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遙花 尾章

夜,清寧雅淡,月兒在林梢,暈散著柔和澄黃,它看來多與世無爭,靜靜地,懸于夜幕天際,點點繁星,相伴左右,任誰都無法想像,在這樣安憩的夜晚,幾個時晨之前,竟是教人魂飛魄散的驚嚇。

正當白綺繡讓赫連瑤華抱下馬車的同時,巷邊奔出一條襤褸人影,人影渾身髒污,面容難辨,只見他目光凶狠,自破損衣裳間抽出劈柴柴刀,便是一陣胡亂砍殺!

白綺繡驚嚇尖嚷,身子一旋,赫連瑤華猛然背過身,阻擋凌亂刀光揮舞傷她,他雙臂收緊,鉗護她在懷中,濃烈血腥味飄散開來,沁入鼻腔,磨亮的柴刀早已染紅,刀子落下再舉起,血霧飛濺,噴灑在那人猙獰臉上——

「不要!不要!」白綺繡雙手繞到他背後,要保護他,不許柴刀無情肆虐于鮮血淋灕的寬背上。

刀子無眼,砍傷她的雙手,柔女敕手背、縴蔥十指,無一幸免,金絲蠱迅速由她心窩深處竄出,來到傷處噴吐絲線,將傷口縫補咬合,疼痛瞬間來又瞬間走,傷口甫愈,下一刀迅速再來,只見銀絲不停在半空中來回穿梭,交織著她與他的鮮血,光景妖異。

「綺繡!」他試圖將她的雙手從背後拉回來,想不到她力量恁般巨大,仿佛爆發出一股蠻力,她甚至妄想徒手去抓那柄柴刀

「你住手!」她朝那殺紅雙眼的人吼著!慌亂瘋狂地吼著!

德松箭步沖回,手里奉命去采買的鮮果掉滿地,他出手制伏住那人,奪下血淋淋的柴刀,白夫人也緊握竹帚,慌張奔來要打惡徒,听見白綺繡淒楚叫聲,屋里的兄長及小弟亦匆匆出來查看。

赫連瑤華倒臥在她胸前,一身浴血,她失控號哭,而她體內金絲蠱仍自顧自為她療傷,絲毫不知真正傷重的人是他而非她!

「不是我!你要救的不是我!金絲蠱,到他那邊去。求你,到他那邊去」她顫抖大哭,染滿他溫熱鮮血的柔荑,抓住一縷比青絲更細膩的銀絲,拉扯它,要將它按在赫連瑤華血流不止的狼籍傷口,可那縷銀絲迅速沒入她膚肉間,補起幾乎見骨的刀傷。

她雙手的傷口,消失無蹤,金絲蠱鑽回她疼痛欲碎的心窩內,休養生息,听不見她的苦苦哀求……

「不……不……瑤華……瑤華……」她不要獨自獲救!不要失去他而活下來!她不像他堅強!她無法熬過痛失所愛的苦,再抱著奢望他復生的心願,等他五年再五年……

「怎、怎麼這麼痛……」赫連瑤華悶在她懷中,咬牙忍受亂刀砍殺的劇痛,額上冷汗涔涔,薄亮一片。

「我去找大夫!」德松將行凶歹徒五花大綁並一掌擊昏後,飛奔而行,不敢多有遲延。

「背……又痛又燙又癢,不舒服。」他竟還有心情描述傷勢帶給他的感覺。

痛,燙,她知道,當初她一家遭遇惡徒砍殺,這兩種滋味,也是她昏厥過去前的唯一感受。

但……癢?

是她听錯,抑或他失血過多,神智不清,開始胡言亂語了?

不,她感受到了,那股搔癢,在她雙手之間,清晰明白,那是被詭異絲線滑過肌膚的撩動,更像是將手探入一頭細致青絲間,被縷縷發絲包圍的感覺——

白綺繡更激烈大哭,只是這次的淚,充滿欣喜。

不住發抖的雙手,把赫連瑤華抱得更緊更緊更緊。

發亮的黑絲線,色澤比彼此墨色長發更加深濃,不見白亮的銀,不見澄澈的透明,那又何妨?即便隱隱約約在傷口間探頭忙碌的純黑蟲兒,沒有耀眼的金黃,仍是美麗得教她難以直視。

生命,自會尋找出路,金絲蠱在她這個已死之人的體內仍有孵化機會,那麼,浸濡毒血之間的蠱卵,處于不利孕化的宿主環境,吸著毒,被迫改變習性,失去金絲蠱原有外型,亦毋需驚訝。

「瑤華……」她一直屏著息,凝視黑絲穿梭交織,看著血紅傷口因而密合,黑絲留下的痕跡在他膚上沒有消褪,但傷勢已不復見,直至每一道刀傷不再帶出血液,她才開口喚他。

「是金絲蠱嗎?」他背上的動靜,很難不讓他往這方面猜測,可惜他無法親眼轉頭去確定。

「不是。它應該不能算是金絲蠱……它是黑的。」她破涕為笑,忍不住伸出食指,好輕好珍惜地觸模那只蠱蟲留下的黑線。

「黑心肝的人,養出黑色金絲蠱,真是貼切。」他自嘲一笑。痛與燙,正在舒緩,陌生而奇異的感受,原來就是金絲蠱治傷的過程。

他的身體,孕育出變種的金絲蠱?

不意外。

他曾經擔心過,蠱卵在他體內無法順利孵化,古初歲告誡過他,金絲蠱必須在一具健健康康的宿主軀體內,受體溫包覆,待其破卵而出,它會鑽至血脈間,吸飲宿主鮮血,那時的蠱,脆弱無比,血液中只消有一些些污染或不潔,都會扼殺它性命。

他的血,有著毒香侵襲的後遺,他很清楚,但他無法容許自己遠離那些毒香,綺繡需要它們,她的身體每一分寸都需要藥草沐裕,他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誰都不可能比得上他心細……

他在賭,賭一分運氣,賭一分人定勝天,賭一分他對白綺繡的絕不放棄。

他贏了。

他坐直身,模模血濕的背脊及身上那片刀痕累累的破裳,已經模不到任何傷口,他立即執握她的手,細細審查,刀傷此刻只剩下顏色鮮紅的平緩條紋,但錯綜復雜的凌亂紅痕,相當觸目驚心,足見當時她是如何奮不顧身捍衛他,若沒有金絲蠱,恐怕這十根漂亮蔥白的秀指,起碼有六根會被硬生生斬斷……

他再對她板起臉︰「綺繡,下回我不允許你再做這種伸手擋刀的蠢舉,听見沒,不許。」口氣嚴厲,動作卻無比輕柔,將她的手抵在唇邊,吻著,吻著那些淡痕,一道,又一道。

白綺繡無法給予正面承諾,她比誰都更希望不會有下回,不要他再遇見這麼駭人的刺殺,但她不能保證,萬一……只是萬一,又踫上了,自己能忍著不去保護他……

「那人……是誰?他為何要做出如此凶殘之事?」白綺繡想壓下寒顫,卻隱藏不好,聲音依舊听得出正在發抖。

「我不記得。」錯事做太多,樹敵無數,一時之間真的想不起來。「我讓德松去查清楚。別怕。」

「別讓自己身陷險境……」

「我盡量。」看見她這般擔憂,他自有分寸,知道該要好好保護自己,才能不惹她傷心難過。

「幸好……金絲蠱有孵化出來……真的幸好……」她不敢深思,今日若沒有金絲蠱,他該怎麼辦?她又該怎麼辦

「那只金絲蠱,本來是為了救你才吞下去,沒想到最後獲救的人是我。-

「可是它……」白綺繡欲言又止。

「嗯?」

她看見黑色金絲蠱吐完最後一縷絲,氣竭靜止,再也不動。春蠶到死絲方盡,同為蟲類的金絲蠱,走向同樣命運,尤其它的孵化原先便已屬奇跡,一般金絲蠱無法存活的帶毒環境,破壞了它的健康,使它比其他金絲蠱更加脆弱。

它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它的宿主,燃燒生命。

白綺繡真誠地、動容地,在心里向它不斷不斷不斷道謝——

「沒有……它好努力,我謝謝它……」白綺繡抱緊他,藉以抱緊隱沒在他體內,終將化為他的血肉,歸于春泥的蟲蠱。

兩個剛剛被當成麻布袋在砍的人,拍拍彼此衣裳,他抹去她未干的淚痕,她擦拭他被鮮血噴濺的臉頰,再相偕起身,帶著劫後余生的微笑,要進屋里去喝粥,嚇傻了白家人。

白綺繡想起稍早那場景,忍不住發笑。

明明是感動莫名的一家團聚,卻有個哭笑不得的開端,他們夫妻倆被兄長弟弟纏著追問那是怎麼回事,扛著大夫趕回來的德松一臉好憨好蠢,只能尷尬將大夫又扛回醫館。

然後,眾人坐了下來,共享一鍋熱呼呼的什錦雜燴粥,仿佛一頓再尋常不過的家人聚餐,其間,沒有人提及恩怨及仇隙,娘親招呼兩人多吃點,一碗吃完又趕忙催促他們再盛一碗。

胃被熱粥給脹滿,心,被熱絡給填得好暖和,尤其她重新看見兄長露出久違的笑,談論粥攤生意,身旁陌生的清秀少婦是她未曾謀面的嫂子,據說是被兄長熬煮的粥品美味給拐騙到手的,連小弟也不再木然惶恐,總是不理睬人,他已經是個大男孩,都比她長得更高更壯,七歲的青澀模樣不復見,十二、三歲的黝黑健康,比她這位姊姊更成熟些。

飯後,嫂子收拾碗筷,到水缸旁去清洗,白綺繡要幫忙,被她嫂子微笑推拒,她嫂子指指白夫人,要她過去陪伴多年不見的娘親。

她看見娘親獨自一人站在灶前,擦擦抹抹灶旁油膩水濕,雙肩輕微抖動著,她慢慢扶牆走過去,來到娘親身邊。

白夫人沒抬頭,知道是她,娓娓道︰「娘曾經托人帶我進去赫連府,冒充制衣的老嬤嬤,成功踏進你的房間。」白夫人手里抹布忙碌來回,灶瓦被擦得干干淨淨,卻有水珠子再度墜下。隨著她淡淡開口,水珠子落得更凶︰「娘看見你……躺在那里,沒了氣息,一動不動,娘替你量身,偷偷貼近你耳邊喚你,你仍是不醒,你瘦了好多,雙手像枯柴枝一樣,好像一折就會斷,我那時好懊悔——我做了什麼?!我逼自己的女兒去做了什麼,!我怎麼會害你變成那樣。?!我答應過你爹,要好好照顧你們三個孩子,卻害你枉送性命我無法原諒自己,娘沒有辦法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娘在心里默默發誓,我不要報仇了,什麼都不要了,娘只要你回來,回來就好……」

「娘……」白綺繡輕輕環住她哭顫的肩,眼眶跟著發紅。

「娘還看見他進房,待你輕聲細語,百般珍惜……認真囑咐我,為你挑最滑膩細織的料子、黹功最精致的繡花,再三交代你喜歡的顏色、款式,連娘親都不知道你的喜好,而他如數家珍,為你訂制數十件春裳,他坐在床邊,陪你說話,仿佛你只是倦了睡了……娘知道,他是真的很愛你,娘卻逼你要殺他……」

白綺繡靜靜聆听,無論听過多少回赫連瑤華那段時日的痴心舉動,都仍教她心疼憐惜。

「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赫連府,娘被後悔及虧欠所淹沒,只能一直哭一直哭。若能從頭再來,娘絕對不逼你涉險,娘甘願一家四口拋掉仇恨,平平靜靜過日子……」白夫人用力吸氣,才壓下沖喉而出破碎硬咽。「娘明白那已經是永遠不可能達成的心願……對,在赫連瑤華出現于我們家之前,我以為不可能了,結果,本該深惡痛絕的他,帶來欣喜若狂的消息,他告訴我,你回來了,回到我們的身邊,仍是牢記著娘加諸在你身上的復仇折磨,他對我下跪,不求我原諒他,卻求我不要再讓你受苦,他說我與他,像兩頭獸,正撕扯著你,如此下去,我們兩方會再度失去你,他問我,這是我所想要的嗎?他問我,失去你,我一點都無所謂嗎?不,早在多年前,娘就只剩一個心願……綺繡,娘告訴你,不要報仇,我們和他沒有仇恨了,他替我救回女兒,便全都相抵而過,娘謝謝他,娘相信你爹也是這麼想。你听見了嗎?沒有仇、沒有怨,你可隨心所欲去愛他,你可以盡心盡力去愛他。」

母女倆,眼淚潰堤,抱在一起,哭成一片。

「娘本來想親口問你,你是否真愛他,不過,看見方才你護衛他的姿態,娘已經得到答案。女兒能找到心意相屬的男人,娘替你高興。」

至此,不穩的步伐終于踏地,倍受祝福的感情,變得堅固、變得無懼、變得不再茫然。

再也不用掙扎于愛恨之間,毋需強逼自己敵視心愛的男人,胸口壓著的大石被搬開,呼吸仿佛更順暢呢。

充滿驚險與歡喜的一天,起伏劇烈,如沐水火之間,冷得心顫之後又炙燙的充滿感動,終于一切波瀾隨著夜幕低垂而歸于平靜,白綺繡依窗眺望,任由月華淡淡灑落她滿足微笑的姣好面容。

赫連瑤華進房時,為此艷景而屏住呼吸。

好美。

他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松懈無防的笑靨,發自于內心,真正的喜悅,沒被陰霾感染,未受愁緒左右,她的眉目淡似春水,眸光柔似靄霧,飛揚的粉唇,瓖嵌一抹勾勾的完美弧線,听到他推開門扉的聲音,她側首覷向他,那朵笑花,綻得更絕艷,撩撥他胸口重重為之震顫。

他來到她身邊,甫沐浴餅後的皂香及體熱,由他展臂輕擁間,包圍住她。

「德松已經查出那人的身分。」見鬼了,他想說的絕不是這句話!他到底是哪來的自制力,能夠將那句「你身體休養得是否好些?我可以抱你嗎?」的求歡給吞下喉去?!

「他是誰?」

「曾經被我重判家產充公的家伙,挾怨報復,才會尋找機會刺殺我。」

「是受你冤枉的人嗎?」

她的俏鼻立即為此疑問付出代價,被捏得好痛。

「你將我看得太糟糕了吧。」他故意左右搖晃,給予處罰。「我赫連瑤華貪歸貪,該認真時,我絕不會胡亂行事。」

「誰教你素行不良……」被捏住了鼻,她聲音變得好童稚、好可愛。

「那人罔顧道德,開醫館,賣偽藥,胡亂開藥給百姓吃,一人死亡,十人終身癱瘓,拿他賺的黑心錢全賠給受害者,便宜他了。」哼,關他五年果然太短,這下加上刺殺父母官未遂之罪,他這輩子別想走出官府大牢。

瞧他義憤填膺,對罪犯行徑不齒至極的冷哼,神情熟悉,她的爹論起案子來,也總是如此。赫連瑤華雖惡名在外,不甚清廉,那個充滿抱負,立志在官場闖出正義的熱血男兒,仍存于他心里,未曾死去,沒有因為他受過的迫害而完全消失殆盡。

「所以我才說,做好官,死得早。」他嘴里埋怨。替被害者出了氣,結果差點被人活活砍死。他一直認為當好官沒有好下場,偏偏荒城的教訓他沒有記牢,還是偶爾會挑戰一下當好官的樂趣,尤其在國舅爺失勢之後,再沒有人能逼他做些丑陋事,勾心斗角不再是生活必須,原來單純可以如此容易。

「千萬別這麼說,千萬別這麼想,坐在這位子上,本該多為百姓盡力,人原本就很難做到兩全其美,順應了這個,得罪了那個,然而,你自己心中那把尺會告訴你,不偏不頗,就算為此會付出代價,至少,無愧天地,無愧于己,也能讓家人以你為傲。」白綺繡撫模他披散長發,像模只乖貓一樣。

「綺繡夫子,你又要教訓我了嗎?」

「不敢。」

「今晚天清月皎潔,窗畔獨偎奴與夫,敢問親親小娘子,何忍辜負春宵夜?」他痞痞壞笑,出言調戲她,要她別在如此美景深夜里,與他討論如何當官的道理。

「貧嘴。」她啐他,兩頰紅通通。

「我確實貧嘴,貧乏得好可憐,需要有人把軟綿綿的唇喂過來,填補我的貧乏……」

他吻了她,一開始就是火辣辣的濡沫交纏,完全沒有循序漸進,沒有由淺到深,直接深探勾引,挑弄她紅女敕小舌,捧著她凝脂臉頰,汲取她檀口間糖蜜般的迷人芬芳,她迷蒙氤氳的秋瞳,溫順承歡的回應,教人如何不為之痴狂?!

他的思念,曾是眾人眼中的瘋癲;他的白首偕老,更被視為愚昧可笑的妄想。

這五年里,他真的好寂寞。

每天執握著她的手,貼在臉旁,冰冷無溫得教他寂寞。

每天望著她仿若沉眠的安詳容顏,無論如何喚她鬧她,緊合的長睫仍舊不曾顫動睜開,失落得教他寂寞。

每天坐臥她身邊,與她說話,屋里只有他一個聲音時的單調,孤靜得教他寂寞。

每天、每天、每天,沒有她醒來的每天,都是寂寞。

他想要她為他綻開笑靨,想要被她擁抱,想要被她噴吐的氣息所溫暖,想在她懷中得到撫慰,想要她以柔女敕十指踫觸他,為他撥去一身孤寂——如同現在……

白綺繡笑著擁抱他,蘭息如春風,均勻規律暖熱他,她十指輕梳他的長發,撫模他的肩頸,像在撫順他的細毛,像在告訴他,我在這兒,我在你身邊,是我、是我,別怕,別害怕……

他要得更多,五年的等待,值得獲取包甜美的補償。

久違的炙燙,炫麗如火花,探進彼此衣裳內,撫觸彼光滑肌膚的手掌,都帶了火,她的渴望並不亞于他,急不可耐的人,何止是他?

他吻她怕癢的玉頸,她吻他吞咽困難的凸起咽喉,他吻她敏感細致的膀子內側,她吻他鼓噪巨響的左邊胸口

衣裳被視為阻礙物,月兌得快、扯得急,拋落遠遠的。

架子床上系綁的波浪帷幔,來不及被解下,遮掩旖旎春光,誰都無暇顧忌它,他們只專注于彼此,眼中只剩對方,再容不下其他。

她讓他亢奮,他讓她沉迷,他們急于填補五年來的空虛,互相慰藉彼此的寂寥。

即便他躁狂激動,仍沒忘記身下的她多麼易碎脆弱,他必須要更加珍視她,他必須要小心呵護,他必須……

她沒給他當君子的機會,她不要他為了她,忍耐壓抑。她可以的,承受他的熱情、包容他的炙欲,她沒有他以為的嬌弱,她不要他的溫吞,她要他盡情愛她,奮力騁馳。

她知道如何摧毀他的理智,她的唇抵在他耳畔,只說了一句話,換來他沉吟粗喘,緊接著便是忍耐潰散的完全爆發,他挺入縛軟緊熱的秘境,戰栗傳遍四肢百骸,那種歡愉,逼人貪婪、要人沉淪,她申吟間,眯細的媚眸凝覷他漲紅逞歡的臉龐,她主動親吻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招惹他更火燙的燃燒。

他在她的深處,充滿她,開始甜蜜造反,以高熱體溫與她交纏,染紅她一身美麗粉櫻色澤。

小手環住被薄汗濕濡的緊繃背脊,指月復撫模盤踞他身上的黑色疤痕,珍惜不已。

當柔荑重新捧住他的臉龐,他拽著她的白女敕手掌,送到嘴間輕嚙淺咬,在她掌心嘗見自己濕咸的汗水。

「綺繡……」

「我在這里。」

她回應他。

不讓他的呼喊落空。

不讓他像以前一樣,只听見自己的聲音。

「綺繡……」他眸子發熱,抱她抱得更緊更緊,嵌進她的柔軟,感受她羞怯又熱情的裹束。

「我在這里……」

他滿足低笑,身體與心,都因她而獲得饜足。

遙遠的花,如今,綻放在他懷里,為他芬芳,開得恁地嬌艷美麗,他的花兒……

白綺繡被他累壞了,最後是昏厥過去的,當她再度迷迷蒙蒙睜眼醒來,室內是熟悉的闃暗,這樣的黑,令她震懾,眸子驚恐瞠大——

她怎麼還在這里?!

怎麼仍舊被困在一片深濃空曠的黑境之中?!

難道……一切只是夢嗎?

那些與赫連瑤華的重逢、與赫連瑤華的再續情緣、與赫連瑤華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幸福,甚至是激烈迷人的汗濕擁抱……都是她作出來的夢嗎?!

是了……她一直在黑暗之中。

在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兒的地方。

這里,什麼都沒有,只有她、黑,以及無止盡的空曠。

原來她在作夢,夢中,她以為他與她得到了圓滿,那全是她編織出來的幻覺,是幻覺……是她太渴望而產生的幻覺,它不是真實的,她沒有死而復活,沒有金絲蠱,沒有嚴家當鋪,沒有娘親的祝福,沒有赫連瑤華……

什麼都沒有。

從飲下鴆毒死去之後,她就身處于黑幕間,她隱約知道自己死去、隱約明白那樣的自己不過是條幽魂,那片黑,是蒼茫陰界,她被關在那里,無論走了多遠,永遠看不見光點;就算跑得氣喘如牛,依然僅是原地踏步……

她總是在黑暗中哭泣,除了她的哭聲,還有好遠好遠的簫聲,吹著她不懂的曲調,無比悲哀,像陪著她一塊兒哭。

對了,她記起來了,那時……

女娃,怎麼了?與簫聲同樣遙遠的聲音,竟清晰如貼耳呢喃。

這里是哪里?我出不去……我走不出去……

因為你還不能出去呀。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嘛……我該怎麼向你解釋生死簿上的差錯呢。而且,那差錯,還是拜我家頭兒失手打翻墨,才會弄糊你那一頁命數,將你的五年給……後頭幾句,有些自言自語的嘀咕加嘆氣,然後,聲音笑了笑,溫醇如酒,恢復悠然口吻,是悅耳的男嗓︰你雖已死,又不算真正的死,你的情況有點像是「寄放」,對,你被寄放在我們這里,時間到了,就算你想留,我們也留不住你。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何必要懂呢?你只要知道,現在的你所該做的,便是等待,那就夠了。男嗓帶走簫聲,讓她重新歸于靜寂。

你是誰?別走!請你別走!苞我說明白些……拜托你,我要等誰?要等多久?然後呢?然後呢?!

只有黑暗回應她。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這種似懂非懂的情況,最教人害怕。

除了哭,她什麼事都無法做……

「綺繡?綺繡醒醒,快醒醒——」

她蜷縮的顫抖身體被人摟住,狼籍哭泣的小臉,教一股溫柔力勁輕輕拍打,她再度緩緩張開眼,哪里還有黑暗?屋里的燭,全數燃上,赫連瑤華憂心忡忡的面孔佔據她所有視線。

「你在作惡夢。」

「……夢?」

「對,你作夢了。」他擦去她的淚痕,不斷安撫她。

她的眼,填滿惶惑,環視周遭一遍又一遍,屋內好明亮,沒有一絲黑暗,她小口呼吸,試圖平穩吐納,她的指尖陷入掌心,痛,她覺得痛……會痛就不該是夢,對吧……

「……瑤華。」

是怎樣的夢境,竟將她嚇得臉色蒼白?

赫連瑤華被她睡夢中的哭號抽噎所吵醒,她不斷流淚,雙手在半空中仿佛要抓住啊木般慌張無助。

「清醒些了嗎?」他輕聲問。

她的雙手捧起他臉頰,在確認掌間的溫度是真真切切。

「你不是我夢見的幻影吧?你是真的吧……不會突然不見?」她還處在夢與現實的斷層之間,哪個是夢,她分不清楚。她好像作了很長很長的一段夢,而她也好害怕那只是一場虛幻,害怕自己的清醒,不過是夢境之夢。

「傻瓜。」他用力吻她,吻到彼此險些窒息之後,再朝她紅灩的水澤下唇留下咬痕,咬疼她,卻不咬傷她。「這樣你仍覺得是夢嗎?或者,我該抱你去好好泡場鴛鴦浴,你才會完全醒來?」

神智總算是因為這個強取豪奪的吻而逐漸回籠,眸里的慌亂和混沌正慢慢褪去。「我作了一個好可怕的夢。」她偎在他胸前,密密熨貼,聲音仍含淡淡的抖動。「夢見我在那團幽暗中,無法月兌身……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夢,它真實得像是我親身經歷,好似我真的囚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待了好久,等候著誰來帶我出去……」

在一個沒有他的地方,孤寂,無助,害怕,迷茫。

「你等到了,我將你帶出來,不是嗎?」他笑得好俊。

白綺繡先是一呆,慢慢地,豁然開朗,夢境里,春風般說著話的男人,告訴她的語意,終于明了。

她等待的人,就是他,完全不曾想過要放棄她的固執男人。她等了好久,她讓他也等了好久……

莫心急、莫害怕,等待的果實絕對是無比甜美,因為接下來,你可以與他攜手七十三年,那可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日子,至少,以人類而言,呵呵。她想起了似夢似真的溫厚男嗓說過這般的話。乍聞之時,她不懂,听不進去,只沉溺在無邊的恐懼中,如今能夠重新回憶起他語意中的隱喻,再三咀嚼,她捉住某些端倪,那男嗓的身分,呼之欲出——

原來……

白綺繡不再害怕那無邊的黑暗,它並不是一個囚牢,它是光明希望來臨之前的冀盼,雖然孤獨寂寞,然而黑暗之外,有人守候著她、期望著她,陪伴左右。

她已經從黑暗中掙月兌,他帶領她,離開了那兒。

等待的果實,絕對無比甜美,那男人說得太對了。

「瑤華,我發覺我忘了跟你說一句話,很重要的話。」白綺繡笑中帶淚,月兌俗絕倫的燦美。

「是什麼?」他湊耳到她唇邊,要听仔細些。

她給他一個最熱絡的擁抱,像娃兒撲進爹娘懷里的撒嬌。

「我回來了。」

他笑她稚氣的動作,卻被她的話語喂熱了心窩。

多簡單的四個字,多難盼到的四個字。

他吁嘆,黑睫蓋住眸里的喜悅及濕意,將她攬緊。

他也欠她一句話——

「綺繡,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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