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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風闕 第九章

風裳衣揉揉眼,瞪大,皺眉,再揉揉眼,再瞪大,再皺眉——整個早晨就是重復如此愚蠢的舉動,直到雙眼泛出血絲。

奇哉?怪哉?

看不到耶……

看不到宇文弟弟瞞著他的「秘密」,只看到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例如宇文弟弟以後會被他偷到幾個小吻,宇文弟弟又會痛揍他幾拳……難道他的異能有選擇性的失靈?以前從不曾發生這種狀況呀?

所幸嚴格來說不能算毫無收獲,至少辛苦一整早的「乾瞪眼」,讓他看到宇文弟弟即將遇上的另一樁麻煩事。

「今天別出府,陪我睡午覺。」午膳過後,風裳衣賴在宇文瑯琊身上,使出一貫的撒嬌手段,企圖留住宇文瑯琊。

「我沒這等閑工夫。我爹交代我與他上柳府一趟。」似乎早已習慣風裳衣的親昵舉動,宇文瑯琊並未扳開環在腰際的雙手。感覺貼在頸邊的唇瓣展開啟齒的預備動作,他搶先道︰「別妄想,我不會帶你去。」

老爹的目的是去下聘,而他,則是去「反其道而行」。

「但我怎能放心讓你單獨去尋花問『柳』?!」瞧,他的成語用得多貼切。

「我已經不冀望你能成事,接下來如何退婚雲雲,全由我自個兒來。」宇文瑯琊的絕望之意溢於言表。

「我不會再壞事了……」不安分的唇開始流連在宇文瑯琊頸項間,或舌忝或咬,每道浮現在麥色肌膚上的吻痕皆刻意高於衣領,帶著想讓眾人一看究竟的詭計。

宇文瑯琊縮肩躲避,「好了,別鬧了,待會兒讓我爹瞧見,又有你一頓苦頭吃。」被吮吻的部位又紅又燙,仿佛風裳衣靈活調皮的唇舌還逗留其上。

「宇文弟弟,你今天嚴禁接近,最好連話都別同她們說,若不得已也要距離五……不,十步以上,而且絕對不要單獨行事。」

「何故?」宇文瑯琊話才問出口就恍然大悟,「你看見我到柳府時會發生的事?」

風裳衣咧嘴一笑,撫刮著下顎,一副急色鬼樣。「老實說,我比較喜歡看到你繼續留在房里會發生的一切,至少是便宜了我嘛。」嘿嘿。

紅彩染上宇文瑯琊的臉龐,尷尬及無措是他唯一的表情。

風裳衣受不了誘惑地輕哀,又摟住宇文瑯琊。「宇文弟弟,你這模樣好可愛哦……」他舍不得放手,真想化身成宇文弟弟的腰帶,一輩子掛在他腰上。「倘若你是女的,我絕對讓上回撂在宇文老爹面前的威脅成真,先弄大你的肚子,一切的問題就不成問題了……這手段雖然卑鄙,但卑鄙得高明又有效呀!」俊臉直接埋在宇文瑯琊月復間磨蹭。

「倘若我是女的……」

「再不然我是女的也行呀。」風裳衣爽快接話。

宇文瑯琊一笑,「你若是女兒身,問題非但無法解決,只會更麻煩——光對付調戲你的登徒子就夠我精疲力盡,更遑論後續發展。」他拍拍緊箝住他的臂膀,「松手吧,我會留神的,別擔心我。」

「我只看得到事情發生的起始,之後的景象是一片模糊,你自個兒當心。」風裳衣也不明白為何一踫上宇文瑯琊,所有的異能全化成漿糊。「還是讓我跟著去,至少能幫上忙。」

「幫上『倒』忙是嗎?你還是好好睡場覺,在你醒來之前我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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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猶在耳,宇文瑯琊午時踏出府邸,申時便回來——只不過是直的出去,橫的回來。

宇文府邸上上下下手忙腳亂,讓突生的意外嚇得不知所措。

「為什麼會搞成這樣?」宇文夫人追問著滿頭大汗的宇文青翰。

「瑯琊到柳家第一句話就是『我要退婚』,氣昏了柳家老爺,慌亂之中不知哪冒出來一個女乃娘,揪著瑯琊的手臂嚷嚷負心漢雲雲的字眼,下一刻她手上的短刀已經刺進瑯琊身體里……」宇文青翰又喘氣又得報告情況,真為難上了年歲的他。「反正整個情況嚴重失控,瑯琊沒事便罷,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非得要柳家人生一個瑯琊還我!大夫請來了沒?」

「去請了。」宇文夫人輕嘆。「明明是兩家子的好婚事,怎麼會落得這般難收拾的下場……」

看來這樁婚事是吹定了。

「你這個爹親是怎麼當的?!」風裳衣一見著宇文青翰,顧不得長幼尊卑的道理,扯住他的衣領就是一頓罵,「好好一個宇文弟弟交給你,你竟然讓他橫哪邊滾。」潔白的摺扇輕揚,一名發色異常銀亮的俊逸男子露出朝陽淺笑,揮揮衣袖就要離府。

「相公……」與銀發男子一並被恭請進府的小娘子扯住他的衣袖。

「你也听到啦,是他們不讓我救,可不是我泯滅良心,等會兒別數落我的不是。」只不過正巧順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

小娘子試著說服宇文家眾人。「我相公的醫術很高明,你們就先讓他瞧瞧病人情況,再不,你們可以去請另一個名醫,而這段等待的時間讓我相公試試……」小娘子吐吐舌,她忘卻方才可憐的家僕就是因為這兩字被主人怒目相視。

「別人難得大發慈悲不勞煩我,你非得攬一堆事到我肩上,存心累死相公我嗎?」銀發男子先朝嬌妻低語發難,爾後抬頭。「在下不才,恐怕無能為力,各位另請高明。」

但他還來不及揖身退場,注意力已經栘轉到他那頭銀發上的風裳衣陡然驚喜地嚷嚷︰「銀發恩公!」方才一時心慌,沒注意瞧清恩公的長相,差點錯失救人良機。

「你認識我相公?」小娘子眨眨眼。

「當然,十多年前我這條手臂全賴恩公給接回去,否則我就成了獨臂人。」風裳衣拍拍自個兒的右臂,「宇文老爹,你可以放心了,銀發恩公救不了的人,尋遍天下名醫也沒人能救,用不著費心去找別的大夫。恩公,你快進房瞧瞧我家宇文弟弟,他傷得很重很重,只剩一口氣在喘了……」

銀發男子抿著嘴,明擺著沒啥救人的意願,然而他身畔的小娘子硬是將他推向風裳衣。

「其他人留在廳里,我不喜歡太多人瞧我治病。」銀發男子擋下整座府邸都想跟上前的步伐,睨視風裳衣。「帶路。」

風裳衣領著銀發男子進房,挪動宇文瑯琊的手臂以方便他診脈。

銀發男子挑起眉,「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具在河里飄流的死尸?」

記憶逐漸回籠,他好像曾救過這麼一個家伙——當時他連最後一口氣也斷了,右手臂被扯離身軀,他為了證明自己擁有能與閻羅王搶人的高超醫術才動手救「尸」,沒料到這家伙當真活了下來,還活得蹦蹦跳跳。

「要敘舊等會兒再敘,先救我的宇文弟弟吧。」風裳衣急得跳腳。

銀發男子先瞧瞧月復傷,說道︰「這刀上有毒。」長指緩緩拙上宇文瑯琊脈問,炯然的眼越睜越大,望了床鋪上的傷患一眼。

「他病得很重。」銀發男子神情肅穆地宣告。

風裳衣緊張嚷嚷︰「難道那刀捅到要害,還是刀上的毒是難解的劇毒?」

「刀只不過在月復上開了個洞,毒也只是尋常藥鋪里三兩銀子便能買到最劣等的毒。」銀發男子撥撥頰邊銀絲。

「可你剛說……」

「一個大姑娘讓眾人以『弟弟』、『兒子』來稱呼,這病還不重嗎?」銀發男子嗤笑,收回手指。

外貌或許能混淆認知,但男女之別的脈象是瞞不過明眼人。

風裳衣默然,一字一字慢慢解讀恩公方才短短的句子。

「一個……讓眾人以弟弟……兒子來稱呼……」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句子,為什麼念起來好困難……

「大姑娘。」銀發男子重復一次。

「大姑娘是指……」

「她。」銀發男子長指點點躺在床鋪上的宇文瑯琊。

「可是宇文弟弟是……」

「女人。」

風裳衣的視線由銀發男子臉上回到宇文瑯琊,突然爆出大笑。「哈哈哈……恩公,你這玩笑開得真有趣,宇文弟弟是女的?哈哈哈哈……」他隨即斂笑,翻臉比翻書還快。「我去檢查看看。」話畢,當真要剝開宇文瑯琊衣襟一見真章。

「慢著,你大刺刺剝個姑娘家的衣裳,成何體統?」

「宇文弟弟絕對是男人,又不會吃虧!」

銀發男子懶得多費唇舌說服眼前因刺激過大而自動產生拒抗心理的男人,起身朝外喚了聲︰「娘子,你進來。」

小娘子拎起裙擺跨進門檻。

「將門掩上。」

小娘子乖乖照做。「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你去驗驗床上躺著的人是男是女。」

小娘子原先嬌笑的圓潤臉頰瞬間癱垮下來。「可是我不會驗尸耶……」

「是活的。听話,快去。」銀發男子露出難得的寵溺神情。

「喔。」小娘子爬上床鋪,放下簾幕。

簾幕後傳來數聲咿咿呀呀的驚嘆,半晌,小娘子又爬出來。

「是女的?」銀發男子問。

「好像是……」小娘子吶吶地應聲。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來的好像是?」

「可是她沒有……」小娘子的視線下栘到自己小巧渾圓的胸脯,又不好在兩個男人面前講明,她湊到銀發男子耳畔嘀咕幾聲,換來銀發男子輕笑。

胸脯的發育與否可是人人不同,各有巧妙。況且若他沒料錯,這名顛倒性別的女子長年來必定有纏胸的習慣,也難怪阻礙了胸脯成長的機會。

「除了這點不同,其余呢?」

小娘子點點頭,「一樣,應該是個姑娘。」

銀發男子撐著俊頰,笑看風裳衣的蠢傻樣。「這不,你該相信了吧?」

風裳衣仍不住地猛搖頭。

他不信!他當然不信!比他更有男子豪氣的宇文瑯琊是——女的?!

比他更沒有女人嬌媚氣息的宇文瑯琊是——女的?!

「但宇文弟弟他是宇文老爹唯一的兒子呀!」難不成全宇文府邸的人聯合起來欺騙他嗎?

「關於這點疑惑就不在我診治的範圍之內。」銀發男子聳肩,從懷中取出瓷瓶置於桌上。「這是專解雜七雜八小毒的藥粉,每日沐浴餅後平灑在傷口上,至於刀傷嘛,小不隆咚的也甭縫了。」方才這家伙太小題大作,竟然說傷者只剩一口氣在喘?

「相公,反正你閑著也閑著,把傷口縫好啦。」

「閑著也閑著?有嗎?你每日都強迫我在廟口『賣藝』,不收分文地為城里人看病。當初留在山上隱居都沒這個把月來得辛勞,明明說好是『游山玩水』,你非得搞個『義診』!」銀發男子對娘子過度善良的天性已經無力扭轉。

「做善事嘛。」小娘子輕笑,圓圓大眼瞧向風裳衣。「相公,他呆掉了……」柔荑在風裳衣眼前揮了揮,仍無反應。

「刺激太大。」銀發男子肩一聳,「你承諾過這是最後一個義診的對象,接下來不許再威脅我治病。」

「好、好,除非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病人,否則準許『你』視而不見。」小娘子一語雙關——反正她相公視而不見,她見著了一樣算數。

「喂,姓風的,我們要走了,有緣甭相見。」銀發男子意思意思地拋下道別語,牽著親親小娘子跨出內室。反正風裳衣恐怕還得發蠢三刻以上,他懶得去喚醒他。

月娘在雲層中探出嬌羞的皎潔臉龐,風裳衣仍呆坐在椅上,張著合不攏的嘴,宇文老爹及夫人來回數次進出屋內都驚動不了他。

三更過去……五更過去……

唉清醒的宇文瑯琊望見投射到床鋪上的黑影時,轉頭便看見風裳衣僵直身軀定坐下動。她起身下床,疑惑的伸掌在風裳衣面前晃動。

「我還以為你在為我守夜,原來睡得這麼熟?」宇文瑯琊小心翼翼避開腰問傷口,拉過椅子與風裳衣面面相覷。「睜著眼睡,眼楮不酸澀嗎?」她動手掩上風裳衣的眼瞼——如同讓死不瞑目的尸體閉眼。

突來神速的大掌箝住宇文瑯琊的腕,風裳衣回神!

「吵醒你了?」宇文瑯琊頓了頓,「干啥露出這般恐怖的眼神?誰惹你不快了?」

風裳衣用力閉了閉眼。「無關快不快樂,我的眼楮睜得好酸好痛。」他稚氣地揉揉雙眼。

「別使力揉。」宇文瑯琊攔下他,「閉上眼休息一會兒。」

「肩膀也好酸麻……」風裳衣順勢枕在宇文瑯琊肩窩,感覺到宇文瑯琊五指輕輕揉扭他僵硬的肌理。

風裳衣鼻翼動了動,沒嗅到姑娘家該有的胭脂水粉味;雙手滑上宇文瑯琊背脊,線條優美柔滑……緩緩下移,精瘦腰身……右手繞回胸前,平貼上胸膛……一片平坦。

真是女人嗎?

「別偷吃豆腐,我的傷口還疼著。」宇文瑯琊提醒試圖將毛手滑進單薄衣襟內的風裳衣。

對哦,宇文弟弟還受著傷呢……還能叫她「弟弟」嗎?

「為何直盯著我瞧?哪里不對勁?」宇文瑯琊順著風裳衣的目光,模模自己蒼白的臉頰。

「你……傷口沒事吧?」

「不礙事。沒料到柳家人反應激烈,被嚇了一大跳倒是真的。」

風裳衣緊瞅著宇文瑯琊淺笑的臉。宇文瑯琊的言行舉止絕非一朝一夕養成,否則在舉手投足之間絕對掩藏不住女子應有的姿態,但她的動作自然而不做假……

「但與柳家小姐被耽誤的青春年華相比,光捅這刀倒是償還不了。」宇文瑯琊續道︰「大伙扯破了臉也好,柳家小姐已年過二十,怎好再蹉跎姑娘家的終身?無論過程如何,能解決這樁婚事就好,免得造孽。」

「是呀,你若娶了她真是造孽。」兩個女人怎麼共結連理?!

「你這酸不溜丟的口氣是什麼意思?」宇文瑯琊皺眉。

「我只覺得好笑。」風裳衣強勾起笑靨——被欺騙的苦笑,「仔細回想從頭到尾的一切,原來我一直是被戲弄的那方。」

宇文瑯琊身子明顯一僵,瞅著他佯笑的俊臉。

難道……

「看著我又傻又蠢又白痴的反應很有趣,是不?倘若我是局外人,或許會陪著你捧月復大笑,但此刻我只覺得——難堪。」風裳衣深吸口氣。

「你將話說清楚!別一個人在那自怨自憐地說著讓人听不懂的話!」宇文瑯琊強迫自己冷靜,風裳衣的反應不見得是因為知道了一切……

「你從來沒有對我坦白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是個——」

「閉嘴!」宇文瑯琊大喝一聲,右手捂住發疼的傷口,強壓住泛流的鮮血,她不斷吸氣,卻覺得身軀里所有空氣幾乎被掏得一乾二淨,喉頭又乾又

啞,迸出牙關的嗓音冷漠到連自己也無法分辨。「你覺得很難堪?很可笑?被我戲弄?」

「事實明擺在眼前,你還希望我怎麼想?我無時無刻都在強調著自己喜歡一個人是看他的心,而非載裝魂魄的軀體,只要你是『宇文瑯琊』我就會掏心愛你,結果呢?你給我的是什麼?欺騙!騙我以為自己愛上個男人,騙我老擔憂著你的掙扎!」

「真抱歉讓你為難,一切到此為止了,你滾吧,滾得越遠越好!」宇文瑯琊別開臉,死咬著泛白下唇,忍受一波波的痛楚。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只想弄清楚你為什麼不明白告訴我?為什麼連我都信不過?」風裳衣恨不得搖醒宇文瑯琊固執的腦袋。

「你現在不也明白知道了一切?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麼差別?對你而這只不過換來『難堪』二字!說得真好——難堪,難堪……這也是我始終不敢面對的現實,哈哈哈哈……」宇文瑯琊笑出聲,笑得肩頭顫抖,笑得挺不直腰,笑得心灰意冷。

風裳衣讓宇文瑯琊的反應嚇得慌了手腳,他從不曾見過如此失態的她。

「宇文弟弟……你別笑,別這樣笑……」風裳衣箝住宇文瑯琊肩頭,她每笑一聲,便有一滴晶瑩剔透的冰雨墜落,低垂的劉海掩蓋住冰雨的源頭——她的雙瞳。

瑯琊……瑯琊……你要記住,你是宇文家的長子,是爹爹唯一的兒子。

可是……我和小寶長得不一樣,小寶才是男生,我到底……

听娘娘的話,你是「宇文瑯琊」,是娘娘的乖兒子。

大哥,你瞧這衣裳很漂亮吧?可惜你是男孩,爹差下人搬了兩大箱給我和妹妹呢……還有胭脂、水粉、珠簪……

瑯琊呀,爹為你安排一門親事,等你藝成下山就娶了她吧。

娘娘告訴過你多少回,你是男孩子,男兒有淚不輕彈。

不能哭,你是男孩呀。

你,是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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