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雅篦櫛滑過垂至胸前直亮順滑的發絲,輕緩穿梭其間。淡褐的木篦猶似展翅在雲霄里的鳥兒,優游自在,若以木篦比擬禽鳥,鏡前端坐人影的發便是白雲——他的發色如煙如雲,是不染塵埃的淨白。
白色,是唯一停駐在他身上的色澤,然而鏡面所反照出那張不見情緒波動的容顏,卻是不稱白發年衰的翩然俊雅。
環繞在他臂膀間的一縷清煙,裊裊流蕩在素白衣袖上,為他原先便擁有的清冷氣質更添一分縹緲靈氳。
任誰也無法一眼瞧出,臂上那抹煙雲,竟是一柄妖劍。
手腕輕移,篦梳毫無阻礙地滑觸在銀白發上,半合的淡眸專注落在篦櫛滑過之處,那縷雲煙白絲。
「白頭,到老……」
薄美雙唇微微抿起,好似無法理解自己為何突然冒出這四字。
這是一句承諾。
一句……他不明所以的承諾。
是誰要與誰白頭到老?是他允人的承諾?還是別人給他的誓言?既是承諾誓言,為什麼如今他卻是孤單一人吮嘗著蒼涼?
那信誓旦旦說要與他白頭到老的人,為何失了蹤影?
銅鏡前的他,已然擁有銀亮白發,然而,承諾到老的人卻沒有下落。
即使心底有著無止盡的困疑,鏡中的身影兀自清淺。淺色的發、淺色的眉、淺色的膚、淺色的瞳……不帶七情六欲,好似置身事外。
人淺,情亦淺。
五指放過綹綹白發,不再梳理三千煩惱絲,任它放肆地在雙肩輕泄,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晃蕩成白霧煙茫。
推開門扉,刺耳的咿呀聲成為幽靜屋舍的唯一聲響。不僅他整個人是白的,就連屋瓦、地面、樹梢、檐欄,也全教厚厚霜雪給染上白漭漭的顏色。
遍地雪泥上,殘留著深淺不一卻又雜亂不堪的腳印于,在他門扉前來來回回,腳印子極小,是個姑娘家或孩童所有,好似在他房門前再三徘徊查看。
穿過極短的檐下,踏入前廳。
木桌上已布妥早膳,讓冷凝的寒氣中擁有一絲肴香及暖熱。
室如懸磬的蕭條屋內,多添了抹嬌黃身影,像個突兀的存在。
「早。」擁有溫暖笑意的黃衫小泵娘喜孜孜地朝他猛笑,水靈靈的黑瞳沖著他眨巴眨巴地瞧,襯托得清靈花顏上多了些討喜的甜美。
他視若無睹,逕自走向木櫃,取出一堆料理所需的用具。
「哎呀,你用不著自己動手,我已經替你布好了早膳——」漂亮的黛眉塌垮了下來。
她的嚷嚷,他恍若未聞,再轉入廚房。
黃衫小泵娘噘起嘴兒,奸惱好惱地望著里頭的身影。
半晌,白發男人才又走了出來,手上多了碗清素白粥。
「我煮的也是清粥呀!吃我煮的不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多費一分力?」黃衫小泵娘的埋怨在白發男人落坐她正對面時,一古腦地轟出菱嘴。
見他不言不語,擺明視她為無物,枉費她辛苦了整個早晨,小心翼翼顧著火候、洗米、熬煮,結果他根本不領情!
不領情也罷,最氣人的是她看他光喝白粥,還是忍不住為他挾起桌上配菜入碗,她好不爭氣!
她開口,試圖打破尷尬沉默,「今兒個早晨好冷,還下了場雪呢,凍得梢兒的小雀兒都冷到叫不出聲。」
的確,很冷,尤其他全然沒有回應,連挑挑眉也不曾,讓她努力想營造的熱絡氣氛全降至冰點。
她扁扁嘴,毅力可嘉,「還有還有,昨兒個夜里,崖邊的積雪轟隆隆地給塌了,上山的棧橋全埋在雪底下,看來到明年初春融雪前,臥雪山都不會有人上來打擾了呢。」
她好殷勤地挾了塊醬瓜給他,他沒拒絕,卻還以更傷人的靜默,好似將那塊腌得又香又甘的醬瓜視為從天而降的神跡。
「沒人來擾你,你就開心了對不對?」她又問道,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她的笑顏才緩緩斂止。「哎呀,你別老是不理我,讓我一個人像只傻傻的雀兒吱吱喳喳,好糗哩。我說了這麼多,你好歹應個聲嘛。」就算只是不屑地冷哼一聲,她也甘之如飴呀,干啥老當她是不存在的空氣!
白發男人放下手中的碗,無視黃衫小泵娘奉上的熱茗,逕自另添一杯香茶,讓她為之氣結。
「你獨自一人在這山里住了好久好久,都沒人陪你說說話,你不覺得寂寞、不覺得孤獨嗎?」她想讓他知道她存在的好處。
白發男人斂了斂眉,淡然的神情教人讀不出半點心思。
「還是你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哎呀,你若忘了如何說話,好歹也點個頭、晃個腦,讓我知道你有在听我說話,別讓我像個自言自語的傻丫頭。」
語畢,她殷切地望著他,終于,那薄美的雙唇微啟。
「你怎麼還待在這?」
一出口,便傷人。
黃衫小泵娘強迫自己壓下心頭涌起的酸楚。至少他願意開口回答啦!有一就有二,有二才可能有三,她就不信哄不了這男人陪她說話!
做好心理建設,黃衫小泵娘再度漾起笑容,「我叫兒,你別老是記不住。是你叫我好好待在這里養傷的。」縮在桌下的蔥白縴指悄悄比畫個「一」。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他的語氣未曾揚高,輕而易舉讓人听出清冷語調中的疏遠。
「你當初救我回來又沒有說明期限是多長!瞧,我現在的左臂仍帶著傷,還發著疼咧,哎呀,好痛噢。」她裝得可憐兮兮,掀起女敕黃衣袖露出一臂白玉雪肌,桌底下的小手同時又比畫個「二」,這是他同她說的第二句話。
白發男人瞧也沒瞧一眼,淡淡地道︰「我非醫者,你該去尋找能治好你傷口的人。」
「反正你就是嫌我煩、瞧我礙眼、看我討厭,巴不得我滾得遠遠的,對不對?!」兒大嚷。
「是。」他不假思索,淡然應道。
兒听到一陣自心底響起的碎裂聲——該死!早知道他會這麼回答,難不成她還奢望听見其他答案?!她做什麼犯賤的自己起頭?看吧看吧,自己踫了一鼻子的灰,還讓他順著她自我厭惡的話語接續,真是蠢!蠢到極點了!
無語片刻,她深吸了好幾口氣。反正又不是頭一天認識他,他說話的口氣總是既輕又柔,淡淡的像在談天說地,卻也像把無形的劍,狠狠地在她心頭劃上一道又一道的傷口,讓她幾乎無法招架。
一百年了,她早該習慣,早該練就一身銅筋鐵骨,不該再有痛楚的……
「我的傷口永遠也好不了,世上再也尋不到人能治愈,與其逼我撐著傷臂去尋找醫者,不如讓我留在這……好生養著傷,至少,傷口不會惡化就好。」兒回復先前的柔笑,只可惜她全心全意的清笑入不了那雙淺情的眸子。「你是孤獨的,我也是,就讓我留在這里……與你作個伴。」
他抬眸,清澄的眸間映照出她的無聲祈求。
「我從不覺得自己孤獨。」白發男人起身,頭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
「你……」
她想追出去,追著那抹幾乎與雪融為同色的身影,然而,她卻步了。
追不上的,她知道……她再也追不上的。
「鳥兒折了翼,怎麼也飛不高、飛不遠,若真驅離了它,它也只有死路一條……」她的掌,覆上了左臂傷口,那道百年來仍無法痊愈的傷,與她此刻的心一樣隱隱泛疼。
他從不覺得自己孤獨,真正孤獨的人,是她……
她,是只失了另一半羽翼的比翼鳥,無力再登青霄。哀哀的泣血嘶鳴,竟只喚回如此情淺冷淡的對待。
屋外,大雪已至,掩去白發男人所留下的腳印,淺淺的……直至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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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的臥雪山,氣溫低得足以凍斃人。
經過整日的降雪,放眼望去,只有染了夜墨的白雪,稀微的月華,灑落雪地點點銀光。
兒揪著厚厚被衾,將自己包裹得像顆不透風雪的粽子,靜靜地、愣愣地蜷窩在窗邊,雙眼發直地望著遠遠雪景。
纏了他一百年,她與他的關系,仍似百年前兩人初見的情況,窒礙難前。
面對如此淺情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換得他真誠的凝眸注視……或許,這是遙不可及的幻夢吧。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在天願作……比翼鳥……」她低聲吟著,兩行清淚壓抑不住地滑落,凝成冰晶。
再怎麼溫熱的淚珠,永遠也敵不過極寒的溫度,如同她再怎麼熱衷的眷戀,永遠也敲不開他冰封的心扉吧。
一只無法比翼的鳥兒,如何能獨存于世?
不行不行!她不能自怨自艾下去!
「兒兒,你不可以灰心喪志,滴水能穿石,總有一日,他會明白的!你所做的一切不會是場泡影。」她拍拍淚濕的雙頰,鼓舞自己。
兒扯開被衾,瞬間涌上的寒意讓她直打顫,她強打起精神,將滿桌已被凍得凝霜的晚膳重新溫熱,好讓他一回來便能吃到最溫暖的膳食!
燖著熱湯,她記得他好像不喜歡這野菜湯,每回他總是一口都不嘗……
兒沒多加思索,急忙又另起爐灶,切切洗洗著全新的食材,準備再煲鍋清湯。
無意瞥見那盤有些泛黃的冷硬青菜,也早已讓人失了食欲,她又轉向一旁的木桶,撿洗著新鮮青翠的菜葉,桶內所盛的是雪融後的清水,澄淨而冰冷,凍得她雙手直顫抖。
至于另外那盤煎溪魚……她記得上回他有吃!兒甜孜孜地將溪魚再燖熱一逼。雖然是她主動挾到他碗里,但好歹他沒有拒絕,應該算是喜歡吧。
兒陡地苦笑。喜歡?他恐怕不知道何謂「喜歡」或「討厭」吧,在他生命中是不存在這種情緒的……
無關喜不喜歡、討不討厭,他只是很習慣視她如虛無,就如同她已經習慣將他視為生命中最在意的人一般。
「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後悔這樣對待我,到時就算你跪著向我磕頭認錯,我都不會原諒你的!」她切剁著蔬菜的右手略略停頓,咬了咬下唇,「不然,原諒一點點就好……」貝齒下陷的力道又多了數分,「要不,再多原諒一點點好了……」
哎呀,她好窩囊!
凍僵的五指搖搖晃晃地握著菜刀,險象環生,終于真正的慘劇發生了。
「哎呀——」兒痛呼一聲,一道血口開在她的食指上,溢出洶涌的血紅,她急忙吮住傷口,弄得滿唇滿口的血腥味。
好痛好痛……兒可憐兮兮地咕噥。
她大概是世上頭一只因剁菜而見血的鳥精了!
吮不盡指上的血,離了口便又淌出腥紅,兒淺嘆一聲,走出廚房去尋找能包裹傷口的白巾及傷藥。
唉跨出門檻,就瞧見堂外門扉輕啟,步入白發男人的爾雅身影。
「你回來了!」顧不得手上的傷,兒迎上前去。
白發男人沒答腔,不發一語地緩緩走過她身畔,猶如將她視為佇在堂里的一根屋柱。
兒沒垂頭喪氣,小跑步地追在他身後,「用過晚膳了沒?鍋里還熱著菜哩,我去端來給你吃?」她的笑容,光芒萬丈。
他無視于她的舉動,像是蔽日的烏雲,輕松掩蓋了她的耀眼笑靨。
「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好——哎呀,我都說我已經準備好晚膳了,你怎麼還……」
她閉上了檀口,靜靜地看著他踏進廚房,一如百年來的每一日,為他自己料理膳食。
沮喪的無力感溢滿心頭,幾乎要將她溺斃,唇畔再也強牽不起任何一抹笑。這種獨腳戲好累人……不,是好累「鳥」,累到她想就此放棄,就此順了他的心意,如他所願地離開他……
若他能直言斥喝她滾,興許她會釋懷,會全然絕望,也會毫不留戀地走,只是他的態度不慍不怒、不冷不熱,讓她捧著荏弱的心,甘願就這麼拖在他身邊……即使換不到一個輕笑。
如果她此時掉頭就走,離開臥雪山,松了一口氣的人可能不僅是她吧?
不不不,不能有這種喪氣的念頭,否則她的心情只會更加黯淡的——她什麼本事都沒有,就屬鼓舞自己這項本領最高強!
兒拎起礙手礙腳的過長裙擺,飛奔到廚房,挨在白發男人身旁,心情轉好地繼續吱吱喳喳。
「哇!你的刀法真好,切得又好快,我該向你討教兩招才是。」
唰的一聲,菜落鍋內,激起一陣熱煙。
他動作俐落地翻炒,另只手還能繼續處理下一道菜。兒只能跟在一旁又是驚呼又是叫好的。
半刻左右,一桌子的熱菜熱湯已布妥,兒沒等他招呼,逕自挑了他身旁的位置坐定。
「讓我嘗嘗你的手藝。」她朝其中一道色澤青翠的菜肴下箸,「哎呀呀!你、你……」她又習慣性地咬著下唇,貝齒連帶緊扣在木箸上。他炒菜炒得這麼好吃,難怪對她所做的每道菜都興致缺缺!這男人……是在打擊她的自信心嗎?
白發男人見她咬著箸,一副受盡委屈的小媳婦模樣。他炒的菜有難吃到讓那熟悉的笑顏消失在她臉上?
「既然難吃就別吃。」他淡然道。
「不難吃、不難吃!我愣住是因為我沒料到你炒的菜這麼好吃!」為了證明她所言屬實,她還猛塞了好幾口菜。
他只是輕挑了挑眉,沒再開口。
「你今天出去了一整天,是上哪去了?」兒同一句話問了足足三次,仍不見他回答,她繼續朝第四回邁進。
不知是她的毅力感動了他,還是他被問煩了,白發男子終于開口。
「出去走走。」答得敷衍。
從早晨走到傍晚,這段散步路途可真遙遠。
「那下回也帶我一塊去,可好?」
他沒明白拒絕,只不過冷情的臉上寫得再清楚不過了——不好。
「我的要求過分了?」她小心翼翼地詢問。
他半斂眼睫,似笑非笑,「不過分,與你三番兩次強留在這里相較,一點也不過分。」
兒瞬間望見一道無形巨雷轟劈在她腦門上,耳內隆隆作響——
「做什麼拐著彎罵人……」她含糊嘟囔,悄悄展睫偷覦正在喝湯的他。
他白的很勻稱,自頭到腳全像是雪堆出來的,不見一絲雜色,擁有雪般的素淨,也擁有雪般的冰冷,不只是映在俊顏上的表情,連說話的口氣也一樣。
他那較尋常人還要白皙的肌膚,恐怕也是冷的吧?
好想偷模模看……
只可惜她有色無膽,只能要要嘴皮子。
「我留在這里,全是因為你。」若非他,她何需在百年前的大雪中上山,只為尋他?若非為了尋他,她又怎會傷了羽翼而墜落雪地?
而他,卻已記不得苦苦追尋著他的她了。
「報恩嗎?只要你離開這里,還我全然清靜,就是還了我的恩情。」他以為她說的是他在雪地中撿回恢復原形的她一事。
「才不是報恩!是……」
「我與你,除了恩情之外,什麼也沒有。」水波不興的淡色瞳子因長睫遮掩而籠上淺淺的灰暗。
「用不著你提醒我!」
「但我若不提醒你,你似乎給忘了。」忘了這兒是誰的住所、忘了她只是只打擾別人安寧幾近一百年的「鳥」。
「我才不會忘記是你將我自風雪中救回,為我包扎傷口,還讓我在這兒養傷。」
「我若知道救回來的傷禽是只死纏爛打的精怪,我不會救。」白發男人說得輕緩,卻也顯得更加無情,逸出好听嗓音的唇畔不見任何揚弧,在在彰顯著他的漠然。
「鳳淮,你——」她氣得嚷出了白發男人的全名。
「要我怎麼做,你才願意離開?」他抬首,雙瞳直盯著她。
面對他直接的詢問,兒腦中一片空白,良久才勉強擠出一句︰「我們相處了一百年,沒有感情也有交情,你……你就非得這般絕情嗎?」
她早知道,總有一天,這句無情的話語一定會出自他的口中,她一直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承受,豈料真正听到的瞬間,卻是這般難忍。
「百年來,你應該夠了解我了。」情之于他,只不過是虛渺而可笑的字眼,他從不奢望也不眷戀,更不願花費心思去踫觸。
「不,我不了解!我不了解你為什麼總是將我的努力視為累贅?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到底算什麼?」清靈的臉蛋染上輕憂。
「什麼也不算。」他答得誠實,也因誠實而更顯殘酷。
兒怔了怔。是呀……什麼也不算,她早知道的,只是她一直不願承認,自己在他心目中只是個什麼也不算的存在……
「我想……是我選擇錯誤了……我不該……不該這般傻、不該這般堅持、不該——」她陡地捂住逸出破碎字眼的菱唇,不許它泄漏太多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墨黑長睫掩上眸間的苦楚,心底無形傷口所汩流的血水,幻化成眼眶的晶淚,背叛了她的倔強強忍。
她好茫然、好無助……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但是,沒有人告訴過她,萬一化為禽鳥卻沒有比翼雙飛的另一半,該怎麼辦?萬一萌為枝啞,卻尋不到共效連理的另一方,又該如何是好?
無法問出口的話,就讓眼淚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