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結束,夜,降臨。
莫愛恩唱起歌來,不是從天黑開始唱,而是從羅宵踏出小苑去找羅昊復仇就開始哼著。
那是多久前的事?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還是更久更久?
她記不得了。
她伏在榻上,枕著飄有羅宵發香的布枕,大大的眸子雖然張開,卻無神。
她在唱歌,反復唱著同一支曲兒,原本是那麼朗朗上口的情句,她卻越唱越疏落,東掉一句,西缺一句,忘了字,她改哼調子,忘了調子,她改哼她記得的那幾句,直到最後,那一整條曲兒,從她腦子里完全消失,仿佛它不曾存在過。
原來,這就是遺忘的滋味,有些苦澀,有些難以入喉,咽下了肚,胃里翻攪著酸澀,腦海里的東西一件一件被抽離身軀,不想忘的,忘掉了,她好難過,然而難過的情緒也隨之消失。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千里迢迢從戰場上回來,只為了陪她吃一頓飯。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千里迢迢從戰場上回來,只為了……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千里迢迢從……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
有一年團圓飯……
有一年……
這段記憶,遺失。
羅宵第一次吻她時,是在馬車里,那是段顛簸不平的路,她被震到他懷里,才正想向他道聲歉並快些從他身上挪開,他卻加重箝制在她腰後的手掌力道,不容她逃,俯首貼近她,臉上雖滿布強取豪奪的霸性,但他只是先用他高挺的鼻梁輕蹭她的,將她逗得癢笑,才將炙熱的唇覆在她唇心。
這段記憶,化為烏有。
羅宵第一次與她爭吵,是在婚後的第十六天,為了一個上門求她向羅宵開口救自己兒子的老婦人,她心軟,自然不會推辭,羅宵卻堅持不輕饒對方,羅宵的理由她不明白,也不認為有哪條罪是沉重到非殺人不可,她試圖再求情,羅宵憤怒地一掌拍裂了桌,要她別多管事,然後……她忘了,遺忘的速度太快太快,快過她的回憶。
莫愛恩像整個人被掏空,靜靜的、無聲的,臥在床上。
我會把它忘掉,忘得干干淨淨……
羅宵。
羅宵……
沒出聲喚出的名字,咀嚼在唇瓣之間。
羅……
她閉上眼,徹底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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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宵回到小苑,看見她在榻上熟睡,他靠近她,撫模她的長發,她沒被驚醒,兀自睡著,面容好安詳,不沾染任何俗世紛擾,教人僅是看著,也會跟著寧靜下來。
她真是一個神奇的女人,總是輕易安撫他,將他滿身荊棘給撫得一干二淨。
就連原先準備去找羅昊再廝殺一場的野心與憤恨,也抵不過她那時幽幽遠望著他的眸光。
他心里有恨,那是當然。他曾是萬人之上,如今淪為永囚,哪能不恨?!他在夢里記起了他與羅昊的恩怨,也記得了他與羅昊的水火不容,醒來之後,胸膛內燃燒的復仇並沒有減少半分。
但是她在他的夢里哭泣,在他的夢里為他哭泣,在他的夢里,為他所犯下的張狂妄為而贖罪。
夢里,明明感覺到她的悲哀,怎麼會在醒來之後遺忘了那些?
不,他沒有忘,他罵著另一個羅宵時的心情體會,直到現在仍清晰存在。
正因他沒忘,他才會在離開小苑之後,沒立刻殺到王城里將羅昊打殘打廢,他只是緩緩步下石階,一步伐一步伐走得好慢,耳畔仿佛隨著他邁步而響起她的哭泣,那麼細微、那麼無助、那麼聲嘶力竭,求著他不要去,她的聲音回蕩在風中、在林間,纏住了他的腳步。
他知道他將要去做的事有多傷她的心,所以他遲疑了,停在靜心亭前,再也跨不出半步。他站在原地沉思許久,一方面血液流竄著奔騰叫囂的復仇怒火,一方面又不願讓她難過,她為他流干了眼淚,那種想哭卻哭不出淚的神情,更教人于心不忍。
兩個念頭在交戰廝殺,誰勝誰負,由他最後仍折返小苑,沉靜坐在床畔凝覷她,就可見分曉。
他長指勾勒著她花瓣一般的粉女敕臉頰,她長睫顫了顫,正緩緩蘇醒過來,破開眼簾,羅宵噙起笑,再挨近她些。
他喜歡在她的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當她好專注看他時,滿滿的、全心的、不染塵埃的,將他填在眼里。
她終于如他所願地望向他,然後,她問了——
「你……是誰?」
她迷惑問他。
你,是誰?
她竟然滿臉迷惑地問他。
你,是誰?!
「妳氣我氣到不想認我嗎?」羅宵以為莫愛恩在鬧脾氣。
「你是誰?」她下意識避開他,他的神情……好嚇人,黑眉擰得好似其中夾住一只飛蚊,他不想讓飛蚊逃掉,所以不斷用雙眉使勁再使勁、用力再用力,想將飛蚊就此擠壓到肚破腸流。
「愛恩,再開這個玩笑我要生氣了。」
他現在這模樣還不叫生氣嗎?她怯怯地想。
咬咬唇,偷瞟他一眼,又被他的陰驚嚇壞了,她嘴里囁嚅道︰「可是……我听不懂你在說什麼呀……而且我不知道你是誰……」
最後這句話才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他臉色大變,右手探向她,她想逃,但快不過他,她被他從被子里拉出來,她的尖叫聲細如蚊蚋,也像是無力掙扎的獵物,螓首讓他箝定住,想撇邊都做不到,被迫與他鼻眼相對。
她很害怕,想擠出眼淚來逼退他,雙眼卻好干澀,這是怎麼回事呀……
「我是羅宵。」
「……」她眸光閃了閃,閃過的,是一絲陌生。
「我是羅宵!」他不禁加重擒制在她臉上的大掌,「妳在氣我去找羅昊復仇是不?!我沒有去,羅昊還好好待在他的龍座上沒滾下來!因為我知道妳會傷心難過,所以我什麼事都沒做,這樣妳高興了吧!可以不要跟我嘔氣了嗎?!」
「好痛……好痛!你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她掙不開,臉頰擠得好痛。痛楚是小事,最讓她恐懼的是他的表情,哀兵策略失效,她只能干號地嚷,「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羅昊是誰羅宵又是誰我不知道……」
此話一出,她從鐵掌禁錮中輕易月兌出,她不知道怎會如此輕易就掙月兌開來,一時之間無暇細思,她拖著被子,將自己裹住,一直匍匐到床角才露出驚恐的眼神覷他,這一覷,她怔住,為羅宵此時鎖眉而跟著揪心。
羅宵站在離她幾步的地方不動,他看著她,眼里有不敢置信及……手足無措。對,她沒看錯,那是手足無措,突兀地出現在眼前那名如山一般雄偉的男人身上。
她的反應好像刺傷了他……
可、可是她沒騙他,她真的不認識他,她——連她自己是誰都不曉得呀!
他的不言不語及眼神讓她于心不忍,她蠕蠕唇,想安慰他,又不知能說什麼,一方面也害怕羅宵再撲過來捉她,她不敢妄動。
可是,他的模樣好失落……
「嗯……你不要難過啦,我現在自己也弄不太明白情況,為什麼我會在這里?我又是誰?你、你先別這樣吧……」她試圖不讓自己的聲音太抖顫。
他動了!
她低叫,反射性拉高被子,將自己蒙頭護住,但等了良久,都沒有其他動靜,她掀開一指寬的被角查看情況,只見羅宵轉過身,自房里走出去——
「呀……」她差點要開口喚住他。
他的背影,讓她有種想展臂上前將他環抱住的沖動。
她靜靜看著,一股鼻酸沖上來,但她空白的腦中挖不出半點屬于他的記憶。
他,是誰?
為什麼用那種眼神注視她?
他說他是羅宵……
羅宵……這名字念起來,好悲傷,她有些害怕去反復重喃,每念一回胸口都會刺痛一次。
他叫她愛恩,那是她的名字?
她不禁伸長脖子想住門外瞧,瞧什麼她自己也說不上來,或許她是想再見他一眼,想安撫他那難過的神情……
想著想著,她又迷迷糊糊睡去了,再醒來,自己是籠罩在溫暖陽光之下。
她下了床,在屋子里環視片刻,小腦袋探出窗外,外頭環境也很陌生,她沒發覺羅宵的身影,下意識左右尋找。
「醒了?」羅宵沉沉的嗓,震回了她的視線,她嚇了一跳,但沒瞧見人。他終于又出聲,「上面。」
她仰高頭,才看到羅宵仰躺在屋頂。
「你早。」她朝他彎身鞠躬。
「今天還是打算裝做不認識我?」他唇角下垂得很嚴重,看來一夜過去,他的心情仍是惡劣。
「呃……我知道你是羅宵,沒記錯吧?」她問得戰戰兢兢,昨天她坦言說不識得他,讓他看來十分憤怒,所以她小心翼翼婉轉回他,然而這個回答已經夠明白扼要——她只知道他是羅宵,其余的,空白。
羅宵不說話,只是深深凝視她,好半晌才挪開眼,神情相當無奈。
「你昨夜不會就一直睡在上頭吧?」
他不回她半個字,頗有「妳賭氣不認我,我也賭氣不理妳」的任性。
她跟著沉默了一會兒,露出尷尬的表情,「你餓不餓?我、我好餓,這里有沒有吃的東西?」
這一回,他沒有不動如山,他自屋頂上翻身躍下,瞟她一眼,旋身就走。
「呃……羅、羅宵……」他這意思是……要她跟上去嗎?
她佇著沒敢動,他又回首瞟她,繼續自顧自走進一處小屋,她弄懂了,小跑步追過去。
羅宵將她帶進廚房,里頭有不少食材,但都尚未烹煮過,她不解地看他,他卻只是將勺子塞到她手中。
「煮呀。」他努努顎,雙臂環胸,將她囚在他與大灶之間。
「我會嗎?」她一臉傻氣反問他。
「不需要演得這麼徹底吧。」他掀唇反譏。
見他一副沒打算伸出援手的模樣,她苦惱蹙著眉,不知從何下手,肚子又隱隱傳來饑腸轆轆聲。
「我不會作菜。」
「妳會。」
「我真的不會呀……」
「妳會。」羅宵加重語氣。
「我不要吃了!」她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認為他是惡意欺負她,丟下勺子,賭氣跑開。
羅宵沒出手攔她,任由她跑回房去,將房門閂上。
他深沉的眸子眨也不眨。
他不相信她失去記憶,因為唯一那瓶藥仍在他手上,是那時她為了取信他而塞給他的藥,他檢查過了,瓶里的藥半滴不少,她不可能不到一日就將他忘得干干淨淨。
她只是在生他的氣,只是在嚇唬他,只是一時的……
羅宵如此堅信著。
然而,這個「一時的」,出乎羅宵預期的久。
當日下午,莫愛恩耐不住餓,悄悄拉開門縫,躡手躡腳貼著牆面往廚房移動腳步,她覺得自己像有一輩子都沒進食過那般的饑餓,潛進廚房,她拿著鍋碗瓢盆發呆,全然不知羅宵正藏身于暗處,黑眸緊咬著她的一舉一動。
莫愛恩連生火都不會,她笨拙地與柴火及濃煙對抗,劇烈猛咳了好久,勉強生起火來,鍋熱了,她敲了顆蛋進去,發出小小懊惱驚呼聲,他听見她咕噥著「呀,蛋殼……」然後大勺子努力想挖起掉落的蛋殼,壓根忘了蛋發出焦味,而最糟糕的,她沒有放油——
蛋黏在鍋底,勺子鏟不起來,就算鏟起來了也只是一整片的黑炭。
愚笨的舉動,不是裝出來的,他認識的莫愛恩沒有這麼深的心機,她像一尊晶瑩剔透的水玉女圭女圭,心里想著的,臉上往往都藏不住,她更沒有高超的演技將失憶之人演得無懈可擊。
她鏟在盤子里的蛋破碎得像堆燃燒殆盡的灰燼,她自己也覺得它的味道並不讓她食欲大增,但她真的太餓了,煎完蛋,她切了兩把青菜下鍋——同樣沒放油——勺子攪了攪,起鍋。
「沒加鹽。」他站在遠處,差點想沖出去替她撒把鹽下去。
「還有飯……」她突然想到這最重要的食物,找到米紅,舀了滿滿一瓢的米粒,偏著腦袋,但沒多想就將它們全數倒進鍋里。
「飯不是這樣煮的。」他一點也不認為那瓢米有機會發展成白白胖胖的軟香米飯。
無力嘆口氣,他現身在她背後,接過她手里的勺子,自水缸里舀了好幾瓢水,再將鍋蓋蓋上。
雖然,他也不善廚藝,但至少他有信心將那瓢米粒煮熟。
「你……」她眼睜睜看他清理掉她辛苦煎的蛋及炒好的青菜。
「這些不能吃。」蛋焦了,菜完全沒熟,吃了肯定鬧胃疼。
「但是我好餓……」
「木櫥里好像有妳前幾天做的乳餅。」
「我做的?」她全然沒印象。
羅宵干脆動手翻找出乳餅,遞到她手上,讓她先止饑,他再繼續與大灶奮戰。
她咬了乳餅一口,眸子圓亮起來,「好好吃哦,這真的是我做的嗎?這要怎麼做?好香哦……」
「我不知道做法。」他向來也只負責吃,不負責管食物是怎麼來的。
她很快便吃完乳餅,吮吮指,肚子沒飽反而更餓,她挨到他身邊,看著他並不怎麼高明地將米粒熬成糊。
純粹的米香,在沸騰的鍋里咕嚕咕嚕起舞著。
「妳要吃顆蛋?」
「嗯。」趕快點頭。
羅宵捏碎了一顆蛋,蛋汁滴入米湯里。
「你敲蛋的方式好怪。」
他輕哼。誰在乎這種小事?勺子勤勞攪動,將蛋汁弄勻。
「妳也想吃青菜?」
「嗯嗯。」
羅宵洗了青菜,像與它有不共戴天之仇地折成一截一截,丟進大鍋里一塊攪和。
兵里顏色熱鬧起來,讓她的胃也跟著鼓噪。
「妳還要什麼?」羅宵問,反正他沒辦法一道道額外料理,就全部丟在一起好了。
「筍子。可不可以還要豆腐?」
他看來不像是好說話的男人,但她提出的要求,他全數接受。
最後端出來的成品,簡單來說就是什錦粥,添了一大堆林林總總的東西,有些熟透了,有些還半生著,但是米熬得很香,湯有些過咸,因為羅宵一大把鹽捉了就放,最後勉強又加了瓢水下去沖淡咸味。
「能吃嗎?」羅宵生平唯一一次挑戰作菜,滋味如何連他自己都不保證。
莫愛恩老早就吃掉大半碗,直點頭,「味道很好!」
她讓他有信心了。
「筍子有點苦味。」羅宵嘗了自己的手藝,倒有意見。
「筍子要先燙過,才會去除苦味。」
「妳說什麼?」
「唔?我說筍子要先……咦?為什麼我知道筍子要燙過?」她比他更驚訝自己無意識下說出的怪話。她明明連怎麼煮食都不知道,又為何會冒出這句?
羅宵並沒有多言,挾塊豆腐到她碗里,再將她碗里苦澀澀的筍絲挾出。
莫愛恩明白他的用意,對他的懼意也減去不少。他雖然長得嚇人——是指氣勢,他有一張好容貌,但沒有和善的本錢——對待她卻很細膩。
她與他住在同一處小苑,關系應該很密切吧?
「羅宵,你跟我是什麼關系?」她試著和他從閑聊開始。
「我是妳丈夫。」
「咦——」她瞠大眼,嘴里的粥差點噴出大半,她用袖子捂嘴。
「做什麼如此吃驚?!」她的反應令他不悅,他是她丈夫這件事值得她錯愕嗎?!
「呃……我們是夫妻?」
「嗯。」他淡應。
「真的是夫妻?」她還在確定中。
「對。」
「難怪……」她像了解了什麼,緩緩點頭。
「難怪什麼?」
「難怪你發現我認不得你時,才會一臉想哭的模樣……」
「誰想哭了?!我以為妳在跟我賭氣而故意不認我!」他的臉孔又猙獰了起來。
「我——」才剛剛覺得他不可怕,他一吼,她又想縮到桌下去躲……
「我沒有在罵妳。」羅宵放軟聲調,企圖扭轉方才的失態。
「……」她吞咽津液,訥訥蚊語,「我沒有故意不認你……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是誰……我一醒來,頭好疼,面前的你又一副很火大想傷害我的神情……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呀……我才是那個想問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的人……」
「先別想這些,吃吧。」他不樂見她皺眉,也清楚此時逼她無濟于事。
失去記憶的感覺他很能理解,沒有人會比她更惘然更惶恐,被她遺忘的感覺當然不好,她的眼眸看著他時帶著探索及一絲絲的害怕,他恨極了這種滋味,恨極了自己竟然被她排拒在記憶之外。
那是被遺棄的失落。
所以從她眼中看見的他,才會是一臉想哭的蠢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