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瞎貓踫上死耗子 第一章

一望無際的海岸線。

呼呼吹嘯的風,帶著濃重的咸味,在鼻尖繚繞不散。

她,站在離海洋最近的一處高堤上,長長的發迎風飛舞,灰暗雙眼中沒有任何對于寬廣海洋的驚嘆,只是淡淡看著海面卷趄的白色浪花,巴掌大的臉蛋上薄唇緊抿,五宮漂亮歸漂亮,卻少了和藹可親的笑容,柔化不了眉宇間凝聚的陰霾。

一襲白衣白褲,干淨得像此時藍天中滑栘過的雲朵。

斑堤下頭拍打而起的浪花,像是在對她招手,毫不吝嗇地敞開了懷抱。

一切都準備就緒,她,可以死了。

這個念頭,讓高堤上的女人總算露出一個淺淡到無法察覺的笑,學著展翅的鳥,她伸平了雙臂,眼看就要隨著海風吹向大海,化為海里泡沫——

「吃飽了,可以死了。」

一道男嗓及拍拂去指掌間餅屑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趄,讓原本放松了每一條神經的她又突地繃緊知覺,怒目望向身後打擾人的聲音來源。

一個同樣白衣白褲的男人跳下了堤岸,舌頭正伸滑過下唇,舌忝去些許餅干殘渣,動作看來曖昧又挑逗,卻也不失優雅。海風將他的短發吹亂,非但不能吹走他的帥氣,反而讓他看起來更性感,迎著她投來的目光,他回以淺笑。

她瞪了他許久,他仍是沖著她直笑,兩人僵持了一分鐘之久。

「這個地方是我先來的。」她終于開口,像只捍衛自己領上的獸,死瞪著嘻皮笑臉的男人。

「我知道,我不會跟你搶,你先跳,我過五分鐘再跳。」誰也不礙著誰吧,如果她跳海的姿勢漂亮,他還可以替她拍手叫好噢。

說完,男人朝她比畫了一個「請跳下去」的手勢。

即使他表現得如此有禮,也懂得先來後到的規矩,但是她沒興致和別人分享這處尋找了好久好久的自殺好地點,所以黑眸中還是瓖著不悅。

「你去別的地方死。」這里是她的。

「這里是我好幾天前看中的,其它地方我都看不上眼。」他故意忽視她臉上的怒意,絲絲長發在她過度削瘦的容顏旁邊張狂飛揚,憑良心說,還真是沒半分美感,倒有幾分女鬼發飄的怨氣在,加上她又穿著一身白,相似度更是高達百分之九十九,唯一下足的百分之一是嘴唇上粉粉的櫻花色澤,看來又軟又甜,若是笑起來,不知要增添多少風情。

「我在一個月前就訂下這里了。」她還是沒有好口氣及好臉色。

「自殺地點可以預訂噢?」他笑容沒變,但口氣有些嘲諷,身形移動到她的右手邊,享受眼前的海景及海風。

她朝左邊挪動一大步,討厭和人太靠近。

「你不是要先跳嗎?快,我等你。」要是一直遲疑下去,說不定會改變心意。

這男人是听不懂她的意思嗎?!她想要一個人很幸福很安詳的跳海自殺,而不想在死後被人尋獲尸體時還被誤以為和這個男人雙雙殉情!

她擰著眉,用眼神在殺人。

「還是你會伯?我不介意和你手牽著手一起跳下去,兩人一塊也有個伴可以壯膽。」見她一徑死瞪著他,他自以為是的解讀著她的沉默,笑容變得可愛。「第一次做這種事會怕是正常的,你別覺得不好意思,我也沒什麼經驗,不過這種事也沒辦法可以練習,先說好,你不笑我,我也不笑你。」

說不定等會兒他會嚇得驚聲尖叫,她則嚇得痛哭流涕,還是先交代一下。

伸出手,他的掌心朝上,邀請著她將手擱上來,相約走上黃泉路。

她幾乎是立即反應地揮開他友善的手。

「誰要跟你做伴,滾過去一點!」這種事她經驗多的是,坊間的相關書籍也閱讀不下數百本,是個中老手,根本不需要他的多事和雞婆。

既然趕下走他,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往高堤的左邊移動好幾步,要死也和他死遠一點。

她再次平舉雙臂,月兌去涼鞋的果足怎麼也離下開石堤地面,方纔「可以死了」的好心情被那個下識相的男人給打壞,讓她失了喜悅的感覺,不能依照她「死得痛快」的唯一心願跳下海里去。

她咬咬唇,覺得心情惡劣。

「活著的時候這麼孤單,連死也不能找伴死,我真的看破人生了。」離她數步遠的男人如此輕嘆,雙掌合十地朝廣闊的遠方一拜,口里喃喃誦念著什麼下輩子讓他做一個快樂些的人或動物都好之類的話,拜完後也模仿她的動作張開手臂。

她與他,就這麼一左一右地面向大海。

不由自主地,她側首覷他,而他也像心有靈犀一般地將深瞳對上她的。兩人間像是有條無形絲線在牽扯,分不清是他先傾身躍下海面,或是她先向斷堤邁開腳步,只知道幾乎在同一時刻,兩道身影平舉了雙手,卻無法像鳥兒振翼而飛,一同墜入洶涌的海面。

一道浪花翻起,吞噬了她與他。

      

有人說,死亡前的一瞬間,過去的點滴回憶會像走馬燈在腦中快速閃過一圈,快樂的、痛苦的、喜悅的、悲傷的,一幕幕會重新在腦海里播放。

如果她的一生就是如此短暫,那些灰蒙蒙的回憶,不要也罷。

她不是一個不幸的人,沒有集天下慘事于一身的命運,只是她很悲觀,悲觀到連出門忘了帶傘都會讓她聯想到地球毀滅。

她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面包店店員,一份總得看老板刻薄臉色過日子的工作,薪水少得可憐,三不五時捏壞了蛋糕還得從薪水里扣,每個月的房租佔了她薪水比重的六成,繳得再久,屋子的所有權還是下屬于她。

她有兩個姊姊一個哥哥,三人都聰明到大學直接眺博士,一個在政府機關擔任秘書長;一個是美國太空總署重金禮聘的專家;還有一個是連鎖企業總裁,光輝閃耀的頭餃及身分地位讓她只能挖個地洞躲在里頭,逃避他們進射出來的強烈光芒。

她總覺得她在投胎時一定是下小心被送子觀音給扔錯了母體,或是在醫院接生時被護士給抱錯了,總有一天,會出現一個和她哥哥姊姊同樣閃耀的生物,宣告著她纔是這個家庭失散多年的寶貝女兒,那時她就得被掃地出門,高唱「苦兒流浪記」。

她當然也知道,這些都不構成她尋短的理由,可是她也找不到苟延殘喘賴活在世上的動力,就像她將「死」與「活」兩者同時放在心里的天秤去秤量,求死的理由只有那麼一丁點,可是求活的理由卻是零,所以該選擇何者,心里那座天秤已經回答了她。

渾渾噩噩的將自己短暫而無趣的一生在腦海演繹完一回,她竟然還有閑暇想起方纔一同在石堤上自殺的男人……

那個男人,看起來也是屬于她哥哥姊姊那類閃亮人種,合該擁有一路平平順順甚至是飛黃騰達的人生,做什麼來湊熱鬧跟她搶著死?

她不惋惜自己苴蔻年華便香消玉殯,反倒替那個男人覺得可惜。

極咸的海水嗆入口鼻,取代了氧氣,耳朵里,有悶悶的海潮聲回蕩,肺葉開始疼痛了起來,在這種時候,她還是沒有求生的,雙手雙腳隨著海水流向拂動——

可是她的手腕突然被某樣東西給纏上了,而且越收越緊,她本來就沒有掙扎之意,所以輕而易舉的就被那股纏在腕問的力量給拖回岸上。

男性的劇咳聲在逐漸恢復了听覺的耳畔持續,咳得像是要將心肝肺全給咳出一樣,當咳嗽聲停止時,她感覺到自己的嘴被人扳開,貼上某種溫熱物體,一口熱氣毫無預警的灌入她的肺腔,讓她肺葉的疼痛漸漸消失,而下安分的手掌抵在她平坦的小骯上,一施力,便將她胃里喝到橕的海水全給擠了出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抑止不住的劇烈咳嗽換成了女聲,灼疼感在喉問爆發,痛到她想捂住嘴,阻止伴隨咳嗽聲而來的痛楚,她咳到想嘔吐,只得偏過身,繼續將胃里的東西全給嘔出。

「你還好吧?再咳下去肺就要出來了。」一只大手多事地替她拍背順氣。

她猛地回神,看清楚自己正躺在沙灘上,浪潮僅能拍打到她的小腿,想淹也淹不死人。雙眼一抬,那個救她上岸的人,不正是那名毀了她自殺好興致的男人嗎?

她的右腕還殘留著男性大力抓握的指痕,不難猜想方纔纏在這里的東西壓根不是什麼海草,而是他的手!

「你救我?!」她瞪大了眼,聲音雖然沙啞干澀,但仍成功地表達了她的錯愕及不敢置信。

他同樣癱坐在沙地上,臉上的脹紅是因為剛剛在海里缺氧及拖抱著她上岸時使盡了力氣,發絲比他還沒跳入海里時更凌亂,白衣因海水的浸泡而呈現透明,隱約展露出他的膚色及肌理。

听到她的驚訝問話,他只是露出好像在等待她夸贊他英勇而害羞的笑靨。

彼不得聲音嘶啞難听——噢,喉嚨好痛!懊死的痛!她怒極吼叫︰「你憑什麼救我?!你死你的,我死我的,你想半途而廢自己爬上岸喘就好,救我做什麼?!」

不少人在面臨死亡的瞬間會心生退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下會有太多驚訝,可是那不代表她也和他一樣後侮了,他憑什麼替她決定死或不死?!

她停頓了下,有些了悟。「難道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死,只是想發揮你過度分泌的『英雄』荷爾蒙來多管閑事?!」

如果這樣分析,他出現在石堤上的動機就可以找到解釋,八成是剛好途經她選好的自殺景點,仗恃著毫不值錢的旺盛同情心,自做主張地借機救人,但她一點也不會領情!

「不,我是真的準備要死。」撥開額前劉海,他抹抹臉,很是無辜。

她瞥來一眼不屑,「你的行為和你的話完全相惇!想死?想死還上岸做什麼?!」

他仍噙著笑,只是笑里有著片刻遲疑和自嘲。「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有人在我身旁死去,我看見你在海里浮沈,覺得不救你,良心不安。」

雖然知道她也是屬于沒有求生意志的同類人,強行救了她,是破壞了兩人之間無言的默契——各死各的。但見到她嬌小而輕盈的身軀在浪濤里飄零翻卷,他說什麼也不能放心去死。

他起身,想拍去一身的沙粒,但衣褲是濕的,將沙粒沾黏得好牢,他也不想多理會了。「我要再去跳海一次,下輩子見。」

送上遺言,他轉身要走,她卻猛一把揪回他。

「你神經病呀?!把別人要死的興致給破壞殆盡,然後自己再去快快樂樂的跳海自殺,你以為我會讓你稱心如意嗎?!」

她培養了那麼久的好心情,全因他的出現在瞬間灰飛煙滅,這一回沒死成,她在桌上放的遺言、交代事項、遺物全部都得重新處理一次,而且想死的心境是要天時、地利、人和共同配合及醞釀出來的,這下可好了,他以為揮揮衣袖就能不帶走一片雲彩嗎?!

「那我現在以死謝罪行了吧?」他非常好商量。

「你本來就打算去死,干嘛說得好像是我逼你去死一樣?」她很不高興,尤其是被冠上「逼死人」的罪名,她雖然有興趣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可沒興趣替另一個人決定生死。

「我是真的想死,沒錯。」他淡淡笑、淡淡說。

看著他如此淡然的態度,篤定且毫無遲疑,競和她有幾分相似,也讓她對他尋死的原因感到一絲絲好奇……

「你為什麼會想死?」被女人拋棄了嗎?

他想了想,給了答案。「我自卑。」

她打量他,用一種輕蔑冷凝的目光。眼前這名渾身水濕的男人雖狼狽,但說長相有長相、說體格有體格,全身上下哪里找得到符合「自卑」兩個宇的地方?若說他自負她還信,因為他有足夠的本錢,自卑?哈,除非他有隱疾!

「我對我的『模樣』自卑……」這回,他淡淡一嘆。

如果不是因為他現在的表情太懇切、太真誠,她會很小人地以為他是極度驕傲及自戀與生俱來的好模樣,卻又故意要說反話。

「如果對你這種『模樣』還覺得自卑,那你還是死了好。」哼,人太貪心就該得到報應,像他已經集所有好處于一身還不滿足,怎麼不回頭看看那些比他差上一大截的人?如果他自卑,在他之下的人不是全都該挖坑去埋了?!

「那你又是為什麼想自殺?」他不讓她佔便宜,她問他答,他問她也該公平以對。

她先是覷著他,看見他熟悉的笑法——從頭到尾都沒改變過的淺淡笑容。比起他,她的自殺理由也沒多高竿,要她坦白說出,還真有些難以啟齒。

「關你什麼事?」她酷酷地別開頭。

「是與我無關,好像我也不必多此一問,因為我死了之後也不可能會記得,要是這樣還麻煩你多費一次唇舌,我會覺得不好意思……」他好抱歉地搔搔頭,笑容十分稚氣。「不過在死之前還有人陪在我身邊听我說話,這種感覺真好。」

他這是什麼滿足的口氣呀!「誰在陪著你了?!」她也不認為他們兩人說了什麼話夠讓他感動成這副德行。

「你。」他答得理所當然。

她翻翻白眼,這個男人是剛剛跳海去撞到石塊纔變成秀逗嗎?

「我只是路人甲,別算我一份。」她沒那麼高尚的情操和他「生死與共」、「希望相隨」,要跳海趕快去跳,她大小姐今天沒有自殺的興致了,不奉陪。

她拖著腳步爬回石堤,將涼鞋套回腳上,而他也尾隨她上來石堤。

「你要走了?」口吻听得出來很失望。

「我忘了去翻黃歷,今天可能不適合自殺。」她抓起衣角擰轉,擠出好幾滴水,長發隨意一攏,束起利落馬尾,露出那張缺了發絲半遮半掩而更形清瘦的臉蛋。

「今天不適合嗎?」那他也……

「你很適合自殺,不要懷疑,請。」她阻止了他想追隨她的念頭。「我不適合是因為有你在的地方,我一定死不了,而你不一樣,你跳下去,我絕對不會救你的,走吧。」她會恭送他離開人世。

他看著她,雙眼里有被人惡意拋棄的無辜。

「我很冷血,我知道,所以用這種眼神看我也沒有用,我不會阻止你想死的決心,希望你下輩子換一副比較不會讓你感到自卑的皮囊。」她無動于衷,揮揮手,算是道別。

「謝謝你的祝福。」他很誠心地向她深深鞠躬。「這也是我最大的心願,能從你口中听到我期盼的話,真的真的讓我很感動,小姐,能遇上你,我此生無憾了,無論我最後會變成孤魂野鬼還是天使,我都會保佑你幸福快樂。」

好看的細眸笑得微彎,長睫上沾濕的晶瑩水珠是海水凝結,像顆感動的眼淚似的,閃閃動人。他笑著挺直了身,俯覷著她——

「人生沒有什麼事情是想不透的,你還那麼年輕,還有大段的路要走,不該輕易浪費生命,好好活下去吧。」他冷下防伸出手,將懸在她顎緣搖搖欲墜的海水抹去,動作輕柔,她沒閃沒躲,一時之間像是被他的話給怔愣住了。

「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這些訓人的話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一個站在堤上準備自殺的人來說,太諷刺了點吧!

他不以為意,繼續慢慢的訴說︰「我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和我比較之下,全世界的人都很幸福,都有資格活下去。」

「你不要隨便決定別人幸不幸福,也不要以為全天下只有你最倒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你沒機會見到而已。」頭一次遇到比她還悲觀的男人,她覺得自己好像硬是被他給比了下去。

他只是笑了笑,沒再反駁她,走向堤岸。

將最後一抹笑容送向她,他傾身仰躺向一大片的深藍海域。

原本還被高大身影佔據的視線猛然恢復成海天一色的寬敞,堤岸上,又回到獨存一人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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