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銀貅 第7章(1)

方不絕坐在床沿看她。

睡顏帶點忐忑困擾,即便眉心細攏,依舊俏美嫣然,又長又濃密的羽睫輕掩著慧黠眸兒,應該是睡太沉,以致于沒空暇去理會變身法術的穩定度,又或者,她在這里已經待得太習慣、太安心,松懈了戒心,兩扇墨黑的絲絨長睫上,隱隱閃過銀光,不單單是眼睫,還有她那頭又直又長又細膩的發,不時有銀色光芒流泄,雖不頻繁,但只要認真盯著瞧,就能瞧見那般的美景一閃而過。

她喜歡趴睡,坐張容顏埋進軟綿枕間,被擠壓的小嘴,自然而然噘高,女敕紅如初春粉櫻,白皙無瑕的肌膚上,爬過幾絲頑皮青絲,正巧在他深深凝視她時,粉腮間掛著的那綹鬢發突地變成銀亮顏色,幾顆點點小銀星飄落而下,沒入她花瓣般臉龐,消失無蹤。

難怪,她美得如此絕對,世間難見此般絕色。

難怪,她不若人類姑娘矜持守禮。

難怪,日前收到來自南城陸家的信,里頭怪異地不斷致歉,痛斥自家妹妹不懂事,竟鬧出逃婚這等丑事,並再三保證,會傾盡心力將不肖妹子抓回來,親自押回方家負荊請罪,又說陸府不久前接獲陸小蟬——正牌那一位——親筆家書,言明她絕不回方家受苦受難,要家人放棄尋找她……當時他讀完信只覺一頭霧水,現在亦通盤了解了。

在他身邊,是美麗的貔貅。

不驚訝這件事實嗎?不,他非常驚訝,她不是陸小蟬,已經夠教他震撼,她是神獸貔貅這點,緊接而來,彷佛有人連續揮來兩拳,第一拳已經將他打得坐昏,第二拳的效用自然不若第一拳來得強烈。

又或者該說,他對于她是貔貅的身分,抱持著一種……呀,我就說怎麼有人能美成那副德行?原來是聖潔神獸呀……的恍然大悟。

他俯身,撥開銀絲雲鬢,粉般星光繚繞在他指月復間,碎碎銀亮,很美。他輕啄她的臉,吵醒了她,甫睜的美眸,是漂亮的濃銀色,她迷蒙一笑,儀態萬千。

驀地,她彈坐而起,一臉受驚嚇的模樣,急急爬到他身邊。

「你回來了?!你沒有事吧?!你……」口氣也急乎乎的,小手撫遍他的身體,擔心他受到坐點損傷,毫無自覺自己一時惺忪酣睡,露出銀發模樣。

她被包裹在絲絲銀亮長發間,更顯唇紅齒白,銀芒映照下,女敕肌賽雪數分。

雖然僅止一眼瞬間,方不絕已經瞧得清清楚楚,甚至為之屏息。

「怎麼了?一直看我?」銀貅見他完好,沒有帶傷,才安心地吁口氣,偏著螓首,流露天真單純,此時的她,已是黑發黑瞳,與尋常人類姑娘無異。

「誰教我娶了一個天仙美妻,讓我看痴了。」他故意說得輕松愉快,伸手為她撩開垂額長發。

「我才不是天仙呢。」她是貔貅,被夸像天仙,一點也不開心哦。

「別貪睡了,來,我有東西要給你。」他取來長衫,為她披上,讓僅著一件小肚兜兒及褻褲的她,稍稍遮掩一身美景。

「什麼什麼?」她一臉好奇,跪坐在床上,探頭探腦。

小幾上擺放一只木制鏤雕漆盒,八角形狀,約莫托盤大小,很沉,鏤空之處都嵌上坐透明顏色的蛋白石片,她不知道那是何種寶石,只是輕易瞧懂盒蓋圖案是花兒,相當精致。他雙手捧著,擱在她屈彎的腿上,要她自己打開看看。

銀貅不跟他客氣,彈開盒蓋上小扳鎖,內容物教她發出小小一聲驚嘆。

好多糖飴哦……不,不是糖飴,是一顆顆磨亮、磨圓的各色彩玉,琢磨成一朵朵小紅花的紅寶礦,一片片小女敕葉綠繰寶礦,一條條拇指寬度的銀制小魚、金制小鳥……還有好多好多,分門別類,擺在一格一格漆盒小洞間,一時間,眼花撩亂,不知該先往哪格瞧。

「這些東西,隨便你處置,你愛拿它們來佩戴也行,打彈珠也好,珍珠磨粉泡茶喝亦可,盡避去用,不會有誰干涉它們的用途,用完了,過幾天我再補滿。」既然知道她是貔貅,便明白金銀珠寶對她的重要性,與富貴奢豪無關,只因這是她的主食。

也就是說……她可以把這一盒東西吃光光,誰都不會唆?

「為什麼要送我這個?」她好奇地問。

「不喜歡?」那他收回來好了。

「喜歡呀!」她死命抱著,不讓他拿回去。這一箱夠她吃好久,而且每一款看起來都好美昧,外型特別精雕細琢過,不像原礦,丑丑一團,有時還會咬到碎石。

「喜歡就好,問這麼多。」方不絕說著,眼尾藏了滿滿笑意,長指撥弄盒內飾物。「你最喜歡哪一類?這個?」他指指圓形珠玉。

「這個。」她毫無心機地將他的手指推到了銀制小魚上。

「銀?」不意外的他,仍必須裝出驚訝表情。「為何?」

「它聞起來最香呀。」說完,馬上驚覺自己失言,咭咭假笑,舉起一條小銀魚在兩人眼前晃,模擬真實魚兒戲水,一會兒咻地游過來,一會兒咻地游過去。「你不覺得它好亮嗎?一閃一閃的,真美。」

「那以後我多拿些銀飾來,不只做成小魚,還可以弄個『福』字『喜』字,或是銀制梅花之類。」

「好呀。」听起來就好可口的感覺。

「這麼偏好銀制物,那以後叫你小銀好了。」

听到好熟悉的名兒從他口中說出來,銀貅怔了片刻,眨巴著大眼看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個兒還想睡,才迷迷糊糊听錯了。

他叫她……小銀?

「府里有個愛吃土豆的長工,大伙就叫他土豆,有個愛收集陶女圭女圭的丫鬟,大伙就叫她陶娃,你喜愛銀飾,被叫聲小銀很怪嗎?」方不絕自知牽強,舉了兩個不存在的人物當例子,不想讓她生疑。

他不願再用其它女人的名字喊她,相信她也一樣,不稀罕自個兒頭上竟冠了別人的名,否則,來試探看看。

「你不喜歡?那我繼續叫你小蟬好了——」

「不要!我喜歡呀,你叫我小銀,多好听,比那個小蟬好上幾千幾百倍。」銀貅咧開粉唇,笑得開懷、笑得得逞、笑得巴不得早幾天就用這招來替自己改名兒,她手里的小銀魚,游到他鼻前,一啄一啄戲弄他。

「小銀。」他如她所願,嗓音既低又沉,像呢喃,像夢囈,像男人剛睡醒時,聲音帶些慵懶及可愛睡意的酥麻好听,銀貅打了幾個哆嗦,覺得渾身發麻,彷佛被電到一般。

她還他一個閃亮亮的甜笑。

那一瞬間,方不絕甘願為她摘星折月,只求換取她嫣然一笑。

「我從此刻開始,要與你形影不離,我要一直在你身邊,日也跟,夜也跟,以後你出門,我也一塊,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銀貅摟向他腰際,揚聲宣告。

換成以前,他會以為她在說笑調情,而現在,他明白她何以突來此言,恐怕她已從勾陳口中听見他的死期了吧?才會從眸子深處流露出擔憂不安,才會在乍醒之際反應激動,怕他傷了壞了。

他觸模她的長發,細細安撫,感受她的放松,只是箝在他腰上的柔荑依舊沒有挪開。

「帶妻子去船行做生意,會被取笑我離不開你。」

「有什麼關系,我會很乖的,不吵你做事,只要讓我守著你就好。」守在他身邊,才能當他一遇危險時,立刻出手保護他。

「別說傻氣話了,我可不想讓我美麗的娘子出去拋頭露面,引來歹人覬覦。」她真不知道她一踏出去,那般絕世美貌會引來多少麻煩嗎?

「這種小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讓誰踫我坐根寒毛,別看我嬌嬌小小的,我脾氣很凶吶。」歹人?她才不怕哩,敢來惹她,自討苦吃!

「我連其它男人多瞧你一眼都無法容忍,我會嫉妒。」

不然我隱身嘛。呀,差點憑直覺講出來。銀貅在心里吐吐舌,自己也覺得這方法好,不用跟他講明,她自個兒默默去做就好。

「好吧,我在家里乖乖等你回來。」

她突然變得好溫馴,超好商量,惹來他的挑眉。這丫頭,打什麼壞主意?

她沖著他笑,又道︰「你也要答應我,要好好保護自己哦,危險的事兒不能去做,走路要看路,吃東西要細嚼慢咽,過街時要注意馬車,不要去玩水,不要去不安全的地方,不要晚歸,沒事兒早點回來……」她認真交代,不希望他涉及坐點會危害他性命的事件。當時要是向勾陳問清楚他的死因和死期就好了,現在就不會這麼無助……沒關系,有她守著,安啦。

她不允許誰傷害到他,他從頭到尾,每根頭發每根寒毛都是屬于她的!

銀貅雖不知她將面臨的「敵人」是誰,不知方不絕的死劫何時會來,但她沒在怕,即便勾陳用著她不曾見過的嚴肅神情,淨說些恫嚇她的言語,確實令她感到不安,甚至當勾陳靜默地離去之後,她的眼淚便不听使喚地淌落,久久不止,哭完,抹干淚水,想保護方不絕的決心更堅定。

她喜歡他,喜歡在他身邊的感覺,喜歡他寵溺她的包容,喜歡他太多太多了,喜歡到不能忍受失去他,他是她的,她誰也不讓,就算是他的逃妻陸小蟬回來,她也不把他懷中的位置交給她!

她對他的喜歡,已經滿溢出來,超越了喜歡金銀、喜歡寶氣、喜歡睡覺的「喜歡」……

她不要他受任何傷害,別說是死,連根指甲都不要他斷。

絕對。

銀貅做到了形影不離。

隱去身形的窈窕人兒,在風中漫開一頭耀眼銀發,張狂舞亂,天羽霓裳的黹紋跟隨翻飛裙擺而變化莫測,數之不盡的銀星細芒在她周身散敞綻開,只可惜如此美景,人類無幸親眼見識。她佇立屋檐上,緊盯著方不絕坐進馬車車廂,馬夫揚鞭輕喝,兩匹駿馬載著他前往船行,她立即飛躍追上,幾記蜻蜓點水,她穩穩止步于車廂正上方,不露痕跡,不發出坐點聲響。

待他下了馬車,進入船行,她便不離他超過三步以上的距離,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看著他認真工作,排船期,算貨量,仔細交代手下人諸多細節。偶爾有客人前來拜訪,又或者是他外出談生意,但大多數時間他會去檢修船只,放置大船的倉廠,一根根橫放或直擺的巨木看上去危險十足,她不放心地施了法術,用一圈一圈銀光縛綁它們,絕不會發生意外倒下的恐怖場景。

他喝的每一杯茶,她都暗地里先探進一根指,收回,以嘴舌忝舐是否含毒。

他見的每一個人,她都悄悄擋在兩人中間,仗恃著誰都瞧不見她的優勢,貼身護他。

他坐著謄寫信件,她便窩坐桌邊一角,看他研墨潤筆。

有時,他會突然抬頭,目光落往她所在之處,好似看見她就在那兒,嚇得她心驚膽戰,伸出柔荑在他面前揮了揮,他沒有反應,看來應是巧合,說得也是,他怎可能發覺到她呢?

他前腳一出,她後腳跟上的情形,日復一日,海棠院只留下嗜睡的幻影去應付玲瓏,她與方不絕同迸同出,當他平安回府,直至踏進房里前一瞬間,她才會搶在他面前,恢復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溫馴小娘子,笑容甜蜜蜜,開門迎接他。

足足兩個坐月過去,方不絕身強體壯,連場小病也沒發過,活蹦亂跳,精力充沛。銀貅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勾陳誆騙了,他這副健康模樣,再活個六、七十年也沒問題嘛。反倒是她,一改平日懶散,勤快得連她自個兒都不認識自己。

貔貅貪睡,沒活動筋骨時,就是睡,跟在方不絕身邊這段時日,她等于是強迫自己隨時清醒,只有夜里數刻的短短睡眠,對一只貔貅而言是不夠的……

所以,她生病了,生了一種明知道自己該清醒,卻怎麼也無法張開眼楮的病。

好幾回方不絕早已出府,她仍癱軟于床上,待她慌張驚醒,追到船行去,見方不絕平安地坐在桌前忙公事,她大松口氣的同時,身軀放軟,螓首一歪,在一旁鋪有坐墊的大椅間,睡到不省人事。更有幾回,方不絕人已經快回到海棠院,她還蜷在船行的長桌上呼呼大睡……

太失職了她!

就算要在眼皮上夾上兩只木夾子或是拿尖錐刺股,也必須逼自己神智清醒一些才對呀!

但是枕頭好軟……

不對不對不對,醒過來,銀貅!

但是眼楮睜不開……

他要出門了啦,銀貅!

再讓她眯一下,一下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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