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五日,一如每天的開始,太陽從東方升起照耀大地,早起運動的人們頂著朝陽循著道路折返,也有人賴在床上掙扎不起,堅持多躺一秒也好。
周巽端坐在屬於他的床位,看著鐵窗外的天色由黑至泛了魚肚白,一夜無眠。
雖然如此,他瞼上神情卻是精神奕奕,絲毫不像已然超過二十四小時而未曾闔眼的人。
一千八百個日子….︰他用力握緊拳頭,卻怎麼也無法制止因激動而顫抖不已的雙手。
一千八百多個日子,他終於熬過來了!
好漫長的時間,像是永遠過不完般的痛苦難耐,但如今回想起來猶如南柯一夢般的不真實,他真的在這間牢房里熬過了五年的時間嗎?
周巽轉頭看著牢房里的每件物品,每個角落,它們全都熟悉的讓他即使閉眼,也能精細的描繪出形象、顏色,甚至其上有的裂痕與凹槽。
他從未想過要仔細注意這個簡陋的空間,但五年的時間已將它完全的刻劃在記憶中。
一如他從未想過要將她謹記在心,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深印在他心里。
葉子,她可還記得他?
不曾想過自己會如此思念一個女人,事實上他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忘了她,因為他想做的事實在太多,即使在牢里也一樣。
他必須讀書進修,以圖出獄後面對媽媽的謊言,還得與獄中不善者對抗,與示好者結善,並取其長處以修短;他更必須表現優良與獄官交好,以促假釋的提早到來和生活上的有求必應。
他光是與人周旋便耗了所有時間,更別提他還要讀書,以及靠著昔日的兄弟偶爾捎來的信件修改未來的計劃。
他忙碌到連自己都難以想像,但是說也奇怪,她就是有辦法在他腦袋休息的時候,霸佔他每一個細胞,使他不斷思念她。
想她,但是那又如何?
五年的時間,她恐怕早已將他遺忘,更別提世界之大,或許她人也不知去向。
「唉!」
乍然響起的嘆息聲震得周巽在一瞬間坐直了身體,臉上表情也由深情的思念轉為冷漠。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他千萬不能忘了這句至理名言,更何況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會沒有?實在不必為一個相處不到三個月,可能已嫁為人妻、成為人母的女人嘆氣。
把她忘了吧,你對她的思念可能只是單純的欲念,因為待在獄中無性生活,而她剛好又是你在入獄前的最後一個女人,所以你對她才會特別思念。
深吸一口氣,周巽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緒。牢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筆直的朝這方向走來,一名面熟的獄官出現在他眼前,對他咧嘴而笑。
「周巽,出獄了,恭喜你。」鐵門打開,張獄官朝他笑道。
「謝謝。」他從床緣邊站起走向他。
「你的書不帶走?」張獄官指著他堆放在床底下的一堆書。
「都看完了,誰要就送他吧。」
「我看這獄中可能沒人能看得懂。」一半以上都是原文書,少數寫著國字的又是專業書,送人?也許看誰的枕頭不夠高吧,那些書都夠厚,拿來墊高枕頭應該滿實用的。張獄官在心里忖度著。
「那就丟了吧。」他毫不在意的說。
「今後出去有什麼打算?」張獄官好奇的問,以他的上進心與學識,應該會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吧。
「看情況。」他簡扼的日答。
依大毛上個月寫給他的信來看,岩哥似乎想把位置傳給趙漾,一個在他坐牢期間迅速竄起的人物。據說那人心狠手辣的程度就像是岩哥的分身,難怪岩哥會這麼中意他,還想把位置傳給他。
不過等他出獄後一切都將會改變,他不會眼睜睜的看著屬於他的東西被別人奪走。
「待會兒有人來接你嗎?」張獄官輕點了個頭又問。
「沒有。」
「要不要我叫人送你一程?」
周巽看了他一眼,終於露出一抹微笑。
「老實說有點想,但是從進來這里的那一天起,我發誓不再搭上警員所開的車,所以謝謝你的好意。」
張獄官聞言也露齒一笑,誤會他這話的意思是絕不再犯法,從此痛改前非,腳踏實地的好好做人。
「好吧,那我替你叫輛計程車。」他笑著說。
「謝謝。」
張獄官輕拍了下他的肩膀道︰「走吧,我帶你去領東西。」
周巽點頭,與他並肩而走。
八點整,監獄大門邊的小門在咿呀聲中開啟,周巽抬頭挺胸的走出監獄,重獲自由。
出門後,他第一件事便是抬頭看著頭頂上寬廣的天空,感覺舒暢的滋味。
原來門里門外的天空果真有所不同,外頭的天空不僅感覺變大變藍了,連太陽都變暖了,雲也顯得格外可愛。
不由自主的,他揚高了唇角,舉目尋找張獄官為他招呼來的計程車,在看見它後朝它走去。
他終於出獄了。
***「啪!」
一個巴掌聲刷白了五個大男人的臉色,包括被打的大毛,但蒼白並未在他臉上停留太久,一個巴掌形的紅印立刻顯現其上。
「你是豬嗎?還是白痴?這麼簡單的事也辦不好?」趙漾冷然的罵道。
「你——」阿撇一怔後,怒然的沖上前想為大毛報仇,卻被大毛一把拉住。
「對不起。」大毛低著頭說。
「一句對不起就好了嗎?」趙漾得理不饒人的逼問。
「姓趙的,你不要太過分了!」阿撇火氣極旺的朝他咆吼。
「你說什麼?」趙漾緩慢地轉頭看他。
「我說你不要太過分,別以為岩哥他——」
「阿撇!」大毛倏然嚴厲的打斷他,以防他禍從口出。
「哼!」阿撇看了他一眼後,冷哼一聲不再開口。
「怎麼不繼續說?你想說什麼就說呀。」趙漾語氣輕蔑的盯著阿撇,陰冷的目光令人心驚膽戰。
「再給我一天的時間,我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大毛轉移他的注意力。
「一天是嗎?如果到時還辦不好呢?」趙漾將口自光轉向他,眉頭輕挑的問。
「我會自廢右手。」大毛直視他的雙眼,毫不猶豫的回答。
「大毛!」阿撇難以置信的叫道。
趙漾滿意的露出一抹邪笑,森冷的目光看向大毛的右手,好像已經迫不及待想看他自廢右手的樣子。
「好,這是你自己說的,我等著看結果。」說完話,他頭也不回的離開。
「毛哥,你干麼要理那種人,他算什麼東西,憑什麼對你發號施令?」兄弟們立刻忿忿地開口。
「他媽的,干!咱們兄弟早些年在街頭混時,他還不知道在哪個豬窩里吃糞,他憑什麼命令我們?更何況還動手打毛哥!」
「媽的,他就別落單讓我堵到!」
大毛看著周圍一個個為他感到不平的兄弟,只是輕撇了下唇角,沒有應聲。
「你要怎麼做?」阿撇正經八百的問他,只有一天的時間,他們能怎麼做?
「不知道。」大毛老實的搖頭。
「不知道你還敢說大話!」阿撇瞠目結舌的大叫,「白廢右手?你以為你有幾只右手?」他生氣的問。
大毛苦笑著聳肩,「我也有脾氣,被人那樣污辱不可能不生氣,所以就……」
「就說出自廢右手那樣的蠢話?」阿撇怒不可遏的接話。
他點頭。
「干!」
阿撇頓時咒罵出聲,一時氣不過還狠狠地踹了身邊的椅子一腳,看它低空飛向角落,折斷一只腳,這才稍稍地止住了怒氣。
「現在該怎麼辦?」他沉聲問,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將他們花了一個月都擺不平的事,在一天之內將它擺平。
「什麼事怎麼辦?」
一個陌生的聲音插入他們之中。
阿撇怒將煞星似的眼眸轉向,打算將體內的怒氣全發泄到突然冒出不知死活的多事人身上,怎知竟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他瞪著那張愈看愈熟悉的面孔,眼楮與嘴巴不由自主的愈張愈大。
「怎麼,忘了我是誰嗎?還是需要我自我介紹一下,以勾起你們的記憶?」周巽嘴角微揚看著昔日兄弟臉上的呆樣,揶揄的問。
老實說,他還真想念他們呢!
「周巽?」大毛率先回神,他難以置信的開口喚。
「嗨,大毛,好久不見。」周巽微笑招呼。
「真的是你!」一個大步來到他身前,大毛用力的抱了他一把,激動的問︰「什麼時候出獄的,怎麼沒告訴我?」
周巽沒來得及回答他,另一個有力的擁抱又向他罩來,這回抱他的是阿撇,然後洋平、老鼠、阿倉一一給了他一拳。
「你這家伙,出獄了也不說一聲。走,我們幫你接風。」阿撇興奮的說。
周巽點頭,看向大毛,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被他臉上的五指印吸引。
「大毛,你結婚了?」他開口問。
「什麼?」大毛被問得莫名其妙。
周巽伸手指了指他臉上的巴掌印,感覺周遭兄弟們的瞼在一瞬間全都愀然變色。
「發生什麼事了?」他敏銳的察覺到異樣。
大毛搖頭說︰「沒事。」
「沒事才怪!」阿撇哼了一聲,同時伸手勾搭上周巽的肩膀,「你回來得正是時候,幫我們挫挫姓趙那個龜孫子的銳氣。」
「姓趙的?」周巽看向大毛,「那掌印是他留下的?」
大毛無語,稍厚的唇瓣抿得死緊。
「我曾在信中跟你提過他,趙漾,一個心狠手辣的變態龜孫子。」阿撇說。
〔岩哥已將老大的位置給了他嗎?」
上回收到大毛寫給他的信是一個月前的事了,當時大毛在信中有提到「可能將會」的字眼,如今過了一個月,「可能將會」是否變成「已經」了?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阿撇訝然的問。
他回來得太晚了嗎?周巽腦中頓時閃過這個想法。
「正式的交接儀式之前,他都不算是老大。」大毛頗有深意的道。
周巽目光一閃的看向他,「交接儀式什麼時候舉行?」
「明年中秋。」大毛目不轉楮的看著他。這一年半是岩哥給趙漾的歷練期。
換句話說,我們還有一年半的時間可以改變這個局面?周巽眉頭微挑的看著大毛,無聲的問。
大毛默然的點點頭。
周巽微揚的唇角勾勒出一抹笑,他上前一步伸手同時搭上大毛與阿撇的肩膀,「走吧,你們不是要幫我接風洗塵嗎?小弟我已經許多年沒嘗到肉味了,你們可要有錢包瘦一圈的心理準備。」
「哈哈,還怕被你吃垮嗎?待會兒你想吃什麼就叫,不必跟我客氣。」大毛豪邁的笑道,只要周巽回來,還怕那姓趙的龜孫子敢騎到他們頭上來?
未來可期呀,周巽回來得真是時候。
「大毛你裝傻呀,周巽指的肉味是什麼你會不知道?」阿撇翻了個白眼,豪氣干雲的拍了下自個兒的胸膛,大聲對周巽說︰「沒問題,一切包在我身上。待會兒吃飯的時候,告訴我你喜歡肉感還是骨感的,熱情還是清純的,只要你說得出來,我就有辦法幫你找到,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听見阿撇的話,大毛受不了的搖頭失笑,心想阿撇神經大條的毛病丙然還沒治好,也不想想以周巽的長相,會需要花錢買女人嗎?
雖然同樣是在道上混,但是他還真的不得不承認,周巽跟他們完全不同,不僅是外表長相,或是過人的聰明才智,周巽怎麼看都像是個做大事的大人物,而不像個混混。
想起過去他寫信托他采買的那堆原文書,大毛抬眼多看了周巽幾次,想不透像他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跑來混黑道?而且態度比任何人積極。
真的想不通,不過也許有機會,他可以問問他,為什麼不趁機月兌離這不歸路,又回來這里?
***沒想到才一出獄,周巽就干了件轟轟烈烈的事,惹得過去認識他、听過他,或者根本連听都沒听過他的人,在一夕間全都知道他的大名了。
這一切的一切,周巽只有一句話可說,那就是天助我也。
趙漾那家伙絕對沒想到他用來排除異己,刁難大毛的事,反倒助他周巽重拾在幫中的威信,一夕間便挽回他離開五年的人氣與名聲,甚至還可能威脅到他接任老大的事。
誰都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岩哥對他的歸來有多高興,更別提他一回來就立了大功,解決眾人頭痛半年的大麻煩。
一夕成名的代價是有吃不完的宴席,今天這個請吃飯,明天那廂請吃飯,這樣每天吃吃喝喝的,不知不覺,從他出獄至今已過了半個多月,周巽終於有時間可以回家探望母親。
不過在回家之前,有些道具是少不了的,於是他上街找了間眼鏡公司走進去。
「歡迎光臨,先生需要什麼?」
隨著懸掛在門上的風鈐聲響後,是一個穿著粉藍色制服的女店員的迎賓聲,周巽看了她一眼,即將目光轉向琳瑯滿目的鏡框上。
「我想買副眼鏡。」
「墨鏡嗎?」
「平光眼鏡。」
女店員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先生想要有框或無框的?」
周巽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怎樣的眼鏡才適合自己,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買眼鏡。
「好了,小姐,你要不要到外面走一走,看會不會覺得頭昏?順便挑鏡框。」
「好。」
店面後方的白簾幕後突然響起這兩句對話,替周巽解決了尷尬。原來店里還有其他的客人,他忖度著,一邊將視線由白簾幕移開,打算繼續尋找順眼的鏡框。
但就在那一瞬間,白簾幕突然被人拉開,一個長相秀麗鼻梁上架了一副長相怪異的眼鏡的女人走了出來他懷疑那真的是副眼鏡,它看起來既笨重又怪異。
然而,這卻不是吸引他目光停駐的原因,而是那張藏在怪異眼鏡下的熟悉面容那張令他思念了五年的臉。
「葉子。」他驚喜的沖口叫道。
相對於他的驚喜,葉紫在乍兒他時,腦袋是一片空白,心中五味雜陳。
周巽,怎麼會是他?
心情從訝異、驚喜,到傷心、忿怒終歸於平靜,葉紫漠然的撇開視線。
他記得她是他的事,而她有什麼理由必須記得他?
對於一個不告而別,丟下一句我喜歡你便消失五年,音訊全無的男人,她有什麼理由必須記得他?更別提如果不是因緣巧遇,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出現在她面前。
像這樣無情的男人,相見不如不見。
「你不記得我了?」見她竟對他視而不見,周巽毫不猶豫的一個箭步站到她面前,低頭凝望著她問道。
「對不起,借過。」葉紫置若罔聞的盯著地板說。
「不借。」
瞪著她頭頂的發旋,周巽眼神不自覺變得凌厲。原來她不是不記得他,而是不想認他。
為什麼?因為他曾經坐過牢嗎?
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葉紫愕然的抬頭看了他三秒,又低下頭去。她移動身體往右邊跨了一步,怎知原本立定在前方的雙腳亦隨她移動;她改以跨向左邊,他又同時跟進。
他究竟想做什麼?她生氣的瞪著他的腳忖思著,死也不想再抬頭面對那雙嚇人的眼眸。
五年不見,他的樣子並沒有多大改變,冷漠的表情依舊,凌厲的雙眼仍然充滿戾氣,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了?剛剛第一眼見到他時,他臉上並無任何戾氣,平和得就像一般尋常百姓。
難不成是她眼花了?
正當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眼花時,一只手突然伸向她下巴,瞬間將她的臉抬了起來。
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再度面對那雙目光凌厲的眼,簡直就是一種驚嚇,葉紫控制不住的後退了一大步,月兌離了他的掌握。
周巽眯起雙眼,向前跨步,瞬間縮短兩人間的距離。
「為什麼假裝不認識我?」他沉聲質問。
葉紫別開頭,他不允的再扳回她的臉。
「為什麼假裝不認識我?」他二度問道。
她抿緊了嘴巴。
一股突如其來的怒氣讓周巽二話不說,伸手圈住她的腰,將她往外帶。
「不……」葉紫掙扎著,但有個聲音比她更快。
「放開她!」剛剛替她驗光的男店員倏然擋住他們的去路。
「讓開。」
只消一眼,男店員被嚇退一大步。這個客人好可怕呀!
不願再浪費時問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周巽拉著葉紫繼續往店門外走去,就在他跨出店門,身後竟然又響起阻止的聲音。
「等、等一下……」
周巽止步,緩慢地回頭。
罷剛出聲的男店員猶豫著是否該開口,還不由出口主的直咽口水,沒注意到一旁的女同事正以滿臉崇拜的表情看著他。
哇,沒想到他這麼有勇氣!
要單挑嗎?雖然贏的機會渺茫,但勇氣可嘉。
「我……小姐,眼鏡……可以還我嗎?」
女店員腳一軟,差點沒跪下去擁抱大地。
周巽冷冷地看他一眼,二話不說的摘下葉紫臉上的眼鏡丟還給他,也不管對方是否接得到,逕自環著葉紫頭也不回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