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不愛江山 第8章(2)

一陣猶如夜裊嗚啼的哨響驚醒無名。

他倏然睜目,警醒地窺探四周,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真雅腿上,而她靠坐于樹干,靜靜地打噸。

他緩緩起身,失神地望著她恬淡的容顏。

暮色已降,月光淡淡地照拂于她,眉目寧和,彎彎的羽睫下落著兩弧宛如月牙的陰影,格外顯得柔美。

好美,她真美……

他心弦牽緊,目光不舍地流連,直到又一聲淒厲的裊響,他才恍然警覺。

是暗號!師父來到這附近了嗎?

無名悄然站起,確定真雅仍在熟睡,從馬背上系著的袋囊取下一條毛毯,輕輕覆在她身上,跟著便飛快地潛進白樺林里。

林間深處,兩條黑影如電起落,打斗正酣,其中一個一身玄色勁裝,另一個身穿青衣,他認出正是師父。

「快來幫我。」洛風瞥見他,厲聲喝令。

他一凜,揮刀加入戰局,師徒倆合作無間,不過一盞茶時分便佔盡上風,一人送給玄衣男子一刀。

玄衣男子身受兩處重傷,登時倒地,無名過去掀他蒙面布巾,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

他震住。「你是——」腦海浮現一幕畫面,天女殿外,德芬的侍女與一名護衛打鬧。

是嚴冬,黑玄的心月復!

怎麼會是他?無名登時心神大亂,驚覺自己可能鑄下大錯。「你是嚴冬,對吧?是德芬公主派你來的嗎?」

嚴冬黯淡睜眼,見他神色倉皇,防備之心稍去。「我來……送信,宮內……有變。」

「你撐著點,真雅就在附近……」

他未來得及落話,一旁的洛風手臂一個起落,一劍穿心。

嚴冬悶哼一戶,血流如注,無名駭然望向師父。「師父,你為何——」

洛風冷哼,語氣冰寒,不帶一絲感情。「你知道那封信里寫些什麼嗎?德芬公主己經開始懷疑你的身分了!」

無名震懾,一時無語。

嚴冬失血過多,神志逐漸昏蒙,他費勁地從懷里掏出一支發簪。「這個……給、春天……」

春天?就是那個德芬的貼身侍女嗎?無名咬牙。「你放心,我會交給她。」

嚴冬顫笑,雙目一點一點黯滅生命的余光。「春天,我們……來生、再……」一口鮮血嘔出,染濕了無名的衣襟。他驚然驚栗,怔怔地看著嚴冬閉目辭世。又一個人死了,他的刀下,又多了一名死不瞑目的亡魂。

「你現下是在做什麼?」洛風冷冽的聲嗓如冰似雪,凍結周遭的空氣。「我安排那場好戲,是要你成為公主的救命恩人,你該當趁著護送她回宮之時,奪取她芳心,怎麼會反倒往西域走?你不曉嗎?真雅離宮多一日,離王位便遠一分,若是再不回頭,王位很可能

落入開陽手里!事態緊急,你偏還帶著她一路西行,究竟是何居心?」

他的居心嗎?無名頗顫起身,與師父相對而立。

為何師父就是不懂?該當情同父子的兩個人,心卻不曾靠近,相隔如此遙遠。

「別跟我說,你想就此與真雅浪跡天涯,不回宮了!」

「……正是如此。」

「什麼?!」洛風震愕。

無名深呼吸,捏在掌心的發替掐進肉里,刺出汩汩鮮血,痛著,卻遠遠不及他的心痛。

「我不想回宮了,師父,那個國家的王位,真雅不要了,我也不想要。」

「你、你說什麼?!」洛風氣得面色鐵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教誨,還有這許多人對你寄予的厚望,你都當成馬耳東風了嗎?就這麼拋下不顧了?」

「我很感激師父的教養,也謝謝那些人對我抱著期望,但是師父,我從來沒想過要那片江山,從未愛過希林的國土、希林的子民,他們是生是死與我何干?我從不在乎!」

「誰要你在乎?你該在乎的,只是把原本該屬于你的搶回來而已!」

「是屬于我的嗎?」無名嘲諷。「師父真的認為由我稱王,會比其他人更好嗎?一個毫無仁愛之心的王,于國家社稷究竟有何益處?」

那根本不是重點!仁愛也好,殘忍也罷,他成為什麼樣的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成王!怎麼就不懂呢?!

洛風狂怒,血脈責張,全身顫抖。「你……變了,是真雅嗎?是她改變了你?」

「她只是讓我史加認清自己的心而己。其實我不曾愛過那片江山,也不想要。」

懊死!洛風心中殺意陡生,幾乎想立刻竄出樹林,殺了那個毀他棋局的女人,但他警告自己,眼下不是時候。

他鄙夷地撒嘴,蹲,從嚴冬懷里取出一封密函,朝無名揮了揮。「這封信里,有你身世的秘密,你想我若是送到真雅手里,她會怎麼想你呢?你以為她還會相信你,與你共赴天涯嗎?你仔細想想,想清楚了就早日送她回宮,我給你三天考慮!」

撂下話後,洛風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無名黯然目送,思緒如棉絮飛揚。

當無名緩緩步出林間時,真雅正于附近倉皇尋他,見他疲憊地行來,緊繃的情緒略松,又驚又喜,當下匆匆迎上,一把擁住他。

「你去哪兒了?我醒來看不見你,還以為你出事了!」她焦灼的語調里蘊著無所逝藏的憂心,他听著,心弦緊扯,身子卻凝立于夜色中。

她正擁著他,臉頰貼在他胸膛,他心韻加速,一股洶涌的暖流席卷,灼灼焚滾。

這是生平初次,有個人主動擁抱他,關懷他、擔憂他,給他溫暖。

原來讓人擁抱是如此懾人心魂的滋味,令他又甜又酸,滿腔惆悵。

他遲疑著、惶恐著,好片刻,才小心冀翼地揚起手,輕輕回抱她。

「我沒事,你別……擔心。」是怎麼了?他的聲嗓听起來似在啞咽。

無名一凜,連忙寧定呼吸,命令自己冷靜。

「你方才上哪兒去了?」她稍稍後退,瞥見他衣襟染血,明眸倏睜。「怎麼渾身是血?」

他勉強扯動嘴角,笑笑。「我本想獵一頭獸,晚餐加菜吃,結果差點遭她反咬一口。」

這理由是胡亂編的,但她竟毫無疑心,只是焦心地攀他臂膀。「我們帶的干糧還夠啊,你又何必以身犯險?我瞧瞧,有哪里受傷嗎?」

「我沒事,這不是我的血。」

「還說沒事?你的手傷了!」她檢視他手心,眉宇蹙攏。「這傷口是被野獸的爪子抓傷的吧?你過來,我替你敷藥。」

她拉著他在樹下落坐,從袋囊里翻出草藥,取水替他洗淨傷口,輕輕地敷上藥。

他怔望她一舉一動,胸口情熱如沸。

當眾人關切他能否成王,給予他們雨露均霜的權勢與利益時,她在乎的,是他掌心一道小小的傷。

當師父冷淡嚴苛地踐踏他的心時,她卻是將他枕在腿上,溫柔地看顧他入眠。

當他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她說,她可以信任他。

思及此,他心口揪擰,暗啞地揚嗓。「我忽然發現,有一樣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應該想要的東西,其實我並不想要。」

「是什麼?」她揚眸。

「不重要了。」他淡笑。「反正我不要了。」

她深深望他。「那你想要什麼?」

想要你,要你的愛。

他亦深深回凝,干言萬語,難以啟齒。

那,是遙不可及的奢求嗎?

他只有三日時間。

三日之後,若是還不回頭,師父便會親自揭穿他的身分。

他相信師父說得出做得到,與其放縱他自棄江山,毀了所有人的希望,不如與他玉石俱焚。

他逃不過師父的責罰,除非他有歷氣,于師徒對決時,狠心弒師。

他做得到嗎?做得出那般狼子野心、天地不容的逆舉嗎?只為了奪取一個女人的愛?

她可能愛他嗎?

無名咬著糖,舌尖嘗到的卻是苦澀。他憑立窗前,看窗外雪花紛飛。默默想著隔壁加房里,那應當仍在熟睡的女子。

由衛國到希林,出希林邊關後一路西行,這些日子他們朝夕相處,每天都有聊小完的話、說小盡的故事,她小時會笑,與他一同體驗平民生活的樂趣。

她看來挺快樂,而他看著她燦爛的笑容,更快樂,只是快樂之余,免不了有份不踏實。

總覺得這段時光像是偷來的,她只是受創太深,太傷感,一時心里過不去,意圖逃避,才會隨他浪跡天涯。

待她哪天想通了、清醒了,必定後悔自己的莽撞,到時,她怕是會心急如焚地趕回宮,拋下他。

什麼時候,她會拋下他呢?

他發現自己一直隱隱等待這天的來臨,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值得被誰珍惜的,親生父母不要他,師父冷待他她呢?遲早也會疏遠他吧?

到那天,他該如何是好……

「原來你也醒了。」一道清雋的聲嗓忽地在無名耳畔響落。

他定定神,轉頭一瞧,真雅不知何時來到窗邊,一身素雅,披著他送的白色狐裘,笑盈盈地睇著他。

「外頭下雪了呢!」

他凝望她燦美如花的笑容,一時痴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試試,你可以陪我一起做嗎?」

「什麼事?」

「你出來。」縴縴素手朝他招了招。

而他便像頭乖巧的小獸,欣然領受母親的召喚,跟了出去。

兩人步下客棧階梯,來到屋外軟綿綿的雪地上,細雪安靜地落著,迎面撲來的空氣清新微寒。

「你想做什麼?」他好奇地問。

「我想……做這個。」她趁他不備,迅捷如風地彎身捏起一把雪,握成球,往他身上砸去。

他愣住,眨眨眼。這是?

「來啊,怎麼傻傻站著?你不想玩嗎?」說著,她又捏起一團雪球,毫不客氣地去向他。

這回,正中他的臉,涼意冰透他的煩。

好啊,想跟他玩?以為他怕嗎?

「來就來,你才小心點,被我砸痛了可不許哭!」他威脅,躍躍欲試地握起一團雪。

「誰會哭啊?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可難說,始們女人家最會裝嬌扮可憐了。」

「我才不會呢,不準你小瞧我。」

「別的事我自然不敢看輕你,但若說到擲雪團的功夫,嘿嘿,我認第二,還沒人敢搶第一。」

「好大的口氣,自吹自擂,真不害操。」

「那就來比比是誰自吹自擂。」

「比就比!」

兩人言語交鋒,手上動作也不慢,各自將雪球往對方身上扔,真雅更從懷里掏出事先預備的小石子,包在雪團里,增加攻擊的威力。

「嘿!」他感覺到痛意,哇哇大叫。「你耍詐!什麼時候在里頭偷藏石子的?!

「才不是耍詐,這叫有備而來。」她得意地笑。「而且你沒听過嗎?兵不厭詐。」

「鬼丫頭,看我怎麼對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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