?」他望向葉茵茵,她正流著淚,淚水,在月色下瑩瑩閃光。「如果那天妳沒去合歡山,妳不會遇見聖修,也不會遇見我。」
她怔住。
他微微一笑。「如果那天我們不曾相遇,我不會知道,原來我的母校有妳這麼一個可愛的學妹,妳也不會知道,原來校友里有像我這麼猖狂又白目的學長。我們不會認識彼此,今天也不會一起站在這里。」
他們不會認識彼此,也不會一起站在這里。
葉茵茵愣愣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妳會後悔嗎?如果從來不曾認識我,妳的人生,會比較快樂嗎?」
不,她從來沒想過,如果她的人生沒有他,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難道我的存在,不能讓妳的悔恨減少一些些嗎?」他柔聲問她。
她怔然,頰畔的淚痕在冷冷的夜風中干涸。
他低啞的嗓音卻還是那麼溫暖。「其實妳這些想法,我也曾經有過,可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雖然我做不成妳的愛人,但能認識妳這樣的學妹,我還是覺得很幸運,很高興,我想我們還是可以繼續做好朋友,經營一段很棒的友誼,妳說是嗎?」
他們,可以繼續做朋友。
她咀嚼著他溫柔的言語,心頭迭著茫然。
她奇怪自己眼前為何翳著一簾霧,這不是她的希望嗎?跟他當永遠的好朋友,一輩子的知音,不是她最大的期盼嗎?
為何,她會覺得……有些失落?
「抱歉,我好像說太多了。」他驀地深吸一口氣。「我送妳回家吧。」
她沒有拒絕,心神還走在某條懸在深淵間的鋼索上。
她坐上他的車,在他護送下回到公寓門口,下車後,他跟她道別,她陡地一陣恐慌,莫名地想留住他。
「學長,你要不要上來坐坐?我泡一杯熱飲給你。」
「很晚了,妳早點休息,好好睡一覺。」他拒絕她的提議,溫聲叮嚀過後,朝她擺擺手。
她只好上樓。
回到家,葉茵茵扭開客廳一盞立燈,投射一室昏蒙的光影,她站在光圈中央,悵惘、焦躁、倉皇,說不出的情緒層層交繞,像毛線,捆綁她、糾纏她,將她團團困住。
錯了。
有某道聲音在她腦海里劈過。
但,是什麼錯了?她想錯了什麼,錯過了什麼?她必須知道,必須找出來——
她忽地發了狂地開始翻箱倒櫃,找出一迭相本,急促地翻閱著,終于,她找到了,她和他相識的第一張照片。
那是在合歡山上的大合照,她被一群社團同學圍繞著,聖修站在她身後,雙手在她頭上調皮地比出一對角,而他……他站在最角落,嘴角噙著玩世不恭的笑,他身旁有個女同學朝他投去仰慕的目光,他的視線卻膠著在另一邊。
他的視線……在她身上!
察覺這一點後,葉茵茵大驚,繼續翻動相本,一頁,又一頁,接著無助地發現,這幾年來,她人生的每一頁,都有他。
她大學畢業典禮那天,聖修送她鮮花和發飾,他送的,卻是一本日歷手冊,他說她長大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迷糊,要好好規劃自己的生活。
中秋節,他們一群朋友烤肉玩,她忙著替聖修張羅吃食,他卻要她自己多吃點,硬把一串肉塞進她嘴里。
「聖翊」剛成立的時候,只是一間窩在巷角的殘破小鮑司,她熱心地幫忙打掃,不小心沾了滿臉灰,他笑著把她的糗樣拍下來,她嗔著拿掃把假意要追打他,他順手奪了,反而替她掃起地來。
聖修生日,她在廚房烤蛋糕烹調食物,他賴在桌邊偷吃她剛端上的每一盤料理,贊不絕口。
她生日,他瞞著聖修送她一套美術設計的書,每一本都是精裝彩色印刷,她愛不釋手。
那他的生日呢?她慌張地翻相本,想知道自己為他做了什麼。
她什麼也沒做,只是送他幾張他喜歡的音樂CD,煎了一盤日式蛋卷,他就感動地笑容燦爛,頻頻聲稱哪個男人娶了她這輩子福氣享不完。
他真傻。回想起他曾說過的話,葉茵茵難受得眼眶泛紅。只是那麼簡單的小事就能讓他高興成那樣。
真是傻透了!
她顫顫地抬手,抹去眼角的淚珠,繼續看照片,讓一張張寫真喚醒過去沉睡在腦海里的記憶。
其實他一直都在,不論是她最快樂的時候,或最傷心的時候,他一直都在。
他一直都在,就像這一幕幕與他之間的回憶,也存在著,只是她以前心眼蒙蔽了,看不見。
她不敢想,有多少次她在無意之間傷了他,有多少次,當她甜蜜地談論自己和聖修的一切時,刺痛著他的心。
有多少次,她在他身上烙下傷痕,卻還無知地笑著。
有多少次……
「學長!」她倏地彈跳起身,腦子暈暈然,仿佛要炸開。
她不敢想,不能再想,她必須——對,她要去找他!
一念及此,葉茵茵立即付諸行動,拿起皮包,沖出家門,下了樓,一打開大門,映入她眼底的景象,震撼了她。
他還在那里!
在路燈下,靠在車邊,仰著頭,看著她陽台的方向,默默沉思著什麼。
月光,無情地剪裁著他的身影,孤單單的一片,貼在夜色里。
葉茵茵手執著門把,身軀頓時一波波地顫栗著,如浪翻涌。
他,竟還在樓下等著。
他是否還渴望著,還期盼著,只是不敢僭越,怕傷了她,怕毀壞了兩人之間的情誼。
他小心翼翼地壓抑著情感,呵護著她,卻傷了自己。
她知道,他正對自己做心理建設,過了今夜,他永遠不會再對她提起上回那樣的請求,他會理智地守住那愛情與友誼之間微妙的分際,不再越位。
她不會再听見他的表白,不會再感受到他溫柔又激情的擁吻,她……她會擁有一個最棒的學長和知己,卻永遠失去他某個部分。
她感到心痛,好痛好痛,像火在燒,刀在剜,每一滴血,都是懊悔。
她掏出手機,按下其實一直排在第一位的電話。
鈴聲,響破了寂靜的黑夜,他慌忙找出手機,接起。
她听見他焦慮的嗓音。「茵茵,怎麼了?妳沒事吧?」
他為她著急,他一定以為,她又陷在黑暗里一個人偷偷哭泣了。
「我很好。」她強忍著幾乎逃竄出口的嗚咽。「學長,我……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他小心翼翼地問。
「你之前的Offer,還算數嗎?」
「什麼Offer?」
「關于你請我……做你女朋友的Offer。」
他震住,她能看見他的手在發抖,俊容瞬間變色,然而,那慘白的唇,卻淡淡地吐出玩笑似的言語。
「那個嘛,已經過了有效期限嘍。」
她靜默。
「我是說,茵茵,妳別介意。」他誤解了她的沉默,急著解釋。「我那天說的只是開玩笑,妳就當我隨便說說,千萬別放在心上!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學長,你在哪里?」
「我?」她突如其來的問話令他一愣,下由得再度抬頭,望向她的陽台。「我剛到家。」
「你準備要睡了嗎?」她輕輕地問,輕輕地移動蓮步,走向他。
「嗯。」他沒發現她,還注視著那亮著一點光的窗。「妳也睡吧,別想太多,別把我說的那些話放在心上。」
「可是我很生氣,學長。」
他臉色發白。
「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還不過是一個禮拜以前的事,你怎麼可以要我忘了?」
「茵茵,妳听我說——」
「學長,是你應該听我說。」她強勢又溫柔地打斷他。「其實我剛剛一直在想你說過的話,愈想就愈覺得——」
「怎樣?」
「我不想只跟你做朋友。」她吐出真心。
他驚駭。「什麼?!」
她來到他身後,展臂圈抱住他的腰,芳頰貼在他堅強的背脊。
他僵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猶疑許久,才揚聲。「茵……茵茵,是妳嗎?」
她能感覺到他全身震顫,能感覺到他原本寒冷的身軀一下子灼熱起來,沸騰著激動的情潮。
他真的、真的很愛她。
葉茵茵領悟著,心疼著,含淚微笑——
「學長,我可以做你的第十四號情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