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天晴來說,那天是十五年人生中最奇怪的轉折了。
六月的最後一天,她還覺得韓適宇那個小學究一定不喜歡她這種外向的女生,可是七月的第一天,他們卻蹲在吧台里面交換彼此的初吻。
當他離開她的唇瓣後,她整個人跌坐在木質地板上,要不是他伸手拉住她,她一定會向後倒去,然後撞上某個堅硬物。
接吻哎。
她後來呈現夢游狀態,一直坐在原地。
有客人進來,全部都是韓適宇在招呼,有的要咖啡、蛋糕,有的要加水、續杯……她知道他很忙,但是她就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加在她唇上的溫度持久未消。
那天,她等到小艾來接班後,偷偷一個人跑掉了。
坐在公車里,不知道是冷氣壞掉還是怎麼樣,她的耳朵還是很紅,心跳仍然快,平靜不下來。
棒天早上,只有她跟小艾兩人。
小艾還問她,"你昨天怎麼一聲不響的回家?"
"我……有點不舒服。"
"韓適宇好像有事情要跟你講吧,昨天你回家後,他原本要打電話去你家的,可是又怕造成你的困擾,最後還是算了。"
天晴松了一口氣,還好沒打。
他們家雖然不至於太過守舊,但是女兒終究是女兒,多多少少還是會受到一定的限制。
"他說今天會早點來,有話要跟你說。"
听到小艾這句話,她剛剛放松的神經一下又緊繃起來。
他要說什麼啊,他看不出來她真的很尷尬嗎?
第一次見面,她帶著跟野狗對戰的痕跡;昨天那個吻之前,又一點先兆都沒有,他會不會因為這樣覺得她很隨便,如果彼此間親密的接觸會導致他對自己的印象扣分,她還寧願回到兩人不太說話的時候……
水槽邊,天晴拿著乾抹布擦拭著洗淨的玻璃,心思飄遠,韓適宇來了她不知道,小艾去倉庫拿東西她也不知道。
"李天晴。"
她還在神游,根本沒發覺那是誰的聲音,"嗯。"
"你昨天為什麼突然跑掉?"
"我昨天為什麼──"媽呀,這聲音……
她放下杯子,慢慢的轉過頭來,很慌亂的發現小艾不見了,吧台內只有她跟韓適宇,而他離她只有五十公分,太近了,讓她昨天花了好久時間才安撫下來的心跳再度狂舞。
發現她似乎有剛夢游回來的跡象,他捺著性子,再問了一遍,"你昨天為什麼突然跑掉?"
"那,"她期期艾艾的說︰"你、你先告訴我,為什麼突然吻我?"
"我昨天沒說嗎?"
"沒有。"
"我有。"
"沒有。"
韓適宇揚起那兩道好看的眉,"我說了,'因為在乎'。"
在乎根本不成理由嘛!"因為在乎"實在太籠統了,她又不是阿呆,才不會被這四個字鉤住。
天晴反駁,"難道你會去吻每一個在乎的人嗎?"
"當然不會。"
"所以,你沒有告訴我。"
"你是因為我吻你才突然跑掉的?"
"不全然是啦。"她覺得耳朵的熱度又開始上升,"我其實不討厭,可是我想知道原因,先前一個月對我愛理不理的,然後又突然間抱住我亂吻一通,那是我的初吻耶,我連初吻對象喜不喜歡自己都不知道,還有,你干麼為了這個問題提早來上班──"話還沒說完,唇瓣又輕啄了一下。
她怔了怔,臉頰一下漲紅,"你在干麼?"
"吻你。"
昨天他們是蹲在吧台後面,現在兩人的位置可是光明正大的在櫃台旁邊,任何經過門口的人都可以輕易的一目了然,他居然還是這個樣子,什麼小紳士,根本就是個小流氓。
偷人家初吻的小偷……
稍一分神,又是一陣輕觸。
天晴臉更紅了,這個人又吻她,她已經被他偷襲三次了──不喜歡就不要吻她,如果他對她也有著一樣的想法,說一句"我喜歡你"會怎麼樣啊?她習慣什麼都說得清清楚楚的,可是他好像是猜猜俱樂部的會員。
說喜歡,有這麼難嗎?
他們靠得這麼近,近到可以細數對方呼吸的頻率,韓適宇說了一些話,但卻沒有一句是她想听的。
說不定,他只是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而已。
"你不要在這里妨礙我擦杯子。"天晴略微懊惱的說︰"走開。"
隨著她話尾落下,韓適宇不但沒有走開,反而更接近她,在櫃台下面,悄悄的握住她的手,不是很用力,但也甩月兌不掉。
她看著他,小臉上惱火更甚。
"下星期一公休的時候,我們一起出去玩吧。"
"你,"她的眼楮瞪得圓圓的,生平第一次,她發現自己這顆向來清晰的腦袋也有弄不清楚的時候,"到底什麼意思嘛!"
他這樣問已經夠可惡了,更討厭的是,她居然還動搖了。
"我不要。"
韓適宇扳過她的肩膀,讓兩人面對面,只有輕音樂流泄的空間里,他看著她,清清楚楚的開口,"我不是一時興起才吻你,我希望能跟你多相處一點時間,還有,就算我們升上高中,我也會繼續跟你保持聯絡。"
雖然還是平常那種不慍不火的樣子,但卻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同,至於差異在哪,天晴也說不上來,只覺得他看她的眼神非常溫柔,溫柔到她願意暫時收下他那幾句清楚又含糊的回答。
他從口袋掏出一張紙條放進她的掌心,"我要回去了,下午再來接你的班。"
他走了之後,天晴蹲在吧台後悄悄打開了紙結,上面只有一句話,真的只有一句話,可是讓她笑了出來。
我喜歡你
阿呆,早跟她說就好了嘛,兩人繞了一早上的圈子,因為卷住太久,她還差點就要發火了。
她輕吻了紙條一下,然後小心翼翼放入口袋。"天晴。"小艾在後門呼喚,"幫我搬一下這個。"她連忙起身,"來了。"
他們就這樣開始交往了,在彼此都是十五歲的夏天。
遠走咖啡的打工讓他們得以天天見面,尖峰時間一起招呼客人;閑暇的時候,兩人會聊天,或者什麼都不說,只听音樂也沒關系。
韓適宇感覺到,天晴對他的一切都有興趣。
常常只是因為一則新聞或者是報章上的報導,她便會由那些內容延伸出一些細碎的小疑惑。
他記得,他們去看完當哈利遇上莎莉時,她便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你覺得個性不同的兩個人,有沒有相愛的可能?"
他想也不想立刻回答,"有。"
"為什麼?"
"我們兩個不就是嗎?"
他內斂,她外向;他很能藏話,她凡事要講清楚;他覺得故宮是約會的好地方,她卻在看到那個白色階梯時,突然間傻眼。
吃飯時,他守著從小到大的餐桌禮儀,亦懂禮儀的她知道卻不太講究;他喜歡沙發音樂或是自然音樂,她偏好節奏鮮明的印度樂或者是民族神樂;他愛卡拉絲,她卻喜歡瑪丹娜。
他們的差異已經可以說是背道而馳的地步了,但是,韓適宇知道他們之間的"喜歡",並沒有因為這些觀念上的不同而減少。
兩個個性不同的人,有沒有相愛的可能?當然有。
他的回答應該是滿標準的,因為天晴給了他一記燦爛微笑。
"我出生時是個無敵好天氣,所以被取名叫天晴,親戚都說這個名字好可愛,可是只有名字可愛也沒用,因為我只有哥哥,所以就沒有那麼像女生,白白浪費這個軟綿綿的名字。"
他笑著執起她的手,"這樣就好啦。"
"可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嚇到了吧?"
"還好。"
天晴睨著他,似笑非笑的說︰"就算你說有,我也不會生氣。"
"真的是還好。"
其實有,不過韓適宇在這一個多月的交往中學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明白。
點到就好了,不需要整個掀開看清楚。
天晴雖然有點大而化之,但終究是女生,就像他會在乎她對他的看法一樣,她自然也會對他所說的話耿耿於懷。
他記得天晴跟他說過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句話。
她的父母是公職人員,上面有三個哥哥,她是與老三差距快十歲的老,哥哥們書都讀得很差,她卻是一路過關斬將的拿獎學金,暑假過後,她就要到一所管理很嚴格的女子高中報到。
他們常趁著休假日一起出去,到西門町看電影,去球場看比賽,或者在淡水河口看日落。
聊著沒有交集的過去,也說著他們覺得一定會重疊的未來。
"學校規定要住宿,說不定會對我們采取軍人教育,听說很嚴,不過我將來想考醫學院,所以這應該會有幫助的。"
"你書讀得這麼好,沒問題的。"
"我也這樣覺得。"天晴笑了,帶著一點淘氣的意味,"穿白袍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你呢?"
"商業吧。"他並沒有特別想念什麼,念商,純粹是為了子承父業的考量,"企管、國貿、金融管理那一類的。"
"為用而學?"
韓適宇點點頭,"差不多的意思。"
她嗯的一聲,將頭倚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等我們考完大學聯考,一定要好慶祝一下。"
"還那麼久的事情。"
"很快,真的,我現在還記得第一天上小學的情形呢。那時天氣熱,還被規定要戴橘色帽子,那時我還以為我會熱昏,沒想到一轉眼就畢業了,國中三年也好快,總覺得沒隔多久就學期結束,沒多久又開學,一天到晚在听校長訓話,內容都差不多。"
天晴真的沒有說錯,時間過得很快,太快了,相處的日子還不夠多,但兩人已經要各自面對新的生活。
九月,他們都成了高中生。
天晴的學校管理很嚴格,只有周末才能離開學校,而他們能見面的時間只有她父母開會的日子。
那種日子,兩個月一次。
只不過相隔一個開學典禮,他們便從天天見面淪落到兩個月見一次,而且天晴還要比父母早一步回到家,唯一值得高興的是,韓適宇房間有一具自己的專線電話,她每隔兩三天使會從學校打給他,也算稍解相思。
方威仰知道後說︰"不錯了啦,至少還听得到聲音。"
"可是她們學校的電話設定好三分鐘就會自動切斷,而且因為是大家公用的,很多人在排隊,一旦切斷,就要換人。"想到好幾次都沒有說完就硬生生被迫停住,韓適宇一臉無奈,"我現在恨死電話中傳來的嘟嘟聲了。"
"哎喔,想開點,至少你還有女朋友,像我跟楊炎楷還啥都沒有咧。"
也是啦。所幸,一年級上學期有太多東西需要適應,多多少少轉移了韓適宇的注意力,漸漸的也就習慣了。
習慣想念,習慣期待,然後習慣在見面的時候好好珍惜難得的相處時光。
因為見面困難,兩人從不吵架。
方威仰與楊炎楷偶爾會加入他們的約會,天晴也不會抱怨,似乎,只要能見到韓適宇就好,四人約會也無所謂。
方威仰就不只一次用很羨慕的語氣對韓適宇說︰"我也想要一個專情的女朋友。"
面對這種思春期言語,韓適宇通常是不予置評,反倒是另外一個寂寞男楊炎楷會跟著起舞。
"我也想要女朋友,不過如果專情跟漂亮比的話──"考慮了一分鐘,他很老實的回答,"我可能會選後者吧。"
"膚淺。"方威仰批評道。
"膚淺又不犯法。"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韓適宇懶得理會因為青春期而焦躁的好友,選擇將臉埋在課本里。
斑一升高二的暑假,他們照例又到遠走咖啡報到,小艾已經不在了,換來一個有點三八的小妹,老是纏著韓適宇,一下約他看電影,一下約他去听音樂會,一下又是功課不會寫,花招很多,天晴因此對她很感冒。
不過,他的表現應該算好吧,他對小妹維持一種永遠沒空的形象。
"你這樣就對了。"
每當韓適宇拒絕小妹一次,天晴就會從旁邊鑽出,輕吻他的臉頰以鼓勵他這種優良行為。
其實,他並不是為了天晴而這麼做的,他是真的對小妹沒興趣。
一對小情侶,一顆電燈泡,三不五時來這里晃蕩的方威仰以及楊炎楷,以及韓適宇那個剛剛升上國中的妹妹韓適卉,來來去去整個夏天。
再度的開學,再度的無法見面,轉眼又轉眼,寒假來臨,韓適宇被送到加拿大念短期語文學校,連電話聯絡也不可能,等到他回國時已經是二月底,他的房間里有幾封天晴寫給他的信。
這樣難以見面的情況持續著,接著他與天晴都升上高三,開始黑板角落寫上數字的魔鬼倒數日子,三百多天,兩百多天,然後寒假來臨。
對於十八歲的冬季,韓適宇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片藍色了吧。
一月的最後一天,兩人坐火車到福隆海邊,下午三點多,陽光正熾,海水亮晃晃的,風中有咸咸的味道。
長長的沙岸空無一人,只有兩雙腳印。
天晴從包包中掏出一個東西,"手伸出來。"
韓適宇依言伸出手,她纏在他手腕上的是一條帶子,紅的線,藍的線,交織成一個又一個方形。
打好結,她揚睫一笑,"我們學校現在很流行這個,所以我就跟著做了,你看,用的是我們兩個最喜歡的顏色喔。"
"打死結就拿不下來了。"
"就是要你一直戴著啊。"天晴笑咪咪的,"下學期我會被管得很緊很緊,所以我們說不定會半年都沒有時間見面,你看到它的時候就要想起我喔,如果有別的女生約你,你要說︰'我已經有女朋友了,看,這就是我女朋友送的'。"
這算是小心眼吧,可是韓適宇一點不被信任的感覺都沒有,反而還覺得她這種小里小氣的行為可愛極了。
到大考之前,他們的情形是──她被困在學校與父母管束之間,他則是洋派家庭全然自由。差異這樣大,如果她一點擔心都沒有,他才會覺得奇怪。
他模模她的發,"我不會拿下來的。"
她嗯的一聲,微笑,"你現在比我高了。"
"因為我一直在長高啊。"
"我們剛交往的時候,你還比我矮一點,現在居然超出我一個頭,一個頭耶。"她伸手拉出兩人之間的差距,"不過那也沒辦法,我自從升上高中後,就再也沒有長高了。"
"這樣不是剛剛好嗎?"韓適宇看著現在對他而言已經算是嬌小的她,"比你矮的時候,走在一起其實有點怪,尤其是牽手的時候,差距馬上就感覺出來了,我那時候一直在想,我一定要長得比你高才可以。"
"大男人。"
"算吧。"他無意反駁她的指控,"不過我先告訴你,我以後還是這樣大男人。"
"我也告訴你,那對我來說才不算什麼。"
她發的狠,變成一種甜甜的味道穿過他的心頭。
在外人看來,他們之間應該是小毛頭的戀愛,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是以大人的心情來對待這一切。
想念雖然無形,但確是具體的存在。
靶覺有時甜,有時酸,腦海中她的樣子有時會讓他分神,有時又會變成另一種鼓舞的力量。
天晴更緊的靠近他。
"冷嗎?"
"有點。"
"都跟你說不要來海邊了。"
"我想在魔鬼讀書期開始前,來點小小的浪漫嘛。"面對狂襲的冬日海風,她只是消極的拉高領子以茲抵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漸漸長大,我發現自己常會想一些有的沒有的,例如,我們講過的話都能實現嗎,我們有沒有辦法就一直這樣走下去?未來,可不可能都依照一定的軌道前進?這一類的事情最近常常佔據我的思考時間。"
韓適宇直覺的回答是,"你想太多了。"
真到後來,他才發現原來並不是天晴想太多,而是他想太少。
愛情雖然是真的,可是他們畢竟還是太小了,小到即使用盡全力也無法抵抗,無法扭轉,唯一能做的,就是任憑時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