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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花 第10章(1)

她的期望,清楚得毋需費神多加思考,便已經有了答案。她想默默藏起它,不對任何人說起,將它當成一輩子的秘密,鎖入心底深處,只容自己細細咀嚼。

只是,當晚,赫連瑤華回到房內,帶回一屋子的寶寶衣物鞋帽、童玩、多數孕婦會喜愛的腌梅漬物,以及滿臉純真笑靨時,她的心幾乎為之融化,溫熱的淚,在眼中漫開。

他取出紅珠博浪鼓,咚咚咚地遞到她面前,露出唇瓣的白牙亮晃晃,笑起來多麼稚氣無邪,鼓皮上彩繪幾只簡單彩蝶,色澤鮮艷漂亮。

「綺繡,你瞧,聲音真好听。」咚咚咚他玩上癮了。

「你怎麼……買這麼多?」寶寶衣裳有男有女,鞋帽各種顏色齊全,童玩更是琳瑯滿目,想得到,絕對沒錯放,想不到的,也不知他上哪兒去找來。

「不早些準備,萬一漏買了怎麼辦?」他笑,手里博浪鼓仍在搖,只是這回,他塞到她掌心,讓她先試玩。

「男孩女孩都還不知道,衣裳胡亂買,總有一邊是浪費了。」生了男孩,女女圭女圭精美的粉色小儒自然不能穿;生了女孩,男女圭女圭帥氣的湛藍衣裳總是不適合。

「有什麼關系,他爹又不是買不起。」尚未當上爹,已經開始有壞掉的跡象——縱容兒女爬上頭頂的那一種。

女圭女圭衣鞋小小的,樣式精巧,她握在手里,細細瞧著,舍不得放下。

想像孩子套上它們時的模樣,她眼眶更熱了些。

「這些衣裳真可愛……」她輕喃。

「我命人用同樣布料,也替你做了一套,以後你和孩子就可以穿同款衣裳出門。」當然是女女圭女圭款式的,她穿起來才美。他不僅寵孩子,也沒忘掉連孩子的娘一塊兒寵下去。白綺繡緩緩放下輕軟的小衣裳,停住博浪鼓的敲擊聲,她看著他,他笑得開心,看來是發自真心喜愛孩子。

「瑤華。」她極少這麼喊他,那太親匿,她不敢喊,怕喊多了,連自己的心都給喊軟了。成親以來,興許只喊過三次……或是四次?一只手掌都能數出來。

「嗯?」赫連瑤華雙眉飛揚,等她繼續。

她並不是要坦白自己留在他身邊的目的,德松說得對,她可以永遠欺瞞他,不讓他承受事實的打擊,而她,也決定這麼做。唯一沒能按照德松所勸的是,她無法留在他身邊,無法忘懷爹親之死,更無法粉飾太平地與他廝守終生,她會離開他,靜靜離開,產下孩子之後,將孩子送回他身邊。

「……如果,現在給你一個心願,你會期望哪樣事兒能成真?」

赫連瑤華低低一笑,牽起她的手,包覆在大大掌心。「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有太多女人在生子過程中無法挺過,難產死去的產婦不算少數。

女人妊娠,是在賭命,生得過,麻油香,生不過,四塊棺材板。他雖期待兩人共同孕育的孩子到來,他更希望她毫發無傷,他不想失去她。

「你呢?綺繡,給你一個心願,你想要什麼?」他拿同樣問題問她。

白綺繡只是靜默了半晌,眸子揚覷,將他身影烙在眼底。

她的祈願,本該藏在心中的希冀,只容她自己分享的小小秘密,此刻,像是不願由她私藏,要向他盡數坦誠,她的聲音,背叛了她的理智。

「我希望,下輩子,與你再做夫妻。」

下輩子,不要有恩怨,不要有仇隙,再來找她,又或許,等她去找他,再讓她遇見,再為她傾心,再使她傾倒,到那時,她可以放膽愛他,不用歉疚,沒有虛假,更無顧忌,她會回以完完全全的痴情,向他撒嬌,貪心央求他的憐愛眷寵,還以一生一世純淨無瑕的摯愛。

赫連瑤華沒想到有機會從她口中听見如此迷人的承諾,性淺如水的她,允了他下一世的執手相牽,代表這一世愛不夠,下一世也願意給她。

這真是膩死人的情話,幾乎像是把他浸入蜜糖大甕里,沾染一身香甜。

「我要與你白頭偕老,我要替你生很多很多個孩子,我要毫不保留愛著你,我要與你相伴,不離不棄……」白綺繡眼眶的淚,潰決而出。

是的,這就是她的心願,她卑微的期盼。

這輩子,她做不到的事,讓她下輩子達成……

「傻丫頭,這輩子還沒走完一半呢。」赫連瑤華為她拭淚,並將她抱進臂膀間,像在呵疼一個柔致嬌弱的娃兒,充滿耐心。「我們先把這輩子的份,慢慢地,牽手走下去,到你七老八十,我也變成風干橘皮的皺臉老人,到那時,你仍願意再當我的妻,不嫌棄我這個老伴林林總總的缺點,依然覺得我值得你托付終身,我們再來約定下輩子。」

她啜泣著,想點頭,卻又不想騙他。

「也就是說,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必須要更疼愛你,讓你沒有一絲怨言,才好拐你下一世再以身相許。」他頑皮地用唇瓣輕搔她的耳殼,笑著說,雙掌交疊在她平坦月復間,里頭,有著另一個教他蕩漾柔情的寶貝。

「你已經對我夠好了……」她覆疊在他手背,四手相貼。

「不夠,綺繡,還不夠。你都不告訴我,我哪里做得不夠多?你希望我為你做哪些事?你從不索討,從不貪求,我無法知道你缺了什麼,想要什麼。」這是他第一次想寵愛一個人,卻總感覺自己做得太少。她不曾主動開口要珠寶首飾,華美衣裳亦不會令她展顏歡笑,他很茫然,不知該如何討好她?

「我什麼都不缺,什麼也不要……我現在所擁有的,已經好多好多……」白綺繡懂得知足,枕在他懷里,被幸福所包圍,即便它只是短暫美夢,曾經擁有過的,足夠她再三回味。「你真是不貪心。」他蹭蹭她的鬢發。「我就不一樣,我缺個孩子喊我爹親,缺個會追著孩子跑的娘,缺個會吃醋會板臉的嚴妻,缺個會主動親我抱我的大膽愛妻——」

話還沒說完,軟女敕女敕的唇,抵近他的唇間,羞怯地、主動地,吻上他。

他嘴角含笑,唇間的甜蜜探索,他毫不客氣品嘗吞噬。

他熟睡的模樣多像個孩子。

白綺繡忍不住伸手撥開他額間散亂的些許發絲,在他飽滿額心落下雨絲般的淺淺輕吻。

他沒醒,仍是深陷暖暖枕窩間,動也不動,想來是真的累癱了。

她瞧了他好久,將他的眉、眼、鼻、唇,每一分寸都看仔細。

他好俊,不凜目時,神色柔軟,不抿唇時,表情還有些稚氣,只是長長濃睫覆掩下的那抹淡淡陰影,彰顯他近來早出晚歸的疲倦,以及那杯參茶對他身體殘留的傷害。

她自責的目光在上頭停佇許久,心中愧意如潮涌上,一波接一波,她不敢再看,怕自己被歉疚湮沒,她放輕動作,挪身下床,沒喚人伺候,自己梳洗打理儀容,套上衣裙,長發簡約盤束,僅以一枝花簪固定,她不吵醒他,靜靜離開臥居,要到廚房去為他淘米煮一碗三鮮粥——昨夜,他討著說想嘗,撒嬌耍賴的饞樣,令她莞爾。

輕而緩地掩上房門,小苑外,德松早已守在那兒,她與他相互頷首。

「他還在睡,可以的話,今天讓他晚些出府,別吵他。」她小聲道。

德松點頭。

「我去廚房煮碗粥。」

德松臉上表情平穩,但雙眉不著痕跡地動了一下。

「我不會下毒的。」她自嘲微笑。

在她已經知曉自己的心意後,她怎可能還下得了手?

「你想通了?」

白綺繡笑而不答,逕自步出小苑,以廚房為目標。

她確實想通了,想通了在親情與愛情之間,只能擇其一時,她該要做下的決定。她不能不顧家人,同時,她又想保全他,不孝的罪名,她是扛定了,她也知道,娘親不會諒解她,兄弟亦會責備她,說不定連死去的爹親都在九泉之下氣惱著她,可她不逃避,做好了面對的準備。

所謂的「面對」,不是躲藏于赫連瑤華羽翼下,由他為她阻擋風風雨雨,她不會只管自己幸福美滿,而忽略周遭親人的感受,同樣的,她無法漠視他做過的事,企圖捂住眼楮與耳朵,粉飾掉他與其他惡官逼殺她一家人的可怕現實。

它就如同她背上狼籍猙獰的刀痕,一刀交疊著一刀,即使疼痛早已遠離,卻一輩子消失不掉。

她怎能與他恩愛一世?

不可能。

那是痴心妄想。

她已經不奢望感情圓滿,至少,她會努力說服家人,別傷害他,她只能保護他,用著帶走秘密,離開他的方式。

來到廚房,她舀米清洗,並將其浸泡些余時間,她利用等待的過程,生火燒水,並切洗配料,廚娘想插手幫忙,她笑著婉拒,這一碗粥,不假他人之手。

米粒泡開,微微膨脹,再倒入熱水中,米白如雪,在沸水內飛揚,她掌控火勢,不時攪拌,鍋內稠密飄香,她試了咸淡,再撒入一些些清油,使粥更添亮澤,引人食欲。這是她為他熬的第一碗,也是最後一碗的粥,陪他吃完之後,她便會趁他出府時,跟著離開,讓「白綺繡」——這個為殺他而來的女人,自他生命中捎失。

他一定會很生氣……但只要過了半年或是幾個月,他就會逐漸淡忘吧。

粥里緩緩加入新鮮草蝦、魚片及牡蠣,清甜的米粥香里增添了三鮮的獨特風味。熱粥盛碗,加上翠若碧玉的細細蔥末,她正準備將它端挪到托盤上。

「少夫人……」副管事跑得急喘,匆匆來到。

「鄭管事,怎麼了?」

「有貴客到。」

「這麼早?」她困惑放下手中湯舀。府里偶爾會有訪客出入,她不曾被告知,她不識得赫連瑤華的任何一位友人,招待他們從來就不是她的責任,就算赫連瑤華尚未睡醒,也會由經驗豐富的老管事代為按捺,副管事卻特地來享告她,當中的詭譎,連她都察覺不對。

「他指名要見你。」

指名?

好個貴客吶。

「是誰?」她于腰際兜裙上拭干雙手。

「……他在天香廳等你。」副管事沒答,只是支吾說道,一會兒又覺不妥,總得讓她做好準備,省得見了人還不知對方是誰,才湊到她耳邊︰「是國舅爺……」

「國舅爺?」

完全處于意料之外的崇高貴客,教她著實吃驚。

氨管事藏不住話,忍不住多嘴︰「應該是來替陸丞相討公道……」

替陸丞相討公道?

「那件事……不是過去很久了嗎?」

她問過赫連瑤華關于他退婚的後續,畢竟陸丞相哪可能硬吞下這等羞辱?她擔心赫連瑤華會為此得罪陸丞相,赫連瑤華雖未明說,只給了她「放心吧,那是小事,我處理得來」的微笑答覆,再加上她沒听到府里人談論此事,便以為赫連瑤華確實壓下了陸丞相的怒焰,平息掉解除婚約所會引起的風暴。

此時听見副管事提及她幾乎忘卻的事兒,她才隱隱明白是赫連瑤華刻意瞞住了她。

「一直都沒過去,少爺不許任何人在你面前提。最近鬧得才大,連國舅爺都出面了,這次少爺恐怕保不住你。」副管家擔憂不已。要是國舅爺出手,少爺哪能悖逆?國舅爺可是少爺的救命恩人呀!

「我知道了。」白綺繡稍稍整理衣飾發髻,再把熱粥先擱在灶邊保溫,獨自前去天香廳見國舅爺。

「……我要不要去叫少爺到天香廳?」副管事一方面煩惱白綺繡在國舅爺面前會吃虧,另一方面又擔心國舅爺說得明白,他只要見白綺繡一人,萬一他自作主張去找赫連瑤華,惹怒了國舅爺,他不就吃不完兜著走?國舅爺可是府里另一名主子呀……少爺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全是拜國舅爺所賜,國舅爺在赫連府里來去自如,根本不需通報,門房一見國舅爺來,無不立刻敞開大門恭迎他入府,嘖,國舅爺開罪不得——

天香廳,單獨建築于一方牡丹花園內,每當春季,被斑斕花海包圍,「魏紫」的緋艷,「姚黃」的燦金,「夜光白」的一身潔澤,「芙蓉點翠」的淡雅秀麗,花團錦簇,芬芳滿溢,美得猶如置身花之仙境。

只可惜谷雨三月已過,此時並非花期,滿園只剩綠葉碧梗,帶來蕭瑟的寂寥,以及與「天香」之名全然不符的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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