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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妝天下 第8章

「采荷果真還活著嗎?」

數日後,政變肅清,真雅與德芬聯袂來到靖平王寢宮,探視過重病的父王後,兩人闢室密談。

案邊一盞銅爐燒著薰香,輕煙裊裊,姊妹倆隔桌對望,眉宇之間都不禁輕籠愁緒。

「姊姊對開陽王兄說的那番話,可是當真?」德芬低聲詢問。

真雅捧杯啜茶,沉吟許久,方才搖搖螓首。「其實我也不知。」

「所以你是騙他的?」德芬微驚。卻也不甚意外。她早猜到這或許只是王姊勸王兄切莫尋死的權宜之計。

「說是欺騙,也不盡然。」真雅深思地把轉著茶杯。」我的探子的確向我回報,東宮失火當日,有個侍女打扮的女子趁亂出宮,當時情勢混亂,他一時無暇顧及,事後回想,覺得那女子的容貌似乎與太子妃有幾分神似。」

「確實嗎?」德芬追問。

「嗯。後來我請人打听,采荷的貼身侍女玲瓏在大火之後也失蹤了,杳無信息。」

「玲瓏?」德芬尋思。采荷身邊的確有這麼一個侍女,主僕倆感情很好,如膠似漆,就同她和春天一樣。「會不會她才是那名出宮的侍女?」

「或許是她,也或許是采荷與她交換了身分,這就不得而知了。」真雅幽然威嘆。

「可是王兄卻出宮尋妻了。」德芬郁然鎖眉。「若是那名侍女打扮的女子並非采荷,你豈不是給了他一個渺茫的希望?窮其一生,找一個或許永遠找不到的人,這樣好嗎?」

「總比讓他當場尋死好吧?」真雅自有想法。「即便我說了謊,也是善意的謊言,不是嗎?」

德芬默然無語。她能明白王姊的左右為難,當時情境,確是不容她有半分猶豫,只須遲得須臾,王兄便會橫刀自刎。

只是,若是失去所愛,活著也猶如行尸走肉,那是否干脆死了,反倒落得干干淨淨?

這問題可真難解。

但此刻尚有更迫切的問題,就是這個國家的王位該由誰繼任。自從政變後,父王龍體更添重病,這幾日連湯藥都咽不下,神智昏茫,眼看即將撒手人寰。

而身為太子的開陽卻拋下一切離開,他言明自己發動這場政變,原只是為了除掉希蕊王後,根絕王後一派的勢力,如今事成,對世間已無眷戀,既然兩個妹妹不欲殺他,那麼就當他在這場政變里死了。

他說,若是他還」活著」,恐怕會對未來的女王造成威脅,那些曾效忠于他的勢力亦可能不甘蝥伏,所以不如讓他」死了」,一了百了。

王兄走了,踏上萬里尋妻之路,父王的血脈只剩她與王姊,將來繼承王位的人勢必由兩人當中擇其一。

心念既定,德芬悠悠揚嗓。「姊姊,關于王位繼承的事,妹妹有個提議。」

真雅微訝,英眉輕挑。「你有何提議?」

「此刻父王重病纏身,神智昏蒙,即便有任何決策,恐怕也非明智之舉。日前王城之內屢現異象,我猜是父王派人所為,意圖挑起天女的輿論。」話說到此,德芬頓了頓,清澈明眸望向王姊,真雅也正看著她,瞳神深邃,無甚特別情緒,只是靜靜地等著她說。

德芬苦笑,看來王姊也早猜到那一切是父王所為了,她該感謝姊姊並不懷疑是她于幕後主使。

她毅然深吸口氣,下定決心。「即便父王處心積慮地制造王城輿論,但現實卻是國內的貴族權臣大多不支持我,妹妹勢力單薄,即便坐擁大位,要治理這國家也很困難,而目前朝廷局勢動蕩,實在更需要一個能穩住局面的人來坐鎮,以免內憂外患,接踵而來。」

真雅聞言,微微震顫。「德芬,你這意思是……」

「姊姊,就讓我與黑玄回歸他的領地,平淡度日吧!這個國家、希林的百姓,就交由你來守護了。」說著,德芬伸手握住真雅。

姊妹倆雙手交握,象征的是一份信賴,一份托付,真雅望著妹妹,心海波瀾起伏。

兄長與妹妹,最終都選擇放棄王位,將責任與希望寄托予她,而她承擔得起嗎?能不令他們失望嗎?

「我相信姊姊會做得很好的。」德芬彷佛看透了她的思緒,嫣然一笑,落話鏗鏘有力。「你會是希林開國以來,最偉大的女王!」

◎◎◎

「我──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女王嗎?」

「當然可以。」

某人听聞她的喃喃自問,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

真雅恬淡一笑,回過眸,望向那個踏著清泠月色走向她的男人。

是她的錯覺嗎?今夜的他,身形彷佛拉得更高了,昂然修長,行進的姿態英氣勃勃,多了幾分堅毅,少了幾分平素的散漫不羈。

「無名。」她輕輕地,喚他的名。

他落定她面前,低頭凝視她,微笑著。

月光篩落樹葉的縫隙,投向立于樹下的兩人,地上拉著兩道朦朧不清的影子。

「怕嗎?」他低聲問。

她沒回答。

「明日就要行登基大典了,這兒,」他半戲謔地指指自己左胸口。「是不是有點慌?」

他果然了解她。

真雅斂眸,胸臆甜甜的,又微酸。她是心慌,原以為自己奮斗多年,為的就是有一天能收攬這片江山,但當真離王座近了,卻忽然情怯,躑躅不前。

案王溘然長逝,王兄遠走天涯,王妹也將偕同夫婿回歸其領地隱居,這宮中,就剩她一人了,留她獨自面對滿朝文武。

她怕,這國家的歷史雖然並非不曾有過女主稱王,但從來都是在風雨飄搖中勉強維系政權,世道畢竟還是男人的天下,憑她一介紅妝,能夠定風波、穩局勢,為國家開太平嗎?

「忘了嗎?你可是百姓們心中百般崇仰的女武神,于殺戮戰場上都能夠威震四方,又豈會不能治國平天下?」無名鼓勵著她。

「征戰與治國是兩回事啊。」她嘆息。

「這麼說,你是對自己沒信心了?」無名眨眨眼,墨瞳流光燦燦,閃著揶揄。「既然如此,要不干脆放棄這江山,隨我流浪去算了?」

「你……怎能說這樣的話?「她嗔惱地敲他的肩。」人家是認真在煩惱,你偏來捉弄我。」

「不是捉弄。」他握住她柔軟的粉拳,眼瞳斂了笑意,一本正經。「我也是認真地擔心你。」

他擔心她嗎?

真雅心弦一扯,胸臆霎時消融一片柔情。「你別擔心。」她揚眸望他,瞳神迷離似水。「我會很好的。」她慶幸還有他在身邊,只須他伴著她,未來的路途縱然險阻,她也能勇敢前進。

他聞言,淡淡一笑,揚手溫柔地挑弄她耳鬢邊細細的發絲。「明日你就會成為這個國家的女王了,我也必須對你屈膝,行臣子之禮。」

她一怔。「我說過你可以不必對我執臣下之禮。」

「若是我不執禮,還能留在你身邊嗎?身為王的你給了我特別待遇,你這王位還能坐得安穩嗎?」他凝定她,眼神若有深意。

她忽地顫栗。

是啊,她怎麼忘了?

明天以後,她將坐上那個孤高的王座,遠遠地望著她的臣子,所有的人見到她都必須彎身執禮,這個國家再沒有誰能與她平起平坐。

到那時,還有誰會對她說真心話嗎?有誰能夠令她全心全意地信任?

身為王者,該當永遠對臣下抱持懷疑之心。他曾如是說。

若是誰也不信,那是暴君,若是每個人都信,那是昏君。所謂的明君,該當分辨得出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即便在信任當中,亦不忘心存一絲懷疑,無論何時,都不能被私情蒙蔽雙眼。

無論何時,都不能教私情蒙了眼。

她做得到嗎?

明天以後,他也只能是她眾多臣子之一了,跟承熙,跟其他任何人,沒有分別。

她不能給他特別待遇,給了,便可能動搖她的統治,更動搖她的芳心。

而身為王者,她的心是不能專屬于一個人的……

「不如我現在就來練習對你行禮吧!」無名忽道,語落,就要屈膝下跪。

她看著他移動的身影,眼眸倏地涌上一波酸楚。他曾說過自己野慣了,不習于對任何人屈從,如今卻要對她下跪……

「不要!」她驀地吶喊,雙手扶住他臂膀。

他愕然望她。」怎麼了?」

真雅搖搖頭,強忍倉皇的淚水,櫻唇淺勾,笑花半綻。「就這最後一夜吧!餅了今夜,你我只是君臣,但在天明之前……」她主動投入他懷里,羞怯地低語。

「在天明之前,我只屬于你,是你的女人。」她偎著他,粉頰貼著他胸膛,他頓時心跳加劇,情熱如沸。

「真雅。」他啞聲呢喃,低首,流連于她細膩的頸脖間,深深嗅著她身上獨有的香氣。

天明之前,她是他的女人。

也好,就這一晚,她能夠完完全全地屬于他,他該滿足了,該滿足了!

他收攏臂膀,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兩人于月下相擁,氣息交融,情意纏綿,久久不能分開。

明日的事,明日再來憂煩吧!

今夜,是屬于有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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