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赤兔追月 第十章

下午一點半,最適合午睡的好時辰。

一人一兔窩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陷入熟睡,杜小月躺平在沙發上,而赤兔躺平在她胸前,這兩個家伙幸福的睡相真是令他這個一天睡不到兩小時的人咬牙切齒,其中又以赤兔最令他嫉妒。

「真羨慕那只小家伙……」應承關泜吟著。

羨慕它吃飽睡、睡飽吃,還能大剌剌地霸佔柔軟的「床位」,更羨慕它總是肆無忌憚地追著她跑,不像他,沒有追過人的經驗,只是靜靜守在她身後,最後卻在她轉身走近他的同時離開--

他以為她會放棄,畢竟他不再符合她所想要的對象條件。

我不要再追著別人的腳步走,若追不上,那麼就讓對方離開吧,我要一個願意等著我的男人。那個夜里,她說得堅定。

現在,她又追上來了,追上他這個沒辦法等著她的男人。

所有被倒追的男人心底都免不了男性自尊的膨脹和得意,他卻完全沒有這兩種情緒,唯一有的僅是滿足。

無法遏止的滿足。

他還記得半個小時之前,她叉著腰質問他無故辭去振道教官的始末--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Archer……也就是應家老四,他管理的國外部需要我回來處理善後,非到必要,我根本不想踏進應氏,我寧願一輩子當振道的教官,至少……不用眼睜睜看見兄弟鬩牆。」

「兄弟鬩牆?是你和應家哪一個兄弟?應家老大?」

「你猜對一半。」塞下兩人份的咖哩飯,應承關啜著雞湯。

「那猜錯的另外那一半是什麼?」她追問。

應承關搖頭拒答,她的問題牽扯出來的答案連某幾個身為應家人的兄弟都不知道真相。

「我以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但--」

「你最後還是回到應氏了。」她替他接話。

「不回來不行,一個Archer就已經夠了。」口氣雖平穩,但扣握在杯上的指節加重力道,誠實泄漏了他的情緒。

「應家老三說,Archer的座車是被超速闖紅燈的車子攔腰撞上,是意外,不是嗎?」

「是意外……是陰謀所衍生的意外。」

听見這回答的杜小月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沒再多問。

應承關不知道她听出多少弦外之音,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他,只看著覆在他手背上的縴小手掌沒有離開的意願,正如同她撫順著赤兔的皮毛一般,她也在撫慰著他。

「我很害怕齊娸就這麼一睡不醒,Archer會瘋的……」

「然後在他瘋了之後,你也會跟著發瘋。」杜小月像在預言一樣。

應承關無言,更別提反駁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有這種直覺,就是覺得你好像認為你弟弟發生事故全是你害的一樣,為什麼呢?難道你方才所謂的‘陰謀’是由你一手策畫,所以才導致今天的局面?」如果是的話就太不可原諒了!

「我沒有策畫什麼,只是明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情況,我卻沒有阻止……」

「你老實告訴我,是誰設計Archer?是不是童玄瑋?」

應承關瞠著眼,對她話末的人名感到震驚。而他的反應讓杜小月知道自己猜對了。

「那是意外,他一定沒料到會弄成這樣--」

「他也永遠不會料到齊娸小姐會不會再有清醒過來的機會!」杜小月義憤填膺,「他犯了錯,你為什麼還要護著他?」

應承關嘆了口氣,能回應她的也只是沉默罷了……

在滿足之後,他竟更覺得罪惡。

「應氏什麼時候變成了托兒所?」

思緒被突來的聲音截斷,坐在杜小月身旁的應承關沒有轉頭,他背後的人逕自走到辦公桌後的大皮椅落坐,隨手翻閱起桌上的文件。

「你什麼時候來的?」應承關月兌下西裝外套,覆在一人一兔身上。

「在她訓完那句‘他犯了錯,你為什麼還要護著他’之後。」

應承關與傾靠在皮椅背的人互望,那人扯起笑,卻不帶任何好心情。「可惜你沒回答她。或許你害怕你的回答會惹來她的不快?」

「你知道我會怎麼回答?」應承關面無表情。

「因為是兄弟。」

一語雙關,點出他明白應承關會怎麼回答是因為他與應承關的兄弟血源關系,也將那句「為什麼要護著他」的答案說得清楚。

「但如果她問你‘那Archer呢?他就不算是你兄弟嗎?’,這一句話就足夠讓你自責個三百年,是不是,弟弟?」

一聲虛偽的稱呼,讓應承關淡然的神情有了細微變化。

「不用你來提醒我。」

「因為你自己心知肚明。」應家老大--應滕德站起身,雙手環胸。「告訴我,童現在在什麼地方。」

「你找他做什麼?」應承關神色戒備。

「放心,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會像你那樣賞他幾頓硬拳。」應滕德點燃一根煙,卻只是夾在手指之間。「我,再也不會這麼縱容他。」

再也不會。這表示應滕德「曾經」縱容過他嗎?應承關在心底浮現出困惑。

應滕德看穿他的思忖,「別猜測了,我一直很縱容他,就像你們縱容著他一樣。今天會變成這樣,誰也別想逃避責任。你、老三、老五都一樣,你們沒有辦法對童說出或做出任何有效的責備,他該學著自己認清一切事實,並且接受它,再怎麼任性也該有限度。」

經過好半晌的沉默,應承關才道︰「他在老公寓那里。」

「我也猜人是在那里。」

「你……」

「把他交給我。」應滕德掉頭走出辦公室,與應承關擦肩而過之時拋出這句沉語。

向來總會站在最前頭保護童玄瑋的應承關這一回沒有動作,任憑應滕德用他的方式去「教訓」童玄瑋。

應滕德說的對,不能再縱容下去,該有人去狠狠敲醒童玄瑋固執的拗性。

「對了。」應滕德的腳步略頓,「今天早點下班,陪陪沙發上的女人去吃飯吧,女人很吃這一套的。」

應承關挑起眉,半愕然半反問︰「你這個婚姻狀況陷入膠苦的男人沒資格教我怎麼追女人。」

應滕德回以假笑。

生平第一次,兩兄弟斗嘴,和平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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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自己食言了。」撕了片涂滿香蒜女乃油的法國面包塞入輕吐埋怨的檀口間,嚼嚼嚼,像在咀嚼自己以前說過的誓言,再飲一口可樂,將嘴里的食物全給吞下肚。

「你是指?」

杜小月又叉了塊雞排,咽下。「我不應該再繼續追著你,因為你轉身跑掉了,這不但違反我擇偶的條件,更對一個女人的面子傷害多大,你知道嗎?結果,我現在卻坐在牛排店里跟你吃飯。」她簡直太沒原則了……

「你為什麼不放棄?」

杜小月投給他哀怨的一眼。

「因為你沒有給我放棄的理由,因為我找不到可以放棄你的理由……」她垂下眼,「一個理由,可以讓兩個人都釋懷,不但讓你可以走得安心、走得再無虧欠,更可以讓我死心,讓我不再藕斷絲連地尋找下一個也許會更好的男人,這很公平。」

她先前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從前一段傷痛中覺醒,就是她得到了放棄的理由,得到了讓她絕望卻也同時解月兌的理由。

她不喜歡那種分手之後還能是朋友的說法,一個曾經深愛過的人轉變為朋友角色,她不知道該給予多少的友誼才不至于讓兩人都誤以為彼此仍有情緣存在,也不知道如何在前戀人面前陳述她的新戀情、新生活。

要分手,就老死不相往來,最好連路人都別當,省得兩個人互望無語凝咽,也別玩「你永遠都是我心底的最愛,我不會忘記你」那套爛把戲,徒讓兩人糾糾葛葛好幾年,會讓人嚴重內傷的。

為了干干淨淨沒有牽扯,她要求一個最簡單也最直接的理由,無論是他無法容忍她的缺點或是他另結新歡都好,她就是無法接受這種默默逃離的劣等分手方法!

「你說吧,說出讓我放棄的理由來。」杜小月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等著應承關快刀斬亂麻。

「只要我說了,你就放棄?」

她困難地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是死纏爛打型的女人,該放手的時候我是不會有所遲疑的……」她越說越不確定,更不敢直視應承關的眼。

「然後在放手之前,拎著一大袋的啤酒到公園去狂灌?」應承關模透她的行為模式。

翻舊帳了、翻舊帳了--

「那天……」她支支吾吾,沒有任何立場替自己扳回劣勢。

「那天怎麼樣?」他的口氣很輕,但總更輕易發揮沉嗓中挾帶的威嚴。

杜小月嘟起嘴,「那天都是你害的啦!要不是你的緣故,我哪敢拿酒當水灌?!害我隔天難過到想一頭撞牆以求昏死過去,好逃避頭痛欲裂的宿醉!」

「我承認我沒阻止你喝是我的錯--」

她插話︰「不是那個啦!就算你阻止我,我也不見得會听,那天就是因為你、你……」

那天,她就是知道應承關一直跟隨在她身後,絕不會棄她而去,所以她才會那麼肆無忌憚地藉酒澆愁,否則要是她獨自一人,哪來的狗膽呀?!

「因為我怎樣?」

他不問到答案不死心。

「因為你……因為你長得太正直了啦!苞在人家身後像尊會走路的佛像石雕一樣,所到之處光芒萬丈,還保佑惡靈退散、妖魔不侵--」

「我長得正不正直跟你喝不喝酒有關系嗎?」應承關覺得她有誣陷與嫁禍之嫌。

「當然有關系!就是因為你長得太正直了,讓我完全不擔心深夜被人欺負還是慘遭不測,就算是醉到不省人事也安全無虞,所以有你在身邊,我才會不知節制的灌酒,你說,我喝不喝酒和你長得正不正直有沒有關系?!」

被杜小月這麼一扯,應承關也開始覺得自己的確有錯,而且按照她牽扯的方式來計算,他甚至覺得郵筒有紅有綠是他的錯、電線桿是直的也是他的錯。

「總而言之……就是因為你讓人覺得太有安全感、太有依賴感,光是籠罩在你的影子底下,就感覺像是被保護著……」

就像是一棵大樹,挺拔強壯,提供足以遮風擋風的庇護。

不對不對,她現在不該是一味地回憶起他的好,他們正在談分手……正確來說,他們正在談「不準追求」的話題才對。

杜小月清清嗓,「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放心,這一次我不會在公園喝到爛醉。」因為沒有他的陪伴,她不會笨到拿自己的安危開玩笑。「所以,你可以直接說出要我放棄的原因。」

應承關雙手交握,「正如你所說,我已經違反了你選擇的條件,你痛恨追逐,我卻無法繼續等待在你背後,而且……我不配獨享幸福,在Archer發生事情之後,我產生難以言明的自責,看著他傷得那麼重,卻執意守在齊娸病床邊,我知道,我再也沒有辦法拋下內疚,去守候屬于自己的幸福。」

「你在懲罰自己……」

「或許吧。」如果懲罰他可以彌補一切罪過,那麼他甘願。

「這就是你要我放棄的理由?」

「不夠嗎?」

杜小月放下手中刀叉,因為她怕自己手拿「危險凶器」會忍不住沖到應承關身邊剖開他的腦袋,看看里面到底裝了些什麼八股春秋!

當然不夠!放棄他之後,他仍不見得會變得更幸福,這樣的理由怎麼足以說服她?!

「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的答案,決定我的放棄與否。」她傾身向前,巴掌大的臉蛋縮短了兩人凝望的距離,「應承關,你喜歡我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讓應承關怔住,沒有太多表情的臉龐驀然爆出一片丹紅,染遍了他的鼻、額、頰,那模樣很像全身血液都沖到腦門似的。

「我這個開口求愛的女人都沒臉紅了,你臉紅個啥勁?」相較于應承關,杜小月的芙頰也泛著粉色,但沒像他那麼紅艷。

「你問得太直接了。」口氣還是很平穩,但已經很清楚听到一絲赧意。

「那請你也答得直接點。」她的勇氣可支撐不了太久的時問。

「你……為什麼突然……」他想問的是,她怎麼突然勇于表達?之前她雖言明要追求他,但兩人的對話也很平常,問問早安、問問吃飯了沒,再不就是互道晚安,從來沒有--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關于這點,我是向你家的赤兔學的。」杜小月拍拍另一張座椅上的竹籃子,里頭的赤免正在啃著生菜,她可是偷偷瞞過服務生的眼線才偷渡它進來餐廳的。

「它?」

「它教我,鍥而不舍才是成功之母,要達到目的只有一字口訣。」

「追?」這是赤兔的惡習,所以應承關不加思索便猜到了。

「對,在我被它追了整個下午之後,我深刻體會到這一點。」她笑,「追逐的人與被追逐的人都很辛苦,我說過,我不喜歡盲目地被追逐,我要自己尋找我想追逐的人;但我又討厭追逐,因為追著一份觸不到的感情更是吃力,可是……如果那份感情近在我伸手之間,又正巧是屬于我渴望的形式,你說,我該不該追?」

應承關臉上的赭紅更濃了。

「我確信,你是我想要的男人,從第一天見到你之後,我就沒有懷疑過。所以我那天才會貿然向你求婚呀,但是你拒絕了。」而且只考慮了五秒鐘,嚴重打擊她易碎的少女芳心。

看著她又惱又窘,指控著他的不知好歹,應承關開口︰「不,我答應了。」

「你答應了?!」她怎麼不記得有這段記憶?

「我說過,你第三次開口向我求婚,我就答應。」

「但……」她伸出一根食指。

應承關搖搖頭,比畫了「三」。

「第一次是你清醒時,第二次是你喝醉時,第三次,是你在說夢話時。」

而他,在第三次點頭同意。

「我……我不記得了……」原來她不只出糗一次,還接連三次!

「你不記得當然也就不算數--」

「不行!算!當然要算!你答應的事可以隨隨便便就反悔嗎?!你當過教官,現在又是商人,言而有信的道理你懂吧?!」她哇哇大叫。

「我本來是想讓你有兩次的反悔機會,直到你真的認為嫁給我是你不會後悔的決定才算數。」

杜小月泛起小小的感動。

他一直在替她著想,考量著她的意願,他甘願違背他的應諾,也要等她清醒之後再一次問他「那你娶我好不好」;考量著她的未來,他認為自己無法給予她想要的遠景,只能轉身退開,真是個……超蠢男人!

這種蠢男人她若不倒追他,兩人就要擦身而過了。

杜小月突然比了個V手勢,抵在如墜五里霧中的應承關面前。

「應承關,你沒結婚吧?」

「沒有。」

「女朋友也沒有?除了我之外。」

「沒有。」

「有沒有暗戀的對象?除了我之外。」

「沒有。」

「那你娶我,好不好?」

「你……」

「說‘好’。」她眯眼。

「好。」

V字型的兩指又添一只,他希望她清醒後求的婚才算數,她就一次全給他解決定案。

「應承關,你沒結婚吧?女朋友也沒有?暗戀的對象也沒有?很好,那等齊嫫醒來後,我們就結婚吧,好不好?」求婚的問句越念越熟稔,她干脆連他回答的機會都直接省略跳過。

如果他無法漠視Archer和齊娸的意外,硬要將自己的幸福也給賭上去,那麼她這個被架構在他未來藍圖里的人只有兩個選擇,一是離開,一是留下;離開這個沒有時限的等待,或是留下來,陪著他一塊等侯雨過天青。

她,做好選擇了。

面對她的土匪逼婚,應承關顯然哭笑不得,臉上的紅墨末褪,但也同時對她感到抱歉。他知道自己不應該留她在身邊,等待著醫生宣告極有可能變成植物人的齊娸清醒,那對一個渴望著架構在婚姻之上的愛情的女人來說並不公平。她沒有義務陪伴他,而他更心知肚明,只要他出言拒絕,她的青春便不會白白浪費在他身上。

可是--

他舍不得拒絕,或許,他也是自私的……

「也許,那會是一段很長的日子。」

「她會醒的,一定。」杜小月笑得好甜,眼中滿滿的肯定,「她醒來的同一天,我們結婚。」

「但萬一……」

「沒有萬一,她會醒的,因為她知道你弟弟Archer在等她,女人的心是很柔軟的,不會樂見愛人受苦。」

應承關還想發表些「悲觀」感言,卻在杜小月警告的眼神下將話給吞了回去。

「我也希望她會醒,否則我會一輩子內疚。」

「相信我,一切都會雨過天青的。」

「哪來這麼大的自信?」看著她的笑,染上烏雲陰霾的心,漸漸清朗。

「你忘了我是‘月亮’,專門收受大家心願,偶爾還得被人代替月亮處罰你的月亮,不過我比較小顆,只管你的事。」她握著比她大好多倍的手掌,「你可以向我許許願、訴訴苦,我雖然不是有求必應,但卻能夠和你分享,分享你的期待、你的難過,還有……你的等待。」

應承關的目光由兩人交纏的手掌輕緩上移,令人心安的容顏映入眼簾。

「為了Archer,我希望齊娸醒來;為了應家,我希望齊娸醒來;為了我自己,我希望齊娸醒來……」他像個膜拜皎潔月華的信徒,垂下頸,用額心抵在她收握著他大掌的手,用最虔誠的口吻、最謙卑的語氣娓娓道來︰「也為了你……」他的話以淺吻的方式消失在她的掌心。

「我答應你,答應你所有的希望。」

在應承關眼前看到的不只是她清秀的容貌,更看到了包容及曙光。

有月光的地方,不會有陰影。

他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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