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又听蟬兒鳴 第七章

「干杯--」

幾個大小鎊異的杯子在空中輕擊之後,眾人一起大喊,「歡迎回來。」

梅梅首先起哄,「發表感言,發表感言。」

雋琪將自己的杯子拿高了一點,雖然有點搞不清楚情況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但卻很高興。

他們原本是在海灘門口等的沒錯,可店竟在整修中,後來凌勁捷帶他們到距離海灘最近的地方--海灘。

前者的海灘是市區的餐廳,後者,卻真的可以看到海洋。

那是一家以大量燈泡裝點而成面海的居酒屋,戶外放了十來張木制桌椅,讓客人享受海風拂面的舒暢,另外,店里還有準備兩張桌子,怕吹風的人可以選擇在店里。

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有好幾桌人在吃吃喝喝,老板放的是流行西洋歌曲,氣氛很好。

在這之前,雋琪從來不知道原來台灣的海邊夜晚居然有這樣的場所,對這里她是一眼愛上。

「雋琪別發呆,發表感言啊。」蘇怡芝笑。

雋琪看著自己還懸在空中的杯子,笑了,「謝謝。」

「不會吧,才一年不見就這麼惜字如金?」謝書安取笑她,「這是說在國外沒有練習中文的機會,所以中文退步了?」

「才不是。」

林昭宇笑,「否認得好快。」

「這才是我們熟悉的雋琪。」謝書安接口。

「什麼意思嘛?」

蘇怡芝笑,「他在說妳不老實。」

「我哪不老實了?我連在地上撿到一塊錢都會送到警察局。」

「不是那種不老實,是另外一個意思。」

「啊,什麼意思?離開台灣一年也沒听你說想我,還一見面就說我不老實,告訴你,我可老實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氣氛一下熱了起來。

雋琪在嘴皮子上是絕對不讓人的,謝書安又是抬杠大王,加上蘇怡芝偶爾的刺激刺激……凌勁捷覺得自己好像在看搞笑片。

不過……真好,雋琪又恢復他熟悉的樣子了。

有時候會皺眉,有時候目露凶光,

大概吃得七八分飽的時候,梅梅挨了過去,「雋琪,紐約好不好玩?」

「我又不是去玩的。」

「總有玩到吧。」

唔,這倒是無法否認,雋琪點了點頭。

「好玩嗎?」

「老實說,我最遠只到過亞特蘭大。」

凌勁捷原本都是微笑著一邊喝酒一邊听他們幾個女生在聊天,到「亞特蘭大」冒出來時,原本舒展的雙眉突然往上一揚,「妳跑去紐澤西?」

雖然說地圖上的紐約跟亞特蘭大不過是隔壁州,不過換算成飛航距離也需要不少時間,何況她人生地不熟的,是跟誰去?

面對他的疑問,正在喝冰紅茶的雋琪只「嗯」了一聲。

「妳怎麼沒跟我說。」

她放下吸管,「我只是去那邊過聖誕。」

大部分同學都回家過節去了,外籍學生無法回家,有些會在同學的邀請下一起過節。

說來也奇怪,她在台灣並沒有那種好到可以在對方家過夜的同學,反而是在美國交了幾個。

「台灣的聖誕節很像情人節,不過,國外的聖誕節真的是聖誕節,團聚啊,感恩啊,一起吃飯,吃完飯聊天,感覺很溫暖。」雋琪說著說著,臉上露出了微笑,「而且,每一個人都會給你擁抱。」

他點點頭,太好了,去朋友家過節居然一句都沒說……這小毛頭可還是個學生,學生就該有學生的樣子……

「雋琪。」

她回過頭︰「嗯?」

風很大,她的短發被吹得亂亂的,凌勁捷從她晶亮的眼神以及微彎的唇角看得出來,她的心情很好。

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溫和--書上說,要教導晚輩的時候,語氣要溫和,眼神要堅定,這樣晚輩才不會以為你在開玩笑。

溫和又堅定、溫和又堅定……「告訴我,妳那個同學是女生,而且是個異性戀。」

雋琪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蘇怡芝跟謝書安已經哈哈大笑起來。

謝書安指著他,一臉怪笑,蘇怡芝則是不改刺人本色,笑咪咪的說︰「你現在是在演雋琪的爸爸嗎?」

「我講過別再說我是雋琪的爸爸。」

「不是爸爸難道是情人?」

「喂。」

面對凌勁捷的目露凶光,蘇怡芝倒不是很介意,「本來嘛,雋琪那麼大了,交男朋友也沒什麼,你啊,管太多了,活像五零年代的老家長一樣,管東管西,萬一她真的嫁不出去,你要娶她?」

娶?怎麼可能,雋琪不是他喜歡的那一型,從來就不是。

他只是關心而已,怕她……怕她荒廢學業……對了,就是這樣……嗎?

應該是可以肯定說出口的,但是當他接觸到雋琪望著他的復雜眼神,那感覺突然有點……有點奇怪……不是錯覺,她臉上出現的的確是大人的表情。

驀的,雋琪跟他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在海潮聲中大聲宣布,「我要結婚,我要生小孩,可能不是最近幾年,不過我想在三十歲以前做到,我不會讓任何人阻止我的人生計劃。」

「喔,耶。」謝書安顯然已經醉了,「雋琪說的好,我支持妳。」

梅梅嘻嘻一笑,「我也支持妳。」

雋琪看著這酒醉二人組,「謝謝。我要再去拿冰紅茶,有沒有人要順便拿什麼?沒有。」

她轉身在沙灘上走了幾步,後面突然傳來謝書安的聲音,「雋琪,如果妳三十歲還沒人要,我娶妳。」

幾個人的聚餐,最後只剩下凌勁捷跟雋琪還清醒。

他開車,她坐副駕駛座,後座剛好放下三個眼神渙散的人,一個住淡水,一個住木柵,然後一個住在台北桃園邊界。

送完人回到家已經很晚了。

梳洗過後,雋琪往床上一躺,一眼瞥到去年夏天,凌勁捷特別帶回來給她的玻璃時鐘。

以小方塊的方式成就一個大方塊,淺藍,深藍,透明三種顏色交錯,簡單利落,他說很有她的感覺,所以說她在他心中就是那樣--穩定,順眼,但不可愛。

她翻了個身,看到窗外的上弦月。

不是月初的那種上弦月,是有點胖胖的,接近半月的那種,星光淡淡的,蟬聲唧唧……啊,睡不著。

她坐了起來,藍色玻璃時鐘上指著兩點--她一定是下午睡太好,才會半夜兩點還精神奕奕。

認命的下了床,她到廚房拿了一盒果汁,打算去檐廊,打開紗門的瞬間,卻發現有人早了她一步。

「怎麼還不睡?」

「妳呢?」

「睡不著。」雋琪看到凌勁捷裝著威士忌的厚底杯後笑,「對你這種人來說,啤酒果然不過癮。」

「回到家,有什麼感覺?」

「說有很多也對,說沒有也對。想的都不是最近,而是,很久很久以前。」

「怎麼說?」

「我剛剛才發現我的牆壁好干淨。」她在他旁邊坐下,「國中的時候,同學都在牆壁上貼偶像的海報,只有我不會。使用了十幾年的房間,沒有膠紙貼痕,也沒有日曬過後的顏色落差,那個時候我是很自豪的,不過現在看來,好像有點可惜。」

「後悔太快長大?」

「嗯……是,也不全然是。」

「說給我听,看看我能不能懂。」

「就是,怎麼說。」雋琪找尋著合適的詞匯,「我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經過所謂的叛逆期,現在……好像也回不去了……」

她並不是詞不達意,只是,找不到足以表達的方法。

她想知道任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少女時期才有的特權,大多數的人都會經歷,那個時期的孩子無法控制,只能耐心以對。

可是,要怎麼說?

以前有男朋友的時候,她不曾對他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原以為是懂事,不過最近才願意承認,那是因為他們不是她想任性的對象。

小佩跟她說,對于像她這種別扭的人來說,任性跟撒嬌是確定親愛之後才會有的行為。

可見她不愛他們。

她唯一想任性的對象是凌勁捷,但唯一能光明正大任性的時間卻回不去了,她很明白,只是,遺憾難免……

月光下,那樣的神色全數收入凌勁捷眼底。

他知道她在認真的思考一件事情,卻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其實早在他們上次在紐約見面的時候,他就清楚發現兩人之間有距離了,他從可以一眼看透她的心思到無法猜穿她的想法,她的身上像是穿了保護衣,想讓他看見的時候才看見。

那感覺老實說……很差。

他原以為她不說了,沒想到卻又開口,「哎,女生跟你撒嬌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感覺?」

「會覺得對方的個性很可愛。」

「還有呢?」

「還要啊。」凌勁捷彷佛想起什麼似的,笑容難得的溫和,「對男人來說,看得順眼,個性可愛,那就很夠了。」

「可你明明是外貌協會的。」

「那是以前。」

以前?好奇怪的說法,難道是說他現在的女友走普通風嗎?不可能吧,他歷任女友每個都像畫報中走出的名模,艷麗型、柔美型、陽光型都有,類型雖然不同,但容貌的精致程度卻是不容置疑的。

「我跟許玲文分手後就沒有再交女朋友了。」

「真的?」

面對她的疑問,他似乎早就了然于胸似的,笑笑回答,「我知道妳不相信,不過妳問一下就知道我有沒有騙妳。」

夏夜的空氣有點涼,微動的風吹在身上很舒服。

院子里有植物的味道。

沿牆而植的夏花有著濃郁的香氣,蟬聲在夜晚听得格外鮮明。

「真難得,你這種人可以忍受一個人這麼久。」

「別說妳,連我自己也很驚訝,只不過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點懶。」凌勁捷頓了頓,「老實告訴妳,原來沒有女朋友的日子沒我想象中的寂寞,工作、朋友,加上一些自己的樂趣,時間很快打發。」

听了這些話,雋琪心中只有一個感覺--好不像他。

他跟許玲文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

許、玲、文--她只看過凌勁捷寄來的照片,很漂亮,是百貨公司的電梯小姐,笑起來柔柔美美的,從她知道這個名字開始推算,兩人也來往了不短的時間呢,也難怪他再也不交女朋友。

「你這麼忘不了她的話,去追回來吧。」她說著口是心非的話,會有點痛,但是,已經習慣了,「她雖然想結婚,可是眼光很高,我想她不會隨便嫁人,找個借口打電話問候一下,也許還有機會。」

「許玲文當然是很好,可是我現在單身跟她一點關系也沒有。」

「你不要告訴我,你現在在尋求所謂的人生真意。」

「對,沒錯。」對于她的一語中的,凌勁捷顯得頗為高興,「我在想,不斷的戀愛到底有什麼實質上的意義,或者說,我應該進入另外一個階段,不再以臉孔為依據,而是以能不能跟這個人共度一生為準則。」

雋琪噗的一笑,「凌勁捷,你老了。」

聞言,原本在檐廊下坐得愜意的他一下扳正身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正當男人最好的三十歲,還有,他剛剛講的話是深層的心靈語言,她居然回他這麼一句?

「喂--」

「老實說,我比較習慣那個游戲人間的你。」她打斷了他的話,「而且你要學我,不要勉強自己去談戀愛或者不要談戀愛,感情的事,順其自然,如果你的真命天女真的來了,就算你趕,她也不會走的。」

雋琪說完,將從房間帶出來的小毯子一拉,包住了身體,靠著柱子,半瞇上眼楮假寐。

夏日夜晚的院子里,有種催人入睡的氛圍,她打算培養出睡意後再回房間。

只有月光的院落,凌勁捷卻看得分外真切,那熟悉至極的眉眼,還有她的小動作……

一方面為著她剛剛超齡的言論所震訝,一方面,心中好像也隱約明白了什麼--那跟許玲文一點關系也沒有。

但,那是不對的……

凌勁捷覺得自己根本就是逃難似的到了意大利。

這原本是林昭宇的團,但他卻把自己的純德國團和他換了過來,一樣都是晚去早回的十天,一樣都是三十五人的大團,唯一的差別,意大利團早純德一個星期出發。

由于是美妝公司的抽獎活動,因此團員中不少是妙齡女郎,都很美,都很女人--基于職業道德,他從來不會去踫團員,這次也一樣。

中正國際機場,他開始發著護照,「馬家瑜。」

美女一風姿綽約的過來拿走了。

「吳新蕙。」

美女二號伸出縴縴柔荑。

接著戴鈞潔、蔡婉麗、張薇薇……然後,他看到怵目驚心的兩個字--雋琪,寫法完全一樣,姓陳,陳雋琪。

「陳雋琪。」

「這里。」也是美妝得獎者,一個留著長頭發的女孩子。

皮膚白細,眼神嫵媚非常。

凌勁捷感覺很奇怪,他是為了不願意去想那隱約的明白才提前出團的,沒想到這里居然也有一個雋琪。

啊……煩。

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他上高速公路後才想起把手提電腦留在桂冠,打電話回去辦公室,謝書安說他下班後沒事,可以順便幫他送過來。

他在約定的地方等候。

謝書安還沒來,倒是有人在他旁邊坐下,順便給了他一杯咖啡。

他轉過頭,迎上一張燦爛的笑臉--「四海旅行社」的領隊,也是雋琪以前的社團學姊。陽光型的女生,干脆、大方,做起事來魄力十足。

他們因為工作的關系見過很多次面,也曾在等候飛機的時候一起吃飯或喝飲料什麼的,他知道她叫何姿允,她也知道他叫凌勁捷。

「謝謝。」他接過她手上那杯咖啡,「我出意大利,十天。妳呢?」

何姿允笑著把她的行程表遞給他。

那跟桂冠的行程幾乎一模一樣。

凌勁捷搖搖頭,「真可怕,又要一路黏了。」

「你還好,記不記得那次我們家的跑到你那里去,我在車上真的嚇壞了,數來數去就是少一個,而且是第一天的第二站,那時緊張死了。」她喝了口咖啡,「因為是自由活動兩小時之後的集合,想說要去哪里找,還好你把那個小男生送過來,要不然真的是欲哭無淚。」

「我以前一個團員在公園的椅子上睡著,我也是找得人仰馬翻。」團員不見的經驗大家都有,每一次都是雞飛狗跳。

何姿允抿嘴一笑,抬起頭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頗為熟悉的人,「哎,那個是不是你們家的小可愛嗎?」

凌勁捷隨著她的眼神看過去,是……雋琪,他家的雋琪,不是那個美妝小姐。

她怎麼會來這里?

還有,斜背在身上的那個黑色包包好像是他的手提電腦。

「哈,雋琪。」何姿允很大方的打了招呼,「好久沒看到妳,听說出國念書了,回來過暑假的嗎?」

「嗯,順便賺學費。」雋琪把背袋對著凌勁捷遞過去,「喏。」

「怎麼是妳拿過來,謝書安呢?」

「出門前突然肚子痛,他說你忘了帶,所以我就送過來了。」她笑笑,「我要回去了,一路順風。」

她走了幾步之後,何姿允突然跟著追上去,「雋琪,等一下。」

然後凌勁捷就看到那兩個女生在他面前五公尺處小聲說話,雋琪神色如常,反倒是何姿允十分惋惜,後來兩人不知道又說了什麼,輕輕擁抱了彼此一下。

那時他以為她們說的是女生的秘密,後來才知道她們說的居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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