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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命天女 第2章(1)

時光荏苒,從那日之後,己經過了六年。六年來,世事變動如今,她由一個不受重視的公主,躍為執管皇家神器的天女神官。那天,她準確「預言」日食,三日後,又成功祈得天降甘霖,解除旱情,百姓因而感恩涕零,敬奉她若天神,滿朝文武亦皆駭然佩服,就連她那個平素荒廢政事的父王,也不知是否愧悔自己糊涂,听信讒言,差點誤了親生女兒一條性命,一時豪氣千雲,竟不惜當眾與王後杠上,不僅罷去神官官職,流放邊境,並下詔書,冊封她為「護國天女」。

從此,她擁有了官職,成為百姓敬仰的對象,她是神官,能上天直接溝通,領神諭、接神詔。

她下令拆了舊靈台,在原址建了一座石磚砌成的神殿,由她親自監工,殿里安置的機關只有她與一名資深老工匠知曉,而那工匠,如今也不存在于這世上。

她很清楚,自己能從希蕊王後設下的毒計中逃過一劫,未必能再逃過第二次;所以她一定得借由天女身份為自己立威,這是唯一的自保之道。

但她料想不到,身為執掌國家神器的天女,她也因此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

開陽王兄和真雅王姐為了爭奪王位,都想把她拉入各自的陣營,委實令她左右為難。

如今,他們的威逼利誘一天緊過一天,她該如何是好呢?

德芬悠然嘆息,獨自站在高台上,跳望遠方山巒起伏的稜線。

「殿下,您又在想什麼事了?」一道溫柔關切的嗓音在她身後揚起。

德芬凜神,回眸一笑。「春天,你來啦。

「嗯。」春天頗首,凝日注視眼前亭亭玉立的公主殿下。她的公主長大了呢,不再是個青澀少女,這些年來,公主身長又拉高了些,五官有些變化,容貌更清麗了,氣質也蘊著優雅自信,散發明媚的女人味。

這樣的公主,也該當時成親的時候了,但公主卻說,一天為天女,她便一日不能婚,天女必須是聖潔無暇的。

所以她拒絕了所有貴族子弟的求親,至今獨身。

雖說女人成親未必好,但如此清楚婉約惹人憐愛的公主,難道真要孤獨終老嗎?

春天愈想愈不舍。「殿下還沒用過早膳吧?秋月跟我說,您一早就登上高台了,想什麼事呢?這麼入神。」

「我在想那天的事。」

「八年前那天嗎?」

「是啊。」

「其實我有時候也會想,殿下,那天您語言日食,後來有成功祈雨,您果真是天上降下的仙女嗎?否則怎能顯現如此神跡?」

德芬聞言,輕輕一笑,左右顧盼,確定隔牆無耳,才壓低了嗓音說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日食是計算,降雨是巧合,我只是個平常人,哪里有什麼神力?」她朝忠心耿耿的侍女眨眨眼,這一眨,又流露幾分少女的淘氣。「不過這話你可別對任何人說喔,否則我地位便不保了。」

她說的認真,春天卻總當是玩笑。「小的還是認為殿下你非比尋常,形象運行哪里是算得出來的呢?我不信!」

是難以置信吧?德芬尋思。一般百姓卻是很難相信諸如日月交食、星辰殯落等等乃屬自然現象,四時節氣、五星運行都有一定規律,只需理解其中法則,便可觀測運算。

這些知識,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百姓是很難想透的,即使滿月復詩書的文武官僚也未必通曉,她不能不說自己很幸運,有了因大師為她開啟這扇天文之窗。

「話說回來,公主您要不要也預言一下,我們希林國的下一任國主究竟會是誰呢?是開陽王子,還是真雅公主?」

「這問題,你不是第一個問我的人。」

「還有別人問過嗎?」春天吃驚。

德芬彎唇不語。想得到她的人,其實都是想問她這個問題,或者該說,他們希望從她口中得到他們想听的答案。

因為她是天女,她的預言即代表神諭,有上天為後盾,稱王還有何難?

但就是如此,她更加不能輕易回答。

「殿下,那您究竟是怎麼想的呢?」春天好奇的追問。「開陽王子與真雅公主,誰能成王?」

「這個嘛……」德芬沉吟,水眸輕攏深思的眉。「王姐這些年來在戰場上屢立戰功,號稱是不敗女武神,希林四分之一的江山可以說是她打下來的。聖國想來以戰功論英雄,她絕對有資格稱王。」

「那麼是真雅公主會繼任王位嘍?」

「王兄身為王室唯一的男性血脈,雖然希林史上並非不曾有過女王登基,但畢竟是特例,何況王兄背後還有希蕊王後加持,稱王具有優勢。」

「這麼說下一任王會是開陽王子嘍?」

「我可沒這麼說。」

「嘎?」春天愣住。到底是怎樣啦?公主在打謎語嗎?

德芬看出侍女的困惑與哀怨,嗤聲一笑。「我的意思是,他們兩個都擁有稱王的資格,各有優勢,但也各有不足之處。」

「什麼不足之處?」

「王兄與王姐,一個看似多情卻無情,一個看似冷情實深情。王姐正氣凜然,講原則正義,心中自有一把真理的尺。可她太固執了,堅持只走正道,這對競逐王位是不利的,她需要一個聰明機智不遜于她,卻比她更勇于走邪道之人。」

正道?邪道?春天眨眼,什麼啊?

「而我王兄,表面一事無成,鎮日只知琴棋書畫、吟風弄月,但我換衣他只是裝瘋賣傻,聰明巧變或許不輸給王姐,他是深藏不漏的鵬,怕是會一鳴驚人。只是他受限于希蕊王後,那時他的助力,也會是他的阻力。」

「結論就是,您也不曉得誰能繼任王位。」春天總算懂了。

「就是這句話。」德芬俏皮的一拍手。「你真夠機靈。」

「別損我了!殿下。」春天翻白眼,想了想,忽覺不妙。「不過這樣可麻煩了,殿下不是說過開陽王子跟真雅公主都想將你拉進他們的陣營嗎?

但您無法判斷他們哪位會成王,這下要加入哪一邊好呢?」她很認真的替主子感到苦惱。

「听你這意思,好像是希望我加入會贏的人那邊?」

「那當然,不然要跟輸家混在一起嗎?」春天算盤打得可精了。「小的雖然沒讀過幾天書,也懂得‘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道理。」

「說得是,果然是大道理。」德芬又拍手。

「殿下!」春天深深覺得自己被調侃了。

德芬嫣然微笑,再度將眸光落向遠方,若有所思。「我看,我們暫且出宮避一避吧。」

「出宮?去哪兒?」

「襄于州。」

「襄于州?」春天錯愕。「那不是「貝泉之境」嗎?公主去那里干麼?」

「去找一個人。」

「誰?」

「我的恩人。」

襄于州,位于希林國土邊境,領地雖大,卻多是崎嶇山區,土壤貧瘩,氣候干早,夏季酷熱,冬季又嚴寒,不是百姓能安居樂業之地,在希林國里,素有「貝泉之境」的別稱。

而她的恩人,斗宿,卻來自那遙遠的北方邊境。據說,他是襄于州領王之子。

六年前,那天過後,他便從宮里消失了。她以為是王後對他不利,焦灼萬分,後來派人四處打听,才知道他接到家書急召,辭了星宿主職位,回歸領地。

他還活著,只是到了一個她去不了的地方。

她不得不遺憾,原本想重重謝他救命之恩,她還欠他一個願望,不是嗎?他卻不打聲招呼就離開了。

她很失望,胸臆蔓生惆悵,那樣的惆悵,即便是得知春天身體康復的喜悅,也不能沖淡幾分。

那個狂放不羈、率性妄為的男人,她很想念他。

六年來,相思日漸轉濃,她終于下定決心出宮。

他不來宮里,她便出宮去尋他,總要見他一面,答謝他的恩情。

于是,她安排了一場祭儀,借門自己得到神諭,必須以天女之尊,巡狩祭祖國土四方邊境。

「近年來希林邊境不安,才會累得真雅王姐與眾將軍屢屢出兵征伐,連年戰爭,國庫難以支應,百姓也會感到匱乏,請陛下恩準兒臣去邊境告慰四方神靈及戰士亡魂,祈求戰爭止息,和平降臨。」

她這番理由說來合情人理,也不巧打進對連年戰事感到疲卷的百宮之心,希蕊王後無異議,靖平王自然爽快同意。

「說得有理,你去吧!聯會加派兵士保護你。」

「是,謝謝父王。」

數日後,在數十名兵士護衛下,德芬乘著四頭馬車,浩浩蕩蕩地出發。知是天女駕到,沿途首姓跪拜恭迎。

「行人首先來到西方邊境,由當地領主及州牧接待,在懸崖邊架設祭壇,幾名神女擺開香案,獻上牲畜祭品,德芬拈香祝禱,祈求山川神靈保國土平安。

在城里住了幾天,車隊轉而北上,接近襄于州界。

行經山區時,一群盜賊忽地蜂擁而來,兵士大驚,急忙陣勢,雙方激烈交斗。

「怎麼回事?殿下,怎麼會在這里遇上盜賊?」春天慌得臉色發白。

「我也覺得奇怪。」德芬鎖層凝思。「照理說這是王室車隊,尋常盜賊怎敢輕舉妄動?況且我是天女,奉有神諭,百姓對我敬畏唯恐不及,又怎會行搶?」

「可就是真的有人要搶啊!」「所以我懷疑可能是有人精心安排。」

「有人安排?誰?」

「宮中誰最想拿下我的命?」

「您是說……王後娘娘?」春天更驚慌了,假一若這群盜賊真是王後派來的,那她們可難逃生天了。「怎、怎麼辦?公主。」

「先別慌、」德芬握住侍女的手,安撫她,跟著掀開簾慢,吹聲口哨。

一名青衣劍客從附近的草叢竄出,飛速奔來。「公主有何吩咐?」

「照計劃執行吧。」她輕聲下令。

「是。」

「你說——農民暴動?」

殿堂之上,一名男子安坐在主座上,一身玄色深衣,墨發隨便束起,手執酒杯,閑閑啜飲,半邊臉龐隱在暗影中,教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站在數步之外的襄于州州牧徐良小心翼翼的抬眸,不敢與他目光相對。

「說清楚,就是是怎麼回事?」玄衣男子命令,聲調冰咧,如嚴寒凍雪。

徐良不覺咽了口口水,「是,下官稟告大人,去年爆發牛疫,死了很多牲口,農民們沒法耕田,收獲量大減,今年幾個城主收不到稅,下了強繳令,農民大為不滿。」

「所以就暴動了嗎?」

「起先不是的,只是一群農民陳情抗議,結果金穗花城主派兵將那些農民都抓起來,斬首示眾。別的城主有樣學樣,所以就……」

「引起暴動了?」

「是。」

「你這個州牧是怎麼辦事的?既然秋獲歉收,又何必逼百姓們納稅?」玄衣男子慢悠悠的問,語氣並不特別顯得惱怒,但听在徐良耳里,反倒更加忐忑不安。

「這個……領主大人,其實襄于州何時有過農產豐收的時候?年年都要納稅啊!即便百姓不納稅給我們,我們也得納稅給中央……」徐良頓了頓,努力讓自己神態顯得莊嚴肅穆,才有說服力。「這事,總得要有個解決啊!」

玄衣男子並不立刻回答,又喝了口酒,這才揚嗓。「你說連金穗花城外都有暴民集結?」

「是。」

酒杯啪的擲落,在石板地上敲出清脆聲響,徐良兩條衣袖跟著顫動。

玄衣男子望向他,面無表情。「我要親自過去瞧瞧。」

「殿下,還是你料事如神,知道王後會派人來除掉你,事先做好防範,幸好有那位劍客出手相救,不然我們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暫時月兌離險境後,春天驚魂未定,一面說,一面伸手猛拍胸脯,鎮定心神。

「不對,我還是棋差一招。」

對計劃的成效,德芬並不滿意,雖說她的確料到王後會派人暗殺,也反過來利用此計,在青衣劍客的護送下順利月兌身,暫且得到自由,可以去見自己想見的人,但她沒料到父王派來保護自己的兵士竟那般不堪一擊,一下便被盜賊沖散隊伍,害她事先安排的劍客費千辛萬苦才能送她與春天離開,還因此身負重傷。

看樣子,那些兵士當中也有不少事王後的人,是她大意了。

「希蕊王後,果真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她喃喃自語。

春天沒听清,「殿下,您說什麼?」

「沒什麼。」她定定神,「我不是說過,從現在開始,別叫我殿下嗎?我們如今可是做平民打扮。」

「是,殿…下,小姐。」春天懊惱的敲自己的頭,「那我們如今該怎麼辦?總不能一直躲在這間民宅吧?」

這間位于城外的民宅,是德芬囑咐青衣劍客事先安排的,民宅的老夫婦都被收買了,將屋後兩間草房讓出來給他們留宿。

「……假若那些盜賊是奉王後娘娘之命而來,那麼他們一定會到處搜索,我們躲不了太久的。」

「你說得對。」德芬同意侍女的推測。「所以我們明日天一亮便離開。」

「可那個劍客傷那麼重,怎麼能走?」

「只能我們自己走了,讓他留在這兒養傷。」

「什麼、只有我們兩個女人家?」春天好震驚。「況且我們還是初次出宮,人生地不熟的……」

「不是初次了,你忘了嗎?」德芬眨眼。「小時候我曾經跟著宣哥哥偷偷隨著那些西域來的商團商人走了一段,那時我們一路走到了邊境。那次的經歷我到如今還印象深刻。」

「您還說呢,殿下,也不想想那次宓妃娘娘發了多大的脾氣,小的差點性命不保!」想起當時的驚恐,春天至今仍感哀怨。

「對不起,那時真是連累你了。」德芬嬌笑致歉。「我只是說,那回的經驗會有用處的,你別擔心,不過你說的也對,以女兒身行走在外確實不太方便,只能改換男裝了。請老人家到城里幫我們買幾套衣服吧,順便也買兩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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