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貅離開連躺數日不曾下來的床榻,走出貔貅洞,一路上反復說服著自己。
銀芒包裹于她周身,白亮長發拖曳著美麗星光,在清澄夜空里,宛似星子降世,劃過天邊,隨她馳過之處,留下奇景。
當她落腳于海棠院中,銀色長發柔軟听話地紛紛乖墜回她縴背及胸前,瓖嵌著淡薄耀芒的美人兒,佇立小庭之間。
銀瞳內,滿是困惑,不由得偏著螓首,望向那扇沒透出半絲燭光的緊合窗扇。好像……還不到方——那只人類睡覺的時間,他習慣睡前讀些書……不對,他睡了不是更好?方便她去拿飾匣走人,而不需要隱身潛進房里,與他打上照面。
銀貅強迫自己冷哼一聲,不想承認自己方才動了一些些……想看他一眼的蠢念頭。
無聲地進了房,找到飾匣,她抱起它就要走,腳步卻被什麼給纏住,彷佛生了根、黏了地,沉重到無法輕易抬起。她停在那兒,背對繡屏,繡屏再過去,便是她曾與他纏綿嬉戲的大床,她被困在他和絲軟被褥之間,果程的女敕膚,同時感覺到他渾身賁起興奮的肌理,火燙熨貼,以及身下被褥滑膩微寒的細致黹紋,他抱緊她,啄吻她的發鬢,一路烙下濕熱印記,輾轉于雙唇上的吸吮,那時彼此氣息交融,近得可以感受到鼻息煨暖著臉頰的溫度……
銀貅回過頭,告訴自己,看一眼也無妨。
不過是一眼,不會驚天動地,悄悄地、偷偷地,看他一眼。
看完,就走。
她屈服于一時的貪婪,仗恃著自己隱去身形,不會被誰看見她此刻的窩囊及不爭氣,懷里飾匣抱得更緊些,慢慢走過去。
多奇怪呀,她的這雙腳,要走出房門時寸步難行,要走近床邊時卻是反常的迅速猴急……她撇開自我嫌惡,幾步飛快挪移,已在床邊發怔。
沒人。
被褥平整,絲衾折迭方方正正,一對繡枕擺放妥當。
「不在呀……」呢喃間,帶有那麼一丁點的失落。
連偶遇的緣分也沒有了嗎?
說不上來的低潮,撲襲而來,她茫茫然旋身,茫茫然嘆息,再茫茫然躍入夜空之中,本欲要走,嗆濃的焚紙味道,留住了她。
一陣陣的煙,由腳底方向飄竄上來,氣味不好,逼出她的咳嗽和眼淚,她閃到右側,避開濃煙,下方仍是方家府邸,這麼晚了,還在燒些什麼呢?
好奇心使她緩緩降下,眼前的景象她未曾見過,亦不懂那群人類在做什麼,好多人身穿素衣,跪著哭著,手里拈著香,或是忙于在火堆之中投入為數不少的奇形紙張,也有人站著誦念一口混亂經文。
撇開那些閑雜人不管,後堂側廳,平時用來招待方家熟識的友朋親戚之處,現在被一大片白幔覆蓋。梁柱上,門戶周遭,那雪一般的顏色,清冷、蒼涼、孤寒,雖不若雪擁有凍人的寒意,卻同樣教人看起來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顫。
她越過眾人,走進懸掛「奠」字布幔的後堂側廳,屋里沉重的死寂教她想馬上遠離,彌漫一室的香煙,好燻人,眸子都快要睜不開了,人類好怪,夜里不睡,集合于此,又哭又拜,做啥呢?
她要走了,這早讓她不舒服極了。
捂住口鼻,兩泡眼淚嗆離了眼眶,淚水洗滌過的視線,短暫變得好清晰,清晰到她看見廳堂早面擺了長桌,桌上有飯有菜有酒,還有一塊長木板,書寫方不絕的姓名,而再進去,有一副巨大的……木箱?色澤烏沉,比人來得更長更寬,形狀不是單純方方正正,而是她不曾見過的怪異模樣。
一開始,她沒有多做猜測,不明白這廳里進行著何事,她退了出去,大口呼吸新鮮空氣,肺葉舒坦了,腦子也清楚了,她驀地瞪大眸,難以置信地轉頭,望向極其刺眼的大大「奠」字。
氣味!
她聞到了他的氣味!
銀貅揚袖拂倒了堂里焚香的爐子,刮起一場強風,吹散惱人的各種味道,它們害她的嗅覺變駑鈍,無法分辨那股氣味從何而來。
突如其來的怪風,引來不少驚呼,眾人連忙扶住傾倒物品,焚燒未盡的紙花,漫天飛舞,紅色星火,點綴夜空。
銀貅重新奔進廳內,為何大木箱之中會傳來方不絕的氣味?他在里面做什麼?縴細柔荑輕輕托住弊蓋,稍微一施力,棺蓋輕易被掀倒,砰的一聲,翻落旁側。
「怎麼棺材板會自個兒翻起來?!呀呀呀呀——」堂內一陣震天尖叫,眾人如鳥獸散,以為是亡者顯靈。說不怕是騙人的,無論少爺生前待他們如何之好,尸變之後,哪只僵尸還會顧及生前交情,不全都是先咬再說?!
眾人退散得好遠好遠,誰也不敢留在原地,除了銀貅。
她盯著棺木——貔貅沒見過何謂棺木,並非無知,是他們不曾需要使用它,貔貅的生與死,皆是順其自然,如同一般獸類一樣,誕生于草堆,死後歸塵土——里頭確實躺著方不絕,卻又不像方不絕。那人的臉色好可怕,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眼窩下黯沉黑影明顯可見,甚至可見其凹陷痕跡……與她印象中的輪廓相去甚遠,他的睡顏,她見過太多太多回,像極了沉睡中的猛虎,慵懶間,不失粗獷踽勇,不該像現在……
胸口規律的起伏呢?
強而有力的心跳呢?
他死了,躺在那里的,是一具沒有呼吸的尸體。
這個認知,驚愕了她,更驚嚇了她。
方不絕死掉了……
是因為她沒留在他身邊,替他排除掉詛咒的緣故?
是在她離開的這幾日,他遇見了危險?
他是如何被奪去性命?
銀貅混亂地想著,胸臆劇痛地想著,神獸排斥所有穢氣的本能,沒能阻止她將手掌貼在他的臉龐上。
對他當日絕情的怨懟還那麼強烈,卻不足以蓋過見他失去性命的難以接受。收到休書時是那般的痛,又恨極了他,賭氣要與他再無瓜葛,無論他的死活如何,她都會不為所動,原來她根本就做不到……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不趕快替少爺蓋好棺木嗎?!」玲瓏嬌斥著躲得遠遠的眾人,並率先回到廳內,雙手合十地跪拜方不絕,喃喃說著︰「少爺息怒……是不是我們哪兒做的不好?您進夢里交代我們去辦,讓我們知道,或者……是我們沒能尋回少夫人,所以惹您生氣了?阿吾已經帶人努力去找,相信過幾天就能有消息傳回來。」她又叩了頭,幾名男丁合力將沉重棺材板蓋回原位,銀貅惱怒他們阻礙了她凝覷方不絕的視線,耳邊又再度傳來玲瓏與其它婢女說話的聲音。
「少夫人究竟去了何處?那日在房里到底發生何事……」
「那天的怪事不只少夫人莫名失蹤,還有少爺斷了氣之後竟然回光返照,能向夫人下跪拜別,再獨自走回海棠院。我們大家都以為是老天爺不忍方家絕後,更不忍少爺是為救小乞兒而身受重傷,才降神跡在少爺身上,大家皆親眼看見少爺那時的模樣,與平常健康時候沒有兩樣,結果少爺卻死在自個兒房里,坐個時辰後才被發現……大伙兒在猜,少爺回房之後,有沒有可能是與少夫人發生了爭執,結果被少夫人給——」
「先別胡亂猜測,找回少夫人才能知道當天始末,也才能讓少爺安心地走,少爺生前那般疼愛少夫人……」
玲瓏她們接下來還說了什麼,銀貅已經沒有在听,腦子里嗡嗡作響著那短短幾句交談。
她離開的那天,方不絕便死去了?
什麼叫他斷了氣之後,回光返照?
他為救小乞兒而身受重傷?
回光返照之後,回到海棠院,模樣與平常沒有兩樣……
死在自個兒房里?
有沒有可能與她發生爭執?
可那日……他回房之後,撞見她來不及變黑的銀發,他指責她,說她是心存不良的妖,不听她唆,要她離開方家,他還寫了休書,丟給她,她氣極了,掉頭走人,然後呢?然後接下來的他怎麼了?
你那是什麼模樣?!為什麼你的發是銀色的?!你真如眾人所言,是妖物?!
這句話,並沒有任何詭異之處,無論當時是誰見到她的原樣,都會如此質疑。
但,仍是怪。
敝在他那時的口吻和神情;怪在他沒有震驚、沒有恐懼、沒有難以置信、沒有倒退三大步,像是……他早就見過那般的她一樣。
就算他膽子大,不怕妖,至少會有正常人錯愕的本能反應,可他沒有,他嘴上雖然說出那些話,面容卻太過冷靜,此刻回想起來,很怪。
銀貅見玲瓏為方不絕點燃一炷清香祭拜過後,起身離開側堂,她追了過去,在一處拐彎檐下,撤去隱身術,以黑發之姿在玲瓏面前出現。
低垂螓首抹拭眼淚的玲瓏,一古腦地撞上她,正要埋怨是哪個冒失鬼走路不看路,一抬頭,看見眾人連日來急著尋找的少夫人就站在眼前。
「少夫人?!您這幾天去——」
「告訴我,方不絕怎麼死的?!何時死的?!」銀貅不給玲瓏提問時機,逼問道。
「少爺是……七日前過世,為搶救一名險些被馬車輾壓的小乞兒,他撞傷側邊腦袋,送回來時……已經奄奄一息,還來不及派人去請您過來,少爺就斷氣了。」
玲瓏原本還想接著反問,為何少爺過世的同一日,少夫人也跟著不見蹤影,對于這一點,她很不能諒解,但少夫人的神情……好威嚴,讓她所有指責的話語,全梗在喉頭……
「那回光返照是怎麼回事?!」銀貅冷著麗顏的模樣,高傲無比,有股教人不敢違逆的氣勢,屬于神獸貔貅與生俱來的高潔。
「……說來奇怪,明明就沒了氣的人,突然坐起身,嚴重出血的傷勢也不再汩汩冒血,他向夫人下跪叩頭之後,轉身要我們所有人不許跟上,他便走回海棠院去了,完全沒有氣虛無力……」
確實奇怪。
她那天見到的方不絕,臉上與身上皆沒有血腥昧,他若身受重傷,她一定能聞到。
「呀,還有一件事也很怪……」玲瓏突地想起一件小事,確實是很小很小的事,本來不值得一提,她亦不明白為何此時此刻自己會想起它。「那時候,我們以為少爺要交代遺言,所以湊近他唇邊听他說話,他是說了幾個字沒錯,可並不是少夫人或府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我們听得有些含糊,不確定少爺是不是痛到胡亂申吟了……」
「他說了什麼?」
「什麼……勾繩子的……」
「勾繩子?」銀貅皺眉。
「不是勾繩子……是胡、胡繩,我們以為他是要找胡人編制的長繩,但好像又不是,他後頭還說……勾成……勾成什麼呀,我們真的不知道……他要全胡繩來勾成什麼……」
銀貅的眉,更攏在一塊了。
胡繩勾成什麼……
胡繩勾成什麼——
胡繩勾成——
胡——
狐……
狐神,勾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