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而且一個緊接著一個,讓人連喝口茶喘息的機會也沒有。
「我想典當……」身著粗布衣的年輕男人,笑得好憨實,咽唾,站在櫃台前,怯怯開口。
當鋪櫃台俏伙計笑如春花,甜美似蜜,彎彎水眸盈盈含波,彎彎紅唇似粉櫻盈女敕,嬌嗓軟膩有禮,听了教男人酥骨、教女人自慚形穢,以絕美笑靨安撫第一次踏進當鋪而誠惶誠恐的男客。
「您好,請問您想典當什麼?」當鋪守則,上門皆大爺,要端出最艷光四射的模樣,好生伺候,怠慢不得。
喀。「這個……」
「醬菜?」一個烏漆抹黑的大壇子擺在面前,她猜測不出第二種可能。「是哪位頂尖名廚腌制的?」若是喊得出名號的廚子,醬菜也值錢,當鋪同樣收當。
「不,是我爹的骨壇……我準備上西京趕考,盤纏不夠,我爹他生前心願便是見我考取寶名,昨夜他向我托夢,要我抱著骨壇將他暫時當掉無妨,他會化成銀兩保佑我出人頭地,等我高中狀元,風光回鄉再贖回他,我這個不孝兒雖然感到羞恥——」
啪喳。俏伙計女敕軟軟縴指握著的毛筆應聲折斷,幾滴落墨濺在精致白皙的無瑕臉蛋及青筋突生的手背上。
不到半個時辰,又有人上門。
「姑娘,我想典當……」
俏伙計繼續笑若迎風搖曳的小白花,清新可愛,長睫覆在甜眯起來的眼簾上,不因先前的怪客而打壞招呼下一名客人的好心情。「您好,請問您想典當什麼?」心里默念著當鋪守則,甜甜甜甜,除了甜,沒有其他雜質,剛剛的瘋子,當成上輩子遇見的路人甲,馬上拋諸腦後。
喀。「這個。」
好幾卷軸子,啪地擺上桌。
「畫軸?」這個正常許多,比起當骨壇,這才像樣。「是哪位名師大作?」真跡遺作最值錢,當鋪砸大錢收購或收當,起跳都是幾百兩。
「我畫的。雖然我現在沒沒無名,但我總有一天會成為名畫師,我的畫作沒賣上萬兩也有千兩價值!」唰地拉開幾幅畫軸,秀出絹紙上的瀟灑墨跡︰「你看我畫的山多縹緲靈氣!我畫的水多清澈透亮!我叫听雨居士,你記住,我一定會大紅大紫,上門求畫的人絡繹不絕,這一幅我勉強賤當個五百兩就好——」
啪喳!筆斷,墨濺,俏顏上又噴上幾點髒污。
再半個時辰,第三位客人踏進當鋪。
「我想典當……」
「想當什麼?」俏伙計嘴角笑容僵硬,相當勉強地維持住它,所幸人美笑容甜,無損當鋪以客為尊的宗旨,但她的應答已經開始精簡。
喀。「這個……」
癟台中央,放著一大碗公的液體。
「水?」盛在大碗里清清澈澈晃動的玩意兒,沒有飄來酒味,不是酒,沒有酸味,不是白醋,只差幾條大肚魚優游就很熱鬧。
「什麼水?!你太不識貨!叫你們鋪里玉鑒師出來,他才會知道這是啥好東西!」客人一臉嫌惡她的短淺目光,氣惱她竟敢說他帶來的寶物是水!
「公孫鑒師恰巧不在。請問……那是什麼?」俏伙計不恥下問,很想弄懂對方的典當物是何物,她左看左看,還是一個字,水。
「這是仙水!我三步一跪五步一磕到仙山仙泉去求來的寶貴仙水!喝下它,有病治病,沒病強身,老人還童,成人延壽,小孩好藥養,男人久久不衰,女人年年一十八!」
啪喳——
又半個時辰,第四位客人,緩慢而蹣跚地來到櫃前,破鑼嗓子沙啞難听,像喉頭梗有好幾塊大石,阻礙了說話速度,俏伙計以為是七旬老者,一抬頭,很驚訝看到它出自于一位男子,一位——
很特別的男人。
他笑著,五官都有笑意,相當干淨的年輕男人,但太瘦,衣擺因為包覆的身軀太過單薄而輕輕撩飛,筆直黑發比夜幕色澤更深,就算不綁不束地任它如隨手揮灑的落墨,它依然像山澗里輕緩泄下的流泉,滑過他的鬢、他的頸側、他的肩、他的背,轉折之處,染上日光閃閃的亮,他衣著打扮很簡單,滾著細銀邊的米色斜襟長袍,素雅黹紋淡淡的,並不明顯,朱紅色盤扣,是衣上最鮮艷的顏色。
她會用「特別」兩字形容他,不是單指他的面貌或衣裳,他五官精致,像薄胎透光的瓷,細細描繪一對飛揚卻不粗濃的眉,認真勾勒一雙深琥珀色眼眸,往下延伸的挺鼻,薄長的唇,相當俊俏,可她不認為他會比鋪子里的鑒師公孫謙出色,論俊逸,他是差公孫謙一截,臉色也太白,沒有男人浸濡在陽光下曬出的健康麥色、沒有男人勞動之後衣裳透露出來的汗水酸臭味……他最特別之處,是他的聲音,是他的步伐。
老人一般的聲音。
老人一般的步伐。
「我想典當……」四個字,從他喉里擠出來,像耗費千辛萬苦之力。
「當什麼?」是故意裝出來的怪聲吧?哪有一個長那副模樣的男人,卻有狗拉二胡的刺耳淒厲嗓?
沒有東西擺上桌的喀聲,只有他,用破碎的喉,說著︰「我想典當我的心。」
啪喳!第四枝毛筆,下場與前三枝如出一轍,活生生腰斬,它吐出的黑血,不甘心地又一滴濺在屠殺它的劊子手臉上。
一而再,再而三地來了一些瘋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了一些瘋話。
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吞忍下火氣,還得維持假笑,跟他們說——
「骨壇我們不方便收,我們鋪里有養狗,我怕等您取得功名回來,令尊遺骨恐怕會半根不剩。」實際上心里最想做的是一拳打穿骨壇,抱出骷髏老爹的腦袋,拜托他別對自己兒子托些怪夢,誤導他以為當鋪是干慈善的。
「等您的畫作在外頭有幾千幾萬兩的價值時,我保證以五千兩收受您的大作。」暗地里冷嗤這種鬼畫符會紅,天理何在?她隨筆撇撇都比那美太多!
「我現喝一口能飛到當鋪屋梁上的話,我一萬兩向您求售,請您割愛。」然後搶過水碗咕嚕嚕灌下,她人仍穩當當坐在櫃台,沒飛天、沒成仙、沒返老還童,號稱的鬼仙水,屁效也沒有!
一而再,再而三……一而再,再而三……她忍耐限度,就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三次而已!
第四個上門的倒楣鬼,得不到俏伙計隱忍怒氣的寬容!
她,終于發作,怒吼一聲,跳起來,探手,撈過他的衣襟,惡狠狠將他扯往面前,隔著櫃台欄桿死瞪他。
「挖出來呀!你挖出來我二話不說,三千兩當給你!」艷麗芙顏上一片冰冷,像小獸威恫地猛吠狂叫。
識相的家伙,模模鼻子就該滾!
心若挖出來,就算有三萬兩也沒命可花,哪個蠢蛋會做?!
偏偏他不識相,偏偏他是蠢蛋。
「我不需要三千兩,幾文銀就夠了。」破嗓因她的話而溢出笑聲,連笑,都是粗磨嘶啞,她才發現,他不是刻意佯裝,他聲音本是如此。
突兀。好像眼睜睜看著一個身穿金縷富裳的有錢人,蹲在街邊乞討好心大爺們賞口飯吃的突兀。
儒淨的男人,不純淨的粗嗓。
她的錯愕還沒完,下一個刺激又來。
「請借我刀。」啞礫的嗓,不失禮數地提出要求,無視自己衣襟正淪落憤怒小拳的扭緊之中。
俏伙計不是被嚇大的,惡劣手法她見多識廣,以退為進的客人比比皆是,更遇過狐假虎威的癟三,卻不曾踫過有人回答得教她啞口無言。
借刀?
她不懷疑現下若拿出刀來,這個白瓷般的男人就會立刻把活生生血淋淋還在跳動的心髒挖出來給她看!
他是在和她較量氣勢嗎?
誰先退縮誰就輸,另一方就佔了上風?
他在試探她的膽量?
她在掂量他的虛實?
是他敢?或是她敢?
一股傲氣,逼迫她賭了!
她自暗藏在縴美白女敕的小腿腿側操起鋒利薄匕,朝桌上重重一擺,刀身上炫亮危險的鋒芒,同時反照于她粉凝無瑕及他面若冠玉的容顏上,她在看他,看他是不是真敢拿刀挖心,更等著看他下一刻拔腿逃出當鋪;他在看她,看她那雙美麗靈活的眼眸里充滿了挑釁,燦燦如星,是她本屬姣好外貌中,最光采奪目的部分。
「多謝。」他朝她頷首道謝。修長且細瘦的五指緩緩握攏刀柄,匕芒閃過的速度太快,仿佛天際劃過的閃電,歐陽妅意眼簾一眯,再看清楚時,那柄她慣用的防身武器,已經沒入他的胸口。
他仍是笑著,下一瞬間就準備將刀刃橫切,在胸口破個大洞。
「可惡!」反應過來的俏伙計躍上櫃台桌面,區隔櫃台與客人的大鋼條,本用以預防突發情況時會有不肖人士闖進櫃台壓制當鋪人員,眼下卻變成最大阻礙,她努力伸長手臂,一手反握住他執刀的大掌,一手張開虎口貼于他胸口,硬生生擋在匕柄前,讓它挪動不了半寸。
他略微吃驚,目光從插著匕首的胸口挪往那小巧的滲血虎口,再沿著那只秀縴手掌、手腕、手臂,一路望回它們主人怒顏上,她幾乎是整個人都擠壓在大鋼條上,小臉扭曲,被貼臉鋼條擠皺了粉頰,眼歪嘴嘟,美嗎?不,任憑哪位天仙下凡,擠成那副德性,誰還有本事美?
但……
「你這麼缺錢嗎?缺錢缺到挖心來賣都在所不惜?!」歪臉小人兒被迫側著身子、扭著頸子,想吠人也無法當面吠,越吼反而越生氣了。
「我不缺錢。」他想將匕身轉向,不讓它的鋒利深深陷入她的細皮女敕肉里,那看起來好痛,血都染紅她的掌心——比起匕身泰半沒入他的胸口,他反而像沒有痛覺。
「不缺錢更該死!」不缺錢拿刀挖什麼心?!犯賤嗎?!
「我全身上下,只有心最值錢,我沒有想靠它典得多少銀兩,我只听說進了當鋪的典當物,有三個月取贖期,我希望在當鋪里,借住三個月。」短短幾句,他說得喑啞,她听得痛苦——毫不悅耳的粗磨破鑼,更得費神細听才懂他說些什麼,教人心不曠神不怡!她才懶得去仔細听他的啞嗓說啥屁話!
「你給我不要動!從頭發到腳趾頭都不要動!你等著!你敢再給我動那柄匕首試試!等著!」怒娃在鋼條後頭撂狠話,確定他乖乖頷首,並且松開握于匕柄的手,雙臂垂放左右腿邊,放緩吐納,立正站好,讓自己保持到「從頭發到腳趾頭都不動」的境界。
癟台右側的小門被猛然拉開,怒娃殺出來,全當鋪里女性雇員統一穿著的淺藍色水絲綢裳,在她身上營造出全然回異的氣質,其他姑娘穿出了絲裳的端莊和柔美,她穿來卻像頂頭那片湛藍蒼穹,陰天的變臉,晴天的清澄,隨時都會發生變化,現在,當然是雷雨交加前的滿天烏雲。
她長發綰成圓髻,簪有簡素珠花,點綴于墨色青絲上,產生畫龍點晴之效,額際幾綹發絲垂下,宛如湖畔迎風青柳,隨著她的腳步而輕快活潑地彈跳舞躍,此時它晃動的弧度加大,原因無他,只為她腳步匆忙,沖上前來扁他一記。
啪!
在他仍細細端詳她之際,驟風突來,熱熱、辣辣的,從左頰上蔓延開來,他才發覺,怒娃不跟他客氣地賞他一個摑掌,聲音清脆響亮,回蕩當鋪大廳,力道之大,他開始感覺到一絲絲的痛。
「瘋子!」她氣沖沖打完他,將他推往寬敞長椅上坐定,一面揚聲朝當鋪其他人揮手嚷嚷︰「快去找大夫來!快點!」
有人探頭過來看,驚覺男人胸口插了柄匕首,當鋪一陣嘩然,忙著去請大夫的人去了;忙著尖叫的膽小女婢持續捂嘴尖叫;忙著碎嘴唆的帳房同樣不停嘴地直問「發生何事?」、「誰捅他的?」、「是妅意的刀!」;忙著通知全當鋪出事的小廝已經跑遍後堂,喚出更多人到大廳來看熱鬧。
歐陽妅意按住他的肩,鎖眉死瞪她自己的匕首。
拔起來會不會「噗」地一聲大量血液噴濺出來?
以她此刻站的位置,閃不掉吧?
她不想被鮮血灌頂、不想被鮮血洗臉……
為什麼這個男人心窩口上挨了一刀,還能呼吸平平穩穩?書冊里寫著被捅刀的人,不都喘個兩聲就嗝屁了嗎?!他沒彌留,沒斷斷續續交代遺言,沒邊說邊翻白眼,他現在的模樣,與他方才踏進來說要典當他的心時,沒有太多差別,除了他白皙的左頰多出一個鮮艷紅手印。
匕首沒入米色衣料中,埋得很深,至少有半截匕身全進了他身子里,鮮血濕濡前襟,只在方寸部分,沒有亂七八糟將他的胸前衣裳弄出一大片紅通通的駭人血海,或許是匕首堵住了傷口,但匕首鋒利的前端沒有刺傷他的心髒嗎?
俏伙計滿腦子運轉著太多念頭,最末了只化為一句話︰「你給我撐著別死!」
這句話,她吼完,覺得像多余的,他眸光清明澄澈,半點也沒有重傷之人該有的氣虛及痛苦。
很快的,大夫來了,更麻煩的是當鋪當家嚴盡歡也來了。
大夫是來救人的,嚴盡歡是來罵人的。
男人被送到後堂客房去緊急救治,歐陽妅意則被嚴盡歡揪擰耳朵,拖到側廳開鍘伺候——
「我說了嘛,是他自己捅的,我絕對沒有拿匕首插他——是,匕首是我的沒錯,但……」歐陽妅意再三解釋,喉嚨好干,都快說破嘴皮子了,嚴盡歡仍舊是那副悠哉啜茶,眸子卻冷瞪過來的姿態,偏偏這也是她最怕見到嚴盡歡端出來的當家模樣。
她嘆氣,繼續替自己澄清︰「我哪知道他會噗滋一聲就拿刀捅自己?他連個招呼都沒打,發生得太突然了嘛,就算我想阻止,也被鋼條卡住……可是你看,我真的努力過,瞧,我的虎口也割傷了。」趕快遞上柔軟小掌,要當家親眼見見她為了搶救瘋子而受的傷。血已凝結,糊在虎口上,刀傷被血跡蓋住,興許是傷口不大,她完全感覺不到痛,方才急著阻止瘋子,壓根忘了自己的傷。
真可惜,要是它還在冒血,更能博取同情。
嚴盡歡掩上杯蓋,瞧也不瞧她虎口上一丁點兒大的小小邦傷,茶杯放回檀木小桌上發出的輕巧喀聲,教歐陽妅意心驚膽戰。
嚴小當家清清喉,準備回擊︰「匕首向來藏在你的裙下,你與他,隔著鋼條,他如何能動手翻開你的裙,再從你腿下模走匕首捅自己一刀?除非——是你自己取出,遞給他,然後再用你的壞嘴刺激他、逼他,才會造成今日局面,不是嗎?」關于這點,某人廢話一堆,避重就輕仍沒提到半字,企圖粉飾太平,有月兌罪之嫌。
「呃……」完全被說中。辭窮的歐陽妅意趕快向嚴盡歡身旁杵著的夏侯武威使眼色。
救我!武威哥!快救我——
夏侯武威接收到她的求救,只能愛莫能助地聳肩,再補充一句無聲唇語——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招了吧。
最後一根浮木也滅頂,歐陽妅意求救無望,俏臉垮下,消極自首。「是……匕首是我拿給他的,也是我拿話激他。他要來典當他的心,我很氣,以為又是一個來亂的,所以才同他說‘挖出來三千兩當給你’,我嚇嚇他而已嘛,誰知道他真捅……」歐陽妅意全說了。要賞她死刑請盡快,不要凌遲她,嗚。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台的,要有坐櫃台的樣子?」嚴盡歡縴白食指,規律地在桌面上敲呀敲,一聲一聲叩叩叩。
「有。」笑容要美、嘴要甜、姿態要柔軟、招呼要狗腿諂媚,她有說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台的,就是當鋪門面?」叩、叩、叩。
「有。」長發要整齊盤起,不可以披頭散發,撲淡妝,不可以濃妝艷抹,衣著得體,不可以過分,當鋪是當鋪,不是妓院,雖同樣賣笑,要高雅而不俗艷,她也有說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台的,無論多想打客人,也不許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進行,要嘛,就拖到側廳去‘處理’?」叩、叩、叩、叩。
「有……」不能讓其他客人看到當鋪粗魯野蠻的一面,面對惡客,可以用暴力相抗,扁得對方沒膽再上門來搗亂,但嚇壞其余無辜客戶,是當鋪大忌,她都有說過。
敲桌聲,停下。
「你卻讓他直挺挺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匕首捅自己?」嚴盡歡柳葉細眉挑揚,女圭女圭嗓可愛,可惜這份可愛無法將聲調里的凜冽給中和掉。
「我以為他不敢嘛……」正常人確實都不敢呀!那可不是隨手拿刀割一段頭發下來的小事,而是……
「你最好祈禱那男人能活著離開當鋪,他若死,害當鋪變成凶宅,我保證,我一定要你跟著他陪葬。」直接把她歐陽妅意捆捆打包,塞進男人棺木一角,陪他一塊兒被白軟軟的蛆蛆兒吃干抹淨,只剩白骨一堆,做對亡命鴛鴦!
歐陽妅意苦喪俏臉。她連那男人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她不要跟他一起入殮啦……
「小當家,大夫準備要走了。」婢女春兒前來稟報客房現況。
「人是活是死?」嚴盡歡只擔心當鋪里會不會掛掉一個陌生路人,以後多條冤魂在夜里的當鋪中胡亂閑逛,帶來陣陣陰風,嘴中含糊著「還我命來」。
「活的,不過大夫從房里出來直搖頭,一臉苦惱……」八成是傷太重,連名醫也只能嘆氣再嘆氣。
「你還待在這里發什麼愣?」嚴盡歡不客氣地抬起腿,綴滿銀珠的繡鞋賞了歐陽妅意小俏臀一記踢。
「呀?」歐陽妅意魂歸來兮,美目瞠大大的,不解其意。
「還不趕快去客房看看男人的情況?求他不要斷氣。」他斷氣,有人也得跟著斷氣哦。
「……哦。」歐陽妅意乖乖不頂嘴,她才不想自討苦吃,得罪嚴盡歡,吃不完兜著走。難得小暴君長袖一揚,允準她快快退場,管她叫她去哪處刀山油鍋,她歐陽妅意都願意去,只求別再留在側廳里,被嚴盡歡用眼神將她挫骨揚灰。
謝恩可免,微臣退下。
歐陽妅意走出側廳,踩著透過葉梢而灑落的日光光點,步出側廳小園圃,跨過月洞門,拐向小湖曲橋,又穿過一小片桃花林,來到後堂客房,在後堂前的長廊巧遇大夫,她隨口問了一句「他傷勢如何?」。
大夫只是搖頭。
扁搖頭,誰懂呀?是不打緊,還是沒救?
「老夫行醫多年,不曾見過這種事……」大夫補上一句完全無助于解惑的嘆息。
哪種事呀?說得含糊不清,根本就在吊人胃口!
「總之,這幾日讓他好好調養,老夫留了些藥膏在桌上,傷處的話……嘖,唉,怪。」大夫走遠,仍是搖頭連連。
最後那個「嘖,唉,怪」是什麼鬼東西呀?!是「嘖,刀插破心髒,唉,回天乏術,怪老夫醫術不精」的超簡潔濃縮句子嗎?!
想起嚴盡歡的陪葬恫嚇,歐陽妅意機伶伶打了個哆嗦,趕忙閃進客房看看男人斷氣了沒,他若死,她扁也要給他扁回魂!
兩片鏤花門板「咿呀」推開,省去敲門的累贅——就算敲了門,她也不奢望病人爬起來為她開門,她還是自個兒來吧。
客房雖名為客房,實際上不特別為了迎客而設,當鋪又不是客棧,不會準備房間來養蚊子,于是,客房里塞滿好幾件大型典當品,庫房放不下的,或是堆了幾十年沒動的佔位置廢物,便往這兒丟,光是屏風,客房便有六七件,幾桌三張,衣櫃箱疊起來十來個,古董大床三組,他躺在最靠牆的那一張木床上,想看他的傷勢,勢必要先爬過並放的兩張大床。
她的匕首,平躺在門旁圓桌上,刀身有血跡,光想像它從男人胸口被抽出來,會是多可怕的痛苦,幸好,她當時不在場,眼不見為淨。
她靠往床邊,仍舊與他有段距離,他閉著眼,面容無比安詳,像熟睡,也像人往生一樣無聲無息,她想更確定他的情況,便爬上古董床,輕手輕腳,像只偷貓,以跪姿挨近他,水燦燦的眸,眨也不眨,看見他染血的胸口緩而規律地起伏,她大松口氣。
「幸好,不用陪葬……」太得意忘形的吁笑,從粉唇里流泄出來,她明明只是咕噥自語,音量小到不能再小,但她說完同時,他雙眼睜開了,他捕捉到她來不及收回去的咭咭竊笑。
「你笑起來真好看。」他夸獎她,發自內心,真誠贊嘆。嗓雖支離破碎,一樣不失懇切。
她繃緊臉,不笑給他看,心里依舊相當惱他,她為他這個陌生人,慘遭嚴盡歡教訓,還心驚膽戰地擔心著自己得與他合葬,剛剛讓嚴盡歡擰扭的耳朵到現在仍會痛。
「你這個瘋子,想死也別往咱家當鋪來!」她撇唇酸他。人都躺在床上只剩半口氣了,還說什麼她笑起來真好看,怎麼?以為會看到牛頭馬面來勾魂,沒料到出現面前的竟是她,所以心生感激,不由得贊嘆謝恩是嗎?
「我並沒有想死。」
「都拿刀捅心窩,還叫沒有想死?!」她差點失手在他胸口傷處狠捶一記,幸好,粉拳舉高高,快落下之前,被最後一絲神智喝停,否則她真的有可能得被迫和他葬一塊兒。
「你說要先看到我的心,才允我典當。」他緩慢說著,雖非指控,但一派無辜的神情,確實令歐陽妅意感覺到他的語意就是——一切都是你叫我做的,我乖乖听話而已。
她翻白眼︰「你听不出來,那是一種要你模模鼻子,認命滾出當鋪的拒絕嗎?誰會蠢到去挖心出來典當?!當到銀兩你有命能花嗎?!難不成要我燒紙錢給你?!」順便再上兩炷清香!
他準備從榻上起身,她瞪他,雙手比意識更快一步,按在他肩上阻止他的蠢動。想干嘛?!不乖乖躺平休養,起來做什麼?!想扯裂傷口,讓血噴灑出來,再掛掉,然後害她一起被嚴盡歡推進棺木里嗎?!
「我沒事,真的,那種小傷,我已經痊愈了。」他啞然說著,一字一字,明明笑著,破嗓卻不如他淺笑來得明亮。
「這番話,是休養十天半個月的人才有資格說,而不是一個在半盞茶前才拿匕首捅心的瘋子能說的。」歐陽妅意不客氣地堵回他的話。
痊愈?見鬼了才會在短短眨眼間就痊愈!
而小傷這種說法,她也抱持高度懷疑。
匕首捅心,書上最愛用的自殺手段之一,通常只要一刀,就會斃命。小傷?鬼才信哩。
他不同她爭論,任由她將他按平于榻間,他的雙肩感覺到她大半重量,她確實是用了極大蠻力想制止他起身,就是怕他又扯裂傷處、弄傷自己,她撐著手臂,伏在他上方,近距離地佔據他的視線,可愛的兩綹柔軟發鬢,垂落她氣紅的粉頰邊,襯托巴掌臉蛋的小巧精致。
「我不是瘋子。」他已經從她口中听見這兩字太多回,他並不希望被誤解……多怪呵,若是其他人視他為瘋子,他不會多費唇舌解釋,是瘋是傻,是智是憨,又何妨呢?
何以面對她時,他卻產生了解釋的念頭?
「我說過,我是來典當的,是你要求要看我的心。」他照做罷了,又怎能說他瘋呢?要他挖心的人是她,指控他是瘋子的人是她,氣他拿刀捅心而賞他巴掌的人,也是她,難道……這便是俗稱的「女人心,海底針」?
「誰會拿心來典當,你擺明是來找我麻煩。」她重哼。
「我看見貴鋪外頭張貼‘萬物皆可當’的聯子。」
「又是一個被騙的笨蛋。哪有可能萬物皆可當?總要有點價值的東西才行啦!」歐陽妅意老早就提議該將「萬物皆可當」的橫批改成「廢物別進來」,偏偏鋪里沒有第二個人支持她的想法,說是會破壞當鋪生意,可他們都不知道,成天面對淨拿些怪東西來典當的怪人,她還沒精神崩潰連她自己都很驚訝。
當骨灰壇當鬼畫符當假仙水是小事,當清白當青春當愛情當武林盟主當昨夜偶發的春夢她也遇過,現在再加上一個來當心的他,她真的快見怪不怪了。
「我的心,很值錢。」他認真說道。
「我的心,也很值錢呀。」呿,對每個人而言,自己的心都嘛值錢,沒心就沒命。
「你允了我的典當嗎?我不求當得多少銀兩,五文也行,一文也可以,我只希望能在這里待下,以質押品的身分。」
對哦,她之前也听他這麼說過,他不要錢,他想住在當鋪里。真奇怪,想找個地方住的話,南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棧酒樓不下百家,從奢華到樸素,從高貴到便宜,任君挑選,他何必非得住進當鋪?
呀,她懂了,沒錢嘛!住不起客棧酒樓,便想用耍賴的方式,在這兒硬賴三個月,至于三個月後的事,三個月後再來煩惱。
「咱當鋪不收容貧苦人,更沒有房間讓你暫住,你打的壞主意沒能得逞,我不接受你的典當。」以人為典當物,在當鋪里不是稀罕事,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即便她是流當的典當物,當掉她的親人並未前來取贖她,她在這里也過著如魚得水的好日子,但,她下意識就是討厭有人來典當「人」,將「人」視為商品,可以估價幾兩碎銀,每每有這種生意上門,她的怒氣就吞忍不下去。
一個人,就值幾十兩嗎?
一個人,比古董花瓶更廉價嗎?
一個人,可以說賣就賣嗎?
「抱歉。」客房沒關的門板傳來客氣輕叩,當鋪鑒師公孫謙站在門口,確定得到房內兩人的目光注視下,才微笑跨過門檻,進入屋內。
「謙哥。」歐陽妅意咚咚跳下兩張古董床。
「小當家要我過來鑒定這位公子的典當物是否有收受價值。」公孫謙表明來意。
她猛搖螓首︰「沒有沒有,不值錢,一顆心,煮又不能煮,吃又不能吃,賣也賣不掉。」人心不如豬心有用處,豬心煮湯、燙熟涼切再蘸醬,配上姜絲,風味絕佳。
「你是鑒師抑或我是鑒師?」公孫謙笑笑打斷她詆毀客人的字句。
「你啦……」她是看門小伙計,鑒識能力令人心寒搖頭,成天只能面對各式各樣的討厭怪客。
「那麼,在我鑒定出結果前,你別妄下斷語。你先出去,我同他談談。」公孫謙目光落向床榻上的男人。
「我不能听哦?」干嘛趕她走?
「也許,我會請這個公子月兌衣裳,方便鑒定他的……價值,你一個黃花大閨女,自是回避得好。」
「我又不是沒看過男生月兌光光,反正不就是那副模樣。」想她歐陽妅意在四歲前,還跟他們這些兄長一塊兒洗澡呢!啥男女授受不親,小孩子哪懂,而且,尉遲義至今仍時常把她兒時會在澡室水池里泌尿的糗事,拿出來說嘴取笑她,她也不是好欺負的軟柿子,尉遲義抖她這一項,她將親眼目睹的尉遲義「體形」亦開誠布公,逢人便伸出食指勾勾彎彎,說尉遲義的「小寶貝」就和她手指大小差不多,氣得尉遲義牙癢,想辯解歐陽妅意污蠛他——當初他仍是大孩子,體形本來就是大孩子該有的,再說,那也沒有歐陽妅意說的「小」,現在的他更不是那樣——只差沒解下褲頭替自己澄清。他有好幾段風流韻事,全夭折于她歐陽妅意的指頭間,嘿嘿。
「你還想不想嫁人?說這種話,誰敢娶你?」公孫謙用扇柄敲她腦袋。一點女孩子家的矜持也沒有,幸好在場只有三個人,若丑話傳開,她的名節連渣都沒剩。
「出去。」公孫謙板顏趕人。
「出去就出去嘛……」歐陽妅意捂著額心,悄做鬼臉,正要退出房,又想起重要事,趕緊再折回來。「謙哥,他才剛受傷,你別同他說太久的話,大夫說,他要好好休養,畢竟他白痴白痴的一刀捅向心窩口……匕首我拿回去。呀對了,謙哥,你千萬不要把任何凶器給他,這個人听不懂人家說話是虛是實,他全會當真的……」
「這麼擔心他?」公孫謙的板顏只是假裝,很快又對她恢復寵溺的笑。
「才不是哩,我不想陪葬。」她嘟唇說著,人已經退出房門,順手帶上門板。她沒打算走遠,就待在門外五步遠的台階上托腮發怔,若房里有任何動靜,她才能沖第一個。
陪葬?公孫謙失笑,想多問也沒人會回答他。罷了,目前的要事不是歐陽妅意,而是床榻上的男人。
他緩步來到床畔,兩個男人都在打量彼此。
「方便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嗎?」公孫謙似乎掌握些許頭緒,他從大夫口中听到不少對于這男人的古怪描述,那些令大夫搖頭驚嘆的不可思議,會是他曾于書中讀過的傳奇嗎?
「能否留在嚴家當鋪,全憑我一句話,你最好照我的話去做。」公孫謙用最溫雅的嗓,道出不容忽視的強勢。
原先平躺的男人坐直身,伸手解開盤扣,將傷處呈現于公孫謙眼前。
鮑孫謙眸里閃過訝然,久久無法褪去,但他並未因而變得遲鈍,更未因吃驚而啞口無言,他仍不改平穩,說道︰「我本以為,那……只是一種謠傳,甚至是一種杜撰。」今日百聞不如一見,也算大開眼界。
男人重新扣回紅玉盤扣,問︰「我能留在這里嗎?」他只想知道這個答案。
「如此值錢的你,當然可以。」這興許是嚴家當鋪頭一次收受到最獨一無二的珍寶。
「方才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他第二個渴望得到的答覆,竟是俏伙計的芳名。
鮑孫謙了然一笑,家中有妹初長成,開始會招蜂引蝶,惹來男人覬覦和目光。
「妅意。她叫歐陽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