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赤兔追月 第七章

那天夜里,她沒有回頭。

應該是害怕吧,害怕她轉回頭之後所瞧見的,是空無一人的失望,即使她知道應承關一直是站在那里的。

她更害怕,應承關那時所說的話,只是情急之下的安慰句子。

對一個甫經歷情傷的女人而言,這種溫柔讓她毫無招架之力,萬一他無心于此,而她又錯解他的同情,到時……只會讓兩人更尷尬。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應,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回到家里,只知道她用了最差勁的方式逃避--她沒有回頭,看在應承關眼底又做何感想?

杜小月心不在焉地睜著茫然的眼,講台下的學生們正埋首在隨堂測驗里,她順理成章地支頤發呆,反芻著自己那夜的反應,也猜測著應承關的心理。

人,總是喜歡追求距離自己最遠的東西,對于近在咫尺、垂手可得的,卻又心生躊躇。

唉,她的情況就是所謂的「ㄍㄧㄥ」吧?

「同學,你們真的覺得應教官人很不好嗎?」

天外飛來的輕問,將台下五十幾雙眼楮全給挑了起來。她們全是情竇初開的妙齡少女,腦子里裝著滿滿的粉紅懷,只消有個風吹草動便會聯想到瑰麗浪漫的愛情,所以杜小月的問句听在她們耳里,很直接就重新組合成--同學,你們真的覺得我嫁給應教官很不好嗎?

學生們面面相覷,良久,終于有個帶頭的女同學發言。

「小月老師,你們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進展?沒什麼進展呀。」杜小月的神情還是有些傻傻呆呆。

「沒什麼進展就繼續維持沒有進展,如果真的有進展了,那就進展下去呀,反正應教官不是個好情人,但一定是個不會有外遇的好老公,只是婚後的生活會很平淡很平淡,看你願不願意跟他這樣走一輩子,也許三十年後你會覺得厭煩,也許你會甘之如飴--當然,你也可以試著改變他,要不,就只有遷就他。」

號稱「少男殺手」的女同學語畢,換來全班的歡呼及掌聲。

她清清嬌嗓,再道︰「在我們三十歲之前,應教官這一型的男人是不列入我們擇偶的考量中啦,也許過了三十歲,我們會為這種男人搶破頭吧。」縴肩一聳,不負責任發言。

台下傳來附和聲,掌聲如雷。

杜小月淺聲一嘆,只是輕晃了晃頭。

「老師,你還有什麼困擾?」

「我已經二十六歲,我對愛情的看法和你們年輕人不一樣,我要的是平平穩穩,以婚姻為主體的愛情。」

「平平穩穩和平平淡淡可是不能畫上等號噢。」

「我知道……不過,應教官不是那種很沒有情調的人,他時常會說出一些讓人覺得很窩心的話。」杜小月為應承關洗清不懂浪漫的污名。

「例如?」少男殺手挑起眉,滿是懷疑。那個關公能說出什麼好話?不就是「明天到教官室報到」,再不「申誡一支」,除了這些句子,她想像不出應承關的嘴里能吐出什麼石破天驚的窩心話。

「呃……」一時之間,杜小月也舉不出實例,腦中只充斥著那夜他那句「在你身後,等你回頭」的低喃。

那句話的確稱不上浪漫佳句,更構不著融化少女芳心的愛情至理名言,淡淡的陳述,是那麼自然而然,輕而易舉就能月兌口而出……

「他跟你說過‘我愛你’了?」少男殺手從杜小月臉上的紅霞大膽假設。

「沒有沒有,我們還沒進展到這種地步!」拜托,根本連跨出第一步都還沒有好不好。

她只是需要別人給她一些意見或……勇氣。

以前都是她和雪娟在聆听彼此的喜怒哀樂,自從她看穿了前段感情丑陋的交集,有很多話她都不再跟雪娟分享,一方面也是害怕雪娟會和她一樣發現那男人的真面目,依雪娟的個性,只會以傷害她自己的手段來鬧開這件事。

而她現在竟然可悲地發現,她找不到任何人來傾听她說話--除了班上的學生之外。

「你們不會到現在還在玩那種國小一年級才流行的牽牽小手吧?」現在連國小六年級的親密動作都不只這樣了耶!

「還沒牽過手。」杜小月的聲音很低,但仍讓頭一排的學生听到,然後大聲嚷嚷地將她那句咕噥傳開來,引起全班同學一陣錯愕抽息。

「你們兩個是純情派的呀?」兩個年齡都快比她們多上一倍的「老人」,竟然玩著比她們還幼稚的暗戀游戲?「我先弄清楚一件事,小月老師,現在是你比較‘哈’關公?還是他比較‘哈’你?」

「有什麼差別嗎?」

「如果是他比較‘哈’你,你根本就不用擔心什麼配不配的問題,在關公的魔掌之下,你以為你逃得過嗎?他跨一步你都不知道得跨幾十步咧,你跑得贏他嗎?」少男殺手一副專家的口吻,玲瓏窈窕的身子離開座位,優雅的在走道上盡展雙臂,唱作俱佳。「如果是你比較‘哈’他,那麼,你要花多少個腳步追上他?雖說女追男隔層紗,但男人對于倒追的女人又抱持什麼心態可就因人而異,基本上,我是不贊成啦,因為男人骨子里都有種很賤的基因存在,不容易追上手的就費盡心思,遇到願意倒貼過來的也不吃白不吃,吃完珍不珍惜又另當別論。所以,小月老師,你會很辛苦的。」

辛苦?會嗎?這兩個字她一點都不認為會在應承關身上看到,他就是給人那種天塌下來也會頂住的感覺,在他身旁的人都能擁有強力的依靠,而他會為人擔下一切辛苦……

杜小月頓了頓,突然一抹笑在唇邊成形。

「他不會讓我追著他跑,因為他一直站在我身後。」只要回過頭,就能看見他。

杜小月的笑容讓班上女同學看愣了。

「小月老師,你完了,你比較‘哈’他……」那種羞怯的笑,是只有踩入情關才會有的模樣。

「我真的看起來像是很‘哈’他的樣子嗎?」

「像!」全班毫無考慮地大嚷回道。

杜小月搔搔頭,只能傻笑。

少男殺手雙臂扶撐在講桌上,湊近杜小月問︰「你真的不再考慮陳老師和我們班導?」

「從來沒考慮過好不好!」

「那……」少男殺手模著光潔完美的小巧下顎,「不如你叫關公給我們班一些好處,賄賂賄賂我們,我們全班改投支持他的一票,好不好?」賺不到陳老師和班導用來利誘全班的成績加分及抵過,她退而求其次。

「這……」杜小月思及應承關的關公臉,老實說,她並不認為應承關願意為了她而徇私,畢竟同學們說她比較「哈」他嘛。

「小月老師,你知道我們班準備要去畢旅的事吧?」少男殺手突然問。

「噢?去哪里?」真抱歉,她不知道。

「澎湖,五天四夜。那你知道我們班導沒空帶我們去吧?」

「呃,我不知道。」

「我們本來就想請你帶我們班去玩噢,費用由我們全班攤付。」

「真的嗎?好呀好呀。」貪小便宜是人的天性,「日期呢?」

「當然是暑假期間,不過,如果你叫關公給我們好處的話,我們班就邀請關公一起帶隊去,替你制造機會噢。」她們班向來是行動派。

「你們……你們真是奸商耶。」對老師也用這種交易的手段,惡劣。

「無商不奸呀。」少男殺手代表全班發出一致的心聲,「別忘了,我們一個個學商的學生,將來可也是社會棟梁,經濟奇跡的造就者之一,當然要將商業的精髓發揮到淋灕盡致。」

是是,連舌粲蓮花的功夫也學得透徹。

「但應教官會答應帶你們去澎湖畢旅嗎?」

「這個嘛……有好處,他一定會去。」

卡;十

人性本貪,這是至理名言,也是老祖先千萬年流傳下來的基因。

這個理論同樣可以印證在應承關身上嗎?

「應教官,你知道我們班準備要去畢旅的事吧?」

「不知道。」

下午第五、六堂課是軍訓,應承關正巧是少男殺手她們班的任課教官,向來昏昏欲睡的午後,全班女同學竟反常地精神抖擻,個個目光如炬。

「我們要去澎湖,五天四夜噢。」

應承關只露出「祝你們玩得愉快」的眼神。

「杜小月老師要帶我們去噢。」

嘿嘿,有人的眉頭動了動耶,再加把勁。

「小月老師說她一個人帶整個班好吃力噢。」班級代表--少男殺手又開始她最拿手的招式,裝可憐。

很明顯的,應承關的下顎緊繃,不似平常的漠然。

「我們在想……要不要再找個老師陪她,不,是陪我們去畢旅,所以我們才想問問每一科的任教老師。」言下之意,應承關可不是她們唯一的選擇噢。「你如果沒空陪我們去,那我們就問下一堂的陳老師,我想,他會很樂意--」

「你們什麼時候要去?」

炳,上鉤。

「暑假。」

「好--」

「不過,」少男殺手搶在應承關不多考慮的同意之前插話,「我們班要評估哪一個老師對我們班‘最好’,我們才決定讓誰有這個殊榮。」

應承關眯超細眸,他不笨,自然很清楚少男殺手在和他談條件。

「陳老師應該可以替我們全班加行銷期中考的成績,開根號之後再乘以十噢。」

應承關的反應只是沉默,少男殺手也沒再開口,兩人陷入四目相瞪。

少男殺手在揣測應承關的心,如果她的料想是錯的,她的下場一定會很慘很慘,說不定被扣個「涉嫌向師長索賄」的重罪,打人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把軍訓課本拿出來。」應承關收起臉部所有細微的表情,沉聲道,

情勢逆轉,關公不願和她們談條件?!

少男殺手倒抽了口寒颼颼的涼氣。

少男殺手右後方傳來細碎嘀咕︰「我就說嘛,你怎麼敢把主意打到關公頭上,他才不會買我們的帳!」

「小月老師不是也說了嗎?她比較‘哈’關公,關公又不‘哈’她……」交頭接耳聲越來越混亂。

少男殺手想為自己的失算辯解,「以我女性的直覺,我以為他--」

「第五十頁第三行。」應承關沉嗓再道,打斷台下的唧唧咕咕。

全班仰頭望他,五十多雙眼中承載著五十多個問號,五十多張嘴發出五十多個「咦」。

「一直畫到第五行。接著五十一頁,第六行開始。」應承關眼也不抬,逕自念著。

終于有人反應過來。

「啊--是期中考的軍訓考題!」

破天荒的大事!應承關竟然替她們畫重點!

此話一出,大伙手忙腳亂開始隨著應承關的提示圈畫考題重點。好話不說第二遍,應承關仍舊惜字如金,句句簡潔。

「關公這算是……賄賂我們嗎?」有人湊到少男殺手耳邊問。

「當然算。」回話的是左側另一名笑得合不攏嘴的女同學,「被關公教了那麼多年,你哪一次從他嘴里听到考前重點呀?」

「也對。」每次都是班上同學很卑微地懇求不是應承關帶班的隔壁班同學分些重點救濟她們。

少男殺手露出燦爛笑靨。她敢下狠棋,也就是看準了應承關對杜小月的態度已經超乎其他女老師太多太多,雖然看在尋常人眼中實在是很難區分,因為應承關太深沉了。

「呵呵,我就知道,誰比較‘哈’誰還不知道咧。」

JJJJJJJJJJJJJJJJJJ

杜小月非常的吃驚。

被學生賣了好幾個月的關子,她們口中說的「神秘嘉賓」在畢旅那天終于現身松山機場,行囊背扛在寬厚的肩上顯得渺小許多,太陽眼鏡遮蔽下的目光仍投注在她身上,輕抿的唇在瞧清她的呆愕後彎起淡淡笑弧。

「我以為我會看到陳老師……」她緩緩走近高大陰影的籠罩里,仰頭。

「失望了?」笑弧在開口的同時消失。

她一笑,「不,是松了一口氣。」

她心底有百分之四十猜測「嘉賓」是應承關,另外百分之六十的不確定,是因為她不相信應承關會給那班「未來奸商」任何甜頭,再加上她也沒有開口向應承關提過什麼賄賂的條件,沒有誘人的交易籌碼,那班奸商不會輕易如她所願地請動應承關。

「我沒想到你會答應帶班。」她一身輕便短袖T恤七分褲,長短適中的馬尾扎在腦後,和班上陸陸續續到來的女同學相比,幾乎分辨不出她是老師。

「你應該問︰她們竟然會答應讓我帶班。」他修正她的句子。

「也對……」她和那班奸商一直到後來都沒談攏賄賂的事,她礙于面子,又不好主動開口詢問學生,學生也一副對這件事毋需多談的態度,她還以為游說應承關來畢旅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了。

「我賄賂她們。」

杜小月原本還在注意機場外三三兩兩拖著行李箱的學生,愣了足足一分鐘才轉頭對上他的眼。

「你,賄賂她們?」她重復著這五個听起來非常像是他低沉好听的嗓子發出來的豐,卻百分之百不相信它們會出自應承關的嘴巴。

賄賂!這種貪贓枉法兼不義的字眼怎麼可能出現在他身上?!不可能,一定是她听錯了……

「我替她們畫了百分之八十的考題重點,只有一題問答題讓她們自由發揮。」只要背熟那百分之八十的重點,全班成績就是八十起跳,後頭的問答題寫或不寫都能拿到高分。

她怔仲不已,「你怎麼會同意……」這和他做人處事的原則有所違背呀!

在全校師生眼中,他是個律人律己都很嚴謹的人,別說賄賂了,她保證應承關連作弊都不曾有過,她不敢相信他竟會和那班奸商達成共識。

「為了你。」

他的回答很簡單,卻也同時矛盾的艱深。

「你的說法會讓我誤會……」她想給彼此都能下台階而不尷尬的回應。

「你沒有誤會,我就是那個意思。」他半步也不讓她有逃避的可能。

有幾個同學原本要湊近兩人打招呼,但見氣氛不尋常,加上應承關向來就是她們敬而遠之的對象,當下全班極有默契地遠離好幾公尺,靜觀兩人之間戲劇性的變化。反正離上飛機還有十幾分鐘,夠她們看出頭緒了。

杜小月低垂著頭,不想用現在那張紅得可以滴出血的臉面對應承關,本來就差他好幾個頭的小巧身形更顯得嬌縴。

「你的意思和我所認知的意思可能差別很大……」

「你應該很清楚我的意思和你所認知的意思是一樣的。」從那夜之後,讓她逃避了幾個月,再裝傻下去也只是矯情罷了。

「我現在……並不希望有人追求我。」她盯著他的鞋,藉以穩定那與心思同樣舉棋不定的眼神。

他蹙眉,「你要給自己多久的療傷期才能走出那男人帶給你的陰影?」

「我不是那個意思,在那場愛情中我並沒有任何錯,不會也不該有陰影的存在,你沒听過廣告詞‘生命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我不想否認過去曾擁有的甜蜜回憶,但它現在已經丑陋了、不美好了,再不值得我浪費任何情緒和眼淚,所以我現在可以站在這里很坦然地對你笑著陳述我的感覺。」她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抬頭,視線中的景物由他的鞋移動到修長有力的腿,並且沒有絲毫停頓,如同她此時淡如春風的輕嗓,「我並不希望有人追求我,只有我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不要被動地等著要我的人出現,到頭來才發現原來我想要的和想要我的人,壓根就是天差地別。我要自己尋找我要的人,你懂嗎?」

應承關點頭。

男人總是尋找到他想要的女人,而大多數的女人卻是尋找到要她的男人,主動與被動已經是遠古流傳下來的桎梏。

杜小月輕吁,無關嘆息,而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清朗。「所以……」

應承關挑眉,等她說完。

「你要走慢點,否則我會追不上。」

接著,全班女同學爆出尖叫,一半驚喜、一半驚駭--

喜的是兩人攜手共演的肥皂劇開始邁入HappyEnding的序章,駭的是她們見證了振道建校以來最偉大的奇跡。

必公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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