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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貔 第1章(1)

貔貅現世!

荒城覆滿厚雪的街道,出現了神聖祥潔的瑞獸蹤跡。

在大雪稍歇的午後,眾人忙著清掃周遭積雪時,一只模樣奇特的異獸,驀然從街的一端奔來,大伙本來皆未察覺那是什麼,直到听見異獸後方追著駕駛狗雪橇的雲遙扯喉大喊︰「神獸貔貅!是神獸貔貅──」

神獸貔貅四字,如雷貫耳,轟得在場每人瞠目結舌,紛紛丟下手邊工作,跟著站出來查看。只見異獸跑得恁快,一身泥黃,背上有短翼,雙角,卷尾,鬃須覆目,嘴里餃住一串珍珠項鏈,玎玎咚咚響著。

「神獸到荒城來了!神獸到荒城來了!靶謝天爺,感謝天爺呀──」有婦人感激涕零,忙不迭下跪磕頭,為此神跡伏首膜拜,隨著她的動作,開始有越來越多城民接著恭敬跪拜。

「難怪大雪停了,是貔貅!是貔貅替咱荒城止住了要命的大雪!」

月余來的低迷消極,因為一只神獸,驅散得一干二淨。每位城民臉上又是驚又是喜,深深相信著,此生能見神獸,接下來的日子定能平安順遂,至少,苦日子能少過一些。

出乎雲遙的意料,神獸威名竟能教百姓一個接一個跪地叩首,原先顯而易見的怨懟──怨天怨地怨命運──被取而代之,只剩下無盡的祈求和祝禱。他們好感激,感激神獸佇足荒城,感激老天爺並未完全放棄他們,感激著他們仍是有一個可以期盼的美好未來。

這就是神的力量嗎?讓人心安,讓人依靠,讓人信賴,讓人得到勇氣,能夠面對接下來艱困的重建之路。

雲遙開心地笑了,吹聲口哨,追逐神獸的拖橇雙犬放緩速度,前方的神獸竟也不再奮力奔馳,改為小步伐躍行。它繞過一條街,二條街,三條街……在每戶民宅前多作停留,走過每個屈膝伏跪的百姓面前,像是刻意讓眾人看見它,然後──

它在屋牆邊,抬腳撒尿。

「貔、貔貅在我家門前……」七旬老翁驚呼,原本就很喜悅的風霜老顏,更是大大咧開憨笑,連忙五個磕頭咚咚咚咚咚。「謝謝神獸大人!謝謝神獸大人!」

獸尿當甘泉,眾人巴不得也求貔貅在自家屋旁便溺,賞仙尿一泡。

神獸東嗅嗅西嗅嗅,粗尾又搖又掃,不時耙耙雪,鼻翼抽動,在某處雪堆下激烈猛挖,積雪一抔一抔往身後撥,彷佛挖到了珍稀珠寶。

據聞,貔貅以金銀珠寶為食,其鼻對寶氣有異常靈敏的嗅覺,眼下它在積雪間奮力挖掘,難不成,那方土地之下,擁有城民想都想不到的龐大金礦?!

神獸挖得好起勁,整張大臉埋進雪窟窿里,城民無不屏息以待,等著它從窟窿里餃出金磚銀塊……

金磚沒有。

銀塊沒有。

連粒珍珠米也沒有,只有──

一根骨頭。

神獸叼出吃剩的羊骨頭,哈哈噴氣的嘴兒,極度開心地發一聲威武神咆──

「汪!」

汪?

貔貅的叫聲好耳熟吶,怎麼與眾人家中豢養來看門拖雪橇的那玩意兒好像……

「汪汪!」又是兩聲,彷佛正在說︰看!鼻頭耶!

不對呀!分明就是狗叫聲!

城民當中開始有人驚覺不對,顧不得直視神獸乃無禮之舉,認真仔細地將「貔貅」自頭到腳看了好幾遍。

神獸渾身的金光閃閃,此時看來像是抹上一層污泥,背上短翼怎麼瞧都和薄瓦片有九成相似,那雙角,有一根歪歪斜斜地垮掉了,覆目的鬃須根本就是雪羊毛一綹一綹黏上去,在鬃須底下的老實狗臉,城民都太熟悉──

那是三姑娘雲遙養的雪犬耗呆!

「三姑娘!」

百姓的吼聲,指向這出戲的始作俑者。雲遙一臉大禍臨頭地干笑,耗呆開心地餃著羊骨頭朝她飛撲過來,要與心愛的主子分享好東西。

「笨耗呆!」雲遙來不及躲,被巨大的犬軀撲倒,從雪橇上滾落雪地。她哇哇大叫,痛扁耗呆的狗頭,它皮厚毛蓬,壓根就不覺得痛,還以為她同它玩哩。

比起雲遙想罵它壞事,同時間有更多的城民想罵她胡鬧,團團圍住她……

「嗚?」

耗呆可憐兮兮地趴在雪地上,狗臉上的表情是歉疚的、討好的、求人不要生氣的,毛茸茸狗尾試圖搖晃出微笑揚弧,卻換不來那位頭頂著一盆水,罰跪于城門口的心愛小主子半點諒解。

木盆里的水,凝結一層薄冰,端捧木盆的一雙柔荑不允許戴上保暖手套,也已凍得僵直發白,畢竟是處罰,哪可能讓她輕松過關。

欺騙全城百姓,害大家產生希望又幻滅,雖非多嚴重的身體傷害,卻讓城民心靈受創,得知自家妹妹闖出禍來的大姑娘雲霓,不得不祭出鐵腕,命令雲遙在眾人能看見的地方,好好反省自己幼稚的行徑。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嘛,大姑娘別罰她了,三姑娘也是一片好意,想讓大伙以為神獸來到咱這個荒城,大伙就會感到未來希望無窮,她的出發點是好的。」城民泰半都如此為雲遙求情,就連雲霞亦不忍見小妹受凍發顫,捧盆的雙臂劇烈抖著,臉上慘白,模樣狼狽。她希望大姊從輕發落,小小傍雲遙一些教訓便罷。

「無論如何,說謊騙人便是不對,陷百姓于欣喜與失落情緒中翻騰更是萬萬不該。你們誰都別替她求情,讓她跪,跪到她自己明白錯在哪里。」雲霓硬下心腸,心底雖不忍,仍無法徇私,對自家妹妹重重舉起輕輕放下。

「小遙一定只是覺得大家看見神獸,就不會再這般沮喪,她想鼓舞大家。」雲霞與雲霓並肩佇足城上圍牆邊,遠眺雲遙縴縴小小的身軀猛打哆嗦,盆里的水溢出些許,隨即在她發梢結成冰珠,她身上的羊毛襖子凝上薄霜,幸好大雪沒再落下,否則她早被雪給埋成雪人。

「只是用錯了方法。憑耗呆也想假扮神獸?不知該笑她純真還是罵她真蠢。」雲霓吁嘆,吐出薄薄白霧。

「听說一開始成效不錯,若她見好就收,別讓耗呆在城里逗留露,那麼貔貅現身荒城的傳言便會當成真的流傳下去。」而以訛傳訛的下場,不見得是壞事,當全城都相信神獸大駕光臨,無疑是最棒的振奮良藥。人,很容易受到神鬼之類的暗示,進廟求簽,抽到上上簽,便覺得有如神助,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反之,下下簽入手,連喝杯水都擔心被活活嗆死。

雲遙的用意,眾人都懂,雖氣她欺騙,卻更明白她的體貼,誰都沒將這件事記掛在心上,只是惋惜貔貅沒有真的來荒城一趟,唉聲嘆氣中,補上幾句︰

早就知道神獸怎可能到咱這種小破城來?

老天爺定是忘了這麼大的天地之間,還有我們荒城在呀……

于是,城里的氛圍更低迷了。

雲遙最初的好意,使得荒城百姓更加自怨自艾。

「罰她跪一個時辰也夠了,霓姊。」雲霞仍是想先救下雲遙。

雲霓輕嘆︰「……在她凍成冰棍之前,去領她回來,煮壺羊女乃酒給她暖身吧。」

此話已是心軟的特赦,雲霞聞言欣喜,立刻吩咐小婢去辨。

不一會兒,抖得像被雷劈過的雲遙讓人攙回城內,她唇色發紫,芙顏發白,雙臂酸軟到連一小碗羊女乃酒都捧不住,必須由小婢替她端著。雲霞解下毛裘覆在她身上,耗呆討好地偎近她,大大身軀蜷成半圓,用雪犬特有的豐蓬軟毛替她保溫。

雲霓雖只是站在一旁,沒為她做任何事,眸里卻流溢又憐又憂的關懷,但出口的言語,仍謹守一個代理城主該有的分際︰「你知不知錯?」

羊女乃酒溫得暖呼呼,貪婪大飲的雲遙終于饜足,僵僵點頭,脖子凍得像是發出喀喀幾聲便會啪地折斷,她苦皺的小臉充滿反省之色,說道︰「我知錯……錯在我竟然以為耗呆可以扮好貔貅……笨耗呆!」

說完,她掄起拳,軟綿綿地敲了耗呆狗頭一記爆栗,無辜狗眼亮晶晶,像眸子含水,瞅著她,嗚嗚低吟,好似說︰我怎知道那只叫啥皮啥休的家伙竟然不愛羊骨頭?!很補耶!

「遙妹,你根本就不知錯!」雲霓輕喝,做不來拍桌大斥的粗魯行徑,她總是恬雅文靜,罵人也像在輕聲細語。

「我知道我錯了呀──」錯在誤信匪狗,找它擔此大任。

「你錯非錯在你找耗呆去假扮神獸,而是你欺騙了全城百姓!」

「我只是想讓大家高興一下!霓姊,你都不知道他們看見耗呆──不,是看見貔貅時,每個人有多驚喜、多快樂。」雲遙忘不掉每張臉孔上的光彩及喜泣,那一刻,他們充滿希望,開懷無比,因神獸而感到救贖……

「那你看見他們現在有多失望嗎?」雲霓一句話,完全堵死她。

雲遙小嘴輕扁,逐漸恢復紅潤的臉頰又褪去一些燦亮。

她看見了……看見他們發亮的神情,黯然失色斂去笑容,彷佛滿天星光遭烏雲遮蔽。這不是她的本意,她不想任何人失望的,她想讓大家振作些,不要苦著臉,不要流著淚,不要哀聲嘆息……

結果,她害大家更難過了。

當時,若是沒叫耗呆佇留,快快跑掉,留下驚嘆及乍喜,不就好了嗎?都是為了貪看城民無比高興的模樣,想使他們再歡喜久一些,才會……

看出雲遙這回的懊惱是真真切切,雲霓放軟聲音道︰「貔貅若真來到荒城,城民絕對欣喜若狂,但你不該用這種方式,教城民先是高興,後又落寞。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幫忙城民修復雪害的損傷,應付不知何時再來的下一波暴雪,你怎會異想天開鬧了一出貔貅入城的荒謬鬧劇?」

雲遙不滿地噘嘴︰「因為它去了西京,卻忽略我們荒城,我們比西京更需要它,我只是覺得老天既然忘掉我們荒城,我們就自救,神不來,我們自己扮神……」

「貔貅去西京的事,有幾分真幾分假呢?說不定也是西京城民胡謅出來的謊話,有心人想杜撰出來謀利,興許,是耗呆流落在外的哪只兄弟假扮。」雲霞笑道,耗呆嗚咽一聲,抬頭,听見它自個兒名字的本能反應。

「我相信那是真實的消息。」雲遙與二姊看法相左。

「為什麼?」神獸究竟存不存在于世,誰見過?誰能保證不是眼花將其他動物誤當成傳說中的聖潔仙獸?

「不知道。」雲遙迅速回答,不經大腦,全憑一股直覺。

她說不上來這種篤定的深信不疑是打哪兒來的。或許,她也想相信神跡,與一般人同樣抱著希冀,渴望世上真有神,真有降福招喜的仙獸;更應該說,她希望那是真實無誤的消息,不要只是訛傳。

「即便貔貅現身西京為真,亦與荒城無關,我們此時需要的不是神獸招財,而是與城民同心協力,共度難關。」雲霓不忍多苛責小妹一片用心,輕嘆,希望小妹能知輕重,將心思用在對的地方,貔貅事件姑且先告一段落,眼下尚有其他正事待辦。「爹派人傳回消息,便道已搶通一半,可以通行,我準備請文豫帶隊人馬,跑趟最近的鄰城,運回民生必需物資。霞妹,織坊里的羊毛織物還有多少?足夠支付文豫買貨的金額嗎?」

「這次雪羊死傷慘重,埋去許多,又宰殺許多,再加上毛織紡好幾日沒有開工,怕是所剩無幾……我們能否先請鄰城援救,讓我們賒貸,等下一批毛織物做好,再變賣還清?」雲霞甜笑斂去,面色一凝。

「我們畢竟是外人眼中的反叛刁民,不服從西京派遣的官令,別忘了爹算是叛逆賊子頭,他們願與我們交易,是因為我們的雪羊毛質料上等,別處采買不到,其中單純便是利益,不帶任何同情,我不認為他們會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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