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銀貅 第1章(1)

心情不好時,食欲總是相對旺盛。

解決不了身體內火焰折騰,起碼肚子咕嚕咕嚕直叫的饑餓折磨,簡單就得以舒緩。

捉進柔荑里的銀手環,在貝齒造訪過後,立刻缺去一角,女敕亮豐盈的紅粉唇瓣幾回咀嚼,將之咽下,又一口,銀手環只剩一半。

銀貅努力吃,認真吃,藉著進食忽略快要燃燒起來的。

吃完銀手環換銀頸鏈,中間還塞了兩顆翡翠耳環當配菜,神獸貔貅嗜吃金銀珠寶,靈鼻能嗅盡天下財氣,哪兒有香噴噴的財氣,它們便往哪兒去,若非餓極了,她不會選擇先在這里飽食一頓。

畢竟,外頭來來往往的,全是人類。

銀貅手抱小妝匣,將盒里飾品當小扳點在吃。

無法否認,她喜歡人類將寶礦弄得小巧漂亮,比起它們藏在石內、土里的原來模樣,妝匣中的東西,秀色可餐許多。

她斂起一身銀光,盤腿窩于絹屏後方,喀滋喀滋啃咬金步搖時,房門被打開,一大群人簇擁著身穿艷紅霞帔嫁裳的新娘子進房。繡有花草的紅蓋頭,遮掩住新嫁娘的花容,不知何故,她步履有些飄浮,全賴身旁丫鬟攙扶。

屋里熱熱鬧鬧,人聲鼎沸,吱吱喳喳說著銀貅有听沒有懂的話。她悄悄探頭去看,只見新娘子端坐在床簾喜帳間,身旁伶俐的小丫鬟陪著笑,將人一個一個請出新房,掩上貼有雙喜剪紙的房門,才疲倦地大吁口氣。

好半晌過後,新娘子終于有了反應,她一把扯掉紅蓋頭,怒氣沖沖地摘下鳳冠,重摔在床上,珠珠翠翠相互雜擊,聲響清脆。

「小姐……噓!噓!噓!外頭人還沒走遠吶,你小聲點!」小丫鬟臉色劇變,忙不迭地奔來,阻止新娘子摔椅翻桌的企圖。

「我不!」新娘子面容姣好,只是胭脂水粉稍嫌濃厚了些,破壞原有的清麗神韻,此時她怒目炯炯,大有豁出去拚死活的氣勢,珠玉霞帔玎玎咚咚被解開來,拋擲于地,她忿忿補上兩腳,踩得珠玉凌亂,她身軀微微搖晃,及時扶住床架,才不至于狼狽跌跤。

「小姐──」小丫鬟幾乎要發出哀求了。

「為什麼我要犧牲自己嫁進這種……這種受到詛咒的家庭?!我哥哥嫂嫂瘋掉了嗎?!你放開我!攔我做啥?!竟然還對我下軟骨散,將我從南城綁到西京,想強逼我就範,混帳混帳混帳!就這麼想要錢嗎?!想靠買我的聘金去補商行的偌大破洞嗎?!」

銀貅好奇地瞧著,嘴里一邊咀嚼漂亮瓔珞,像看戲人一般風涼。

「小姐,你做什麼?」

「逃婚。」新娘子試圖穩住笨拙不听話的十指,吃力地褪去身上嫁裳。

「別呀……我們都已經進了方府,怎、怎有辦法逃?再、再說,小姐你一走,後頭的麻煩該怎麼辦?」

「我管它的。」新娘子打開窗,搬來圓凳,撩裙踩上,跨出窗欞,軟骨散的余力,全被熊熊狂燒的怒火壓過。

「小姐……」

「要就跟來,不要你就頂替我的位置,當這個鬼地方的少女乃女乃。」新娘子惡狠狠撂話。

「不不不不不我不要,我我我我跟你走……」

「那就快!」新娘子跳出窗外。

小丫鬟眼中有淚,看得出百般不願,頻頻回首新房,新娘子威脅要她頂替少女乃女乃位置的恫嚇教她頭皮發麻,她心一橫,顧不得後續紛紛亂亂,跟隨新娘子的腳步一塊離去,嘴里嚷嚷「小姐等等我」,兩人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

房里又只剩銀貅一只。

好短好亂的戲碼,瞧得她一頭霧水,總之,就是有人不想就範,所以逃了,是吧?

聳聳縴肩,她從繡屏後頭出來,看見床上的鳳冠瓖滿一顆顆飽滿珍珠,一時嘴癢,走過去,抱起它,折下兩顆先品嘗品嘗味道。覺得口感不錯,她坐在紅幔垂懸的床沿,大快朵頤,珍珠小小一顆,一口一個,像在吃花生米。

可惡,身體還是熱,彷佛此時桌上那對龍鳳燭,正燃燒著。

臭金貔,害她現在這般痛苦。不愛她也沒關系呀,還是可以銷魂纏綿一番再各自分散嘛,貔貅不都如此,有哪一對懂情識愛?

她用力吸氣吐氣,嘴中詛咒似地重咬珍珠,喀喀聲爽脆漫開,腦子里想的全是明天該去找銀貔、玉貔或珠貔來解決這惱人欲苦。

那幾只公貔都很討人厭,討厭到就連在求偶時節撞見他們,都會很想一爪子耙過去,吼著叫他們離她遠一點。

看來,得蒙上眼楮,捂住耳朵,放空一切,才能逼自己忍受他們。

獸就是這一點不好,本能操縱了理性。

銀貅有些垂頭喪氣,光想到那幾只公貔,精神都沒了,好想挖個洞,把頭埋進去,逃避一下現實,此時這兒沒有洞,只有繡了交頸鴛鴦的紅繡枕,她勉勉強強姑且替代,丟開鳳冠,螓首埋向紅繡枕。

軟乎乎的,好舒服,還有日光曬過的暖暖香息……

她放任自己深陷其中,躺平,管它繡枕上的圖紋是否會印紅她柔女敕芙腮,她不想煩惱這種小事,她吃飽了,食欲獲得撫慰,越顯強烈,也就是……

飽暖思婬欲?

她正咭咭苦笑,房門驀地被人打開,她想施法遁逃已經來不及了!

棒著火紅色床幔,她看見一個男人跨進房,她知道,他也瞧見她了,她大可不理會是否驚嚇到那只雄人類,讓他誤以為見鬼地咻一聲變不見,但她卻沒有這麼做,維持整個人平伏于床上的姿勢。

味道。

他身上,有一股味道,鑽進她鼻腔,教她好奇。

除卻酒氣外,還有好矛盾的味道,龐大驚人的財氣交雜著闇息──一種糾纏在他身上的危險氣味,並非由他自身散發,而是外來的,圍繞在他周遭不消散。

她抽抽鼻翼,想嗅得更清楚……是財氣沒錯吧?這麼甜這麼香,雖有些不一樣,應該相去不遠。

一般而言,有財氣的人,一生大富大貴,錢財會自動自發跟在他身邊轉,做任何生意都能輕易致富,本該與貧窮惡運絕緣,可他身上卻還有闇息,太詭異了,不應該吶。

那股味兒,使得她留下來沒走。

方不絕看見那具慵懶臥床的女體,泰半藏于床幔後側,縴柔的腰、圓俏的臀、修長的腿,全因身上那襲綢紗羅裙柔軟地服貼著每寸娉婷而展露無遺,床幔遮去她的上半身,無法辨識她清醒與否或容貌如何,他的目光很快挪向滿地狼藉──被棄之如敝屣的鳳冠霞帔,沒等他到來便自作主張掀下的紅蓋頭,紅嫁裳更是像堆腌菜似的拋在窗邊。

心不甘情不願的出嫁,所以拿東西泄憤,是嗎?

他反手關上房門,踩過一地凌亂,她既不屑那些婚嫁之物,他亦毋須珍惜。帶著與她相同的不甘願,他扯掉身上可笑的紅蟒袍,抽開束發玉石冠,黑發狂野地敞散開來,他拋去蟒袍和頭冠,任由它們加入地板那堆混亂之中,隨著他走近,銀貅將他瞧得更仔細,紅幔並無法成為她的視線阻礙。

這只雄人類,很高,很魁梧,很壯,輪廓粗獷毫不爾雅,濃眉大眼帶戾氣,薄唇挺鼻有寒意,刀削般的下顎強而有力,拼湊出一張與俊美無緣的容顏──並不是指他丑陋,他只是不如人類男子文質彬彬,他像她見過的山林野獸,即便擁有化為人形的本事,那股獸的野性仍舊清楚可見。但他明明是人類,那種弱小無害的怯懦動物,怎會使她聯想成獸呢?而且,還不是溫馴小兔兒那一型。

燭火搖曳,暗沉不明的光線,投射在方不絕臉上,猙獰的陰影,隨著深刻輪廓的起伏而盤踞在他面容上。

就在他伸手撩開紅幔時,銀貅一聲小小驚呼,差點忘掉自身處境,趕快做出反應。

方不絕以為自己看到了銀芒,以及白銀般的螢光。

是他眼花嗎?那一瞬間的輝亮耀眼是錯覺?

床笫上的女人,長發潑散枕面,猶如上好絲綢柔美,他不曾見過如此直亮烏黑的發,沒有半絲凌亂,彷佛正誘惑著人將手指探進其間,享受它的柔膩細致,而青絲流溢下的半掩容,才是真正讓他失常呆住的元凶。

五官莫過于就是一對眉、一雙眼、一個鼻、一張嘴,以及耳朵加總在一起,每個人都有,有人大有人小,有人挺有人扁,有人薄有人厚,說要能生得多好多美麗,他抱持冷哼不信,然而,此時的冷哼,卻像在嘲弄他見識淺薄,如井底之蛙,不懂外界千奇百怪。

她太美了,美得帶有一點妖異,一點人類不該有的月兌俗,黛眉如新月,美眸色澤不知反射由哪兒映落的光輝,摻上薄薄的銀。花顏似芙蓉,柔女敕細膩,雪般肌膚白里透紅,唇兒微掀,未受胭脂沾染,自然的艷紅顏色,豐盈水亮。

他知道他迎娶之妻稱得上是個美人,只是完全沒料到會這般……超過,一時之間,他攢緊了濃眉。

他沒忘卻他的妻子擁有怎生風評,一個被寵壞的驕矜女孩,一個招惹麻煩為樂的劣性姑娘,一個從不在意他人目光的放浪女子。

方不絕只容許自己怔忡須臾,隨即恢復原有的冷峻神色。

「你的規矩需要重新再教導。」他森寒道。

銀貅還沒弄懂自己干什麼把銀色長發給弄黑,她該做的不是這個,而是掉頭走人才對。

听見他的聲音,尚未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她只是看著他,帶點好奇,帶些探索,而她也毫不掩藏自己的情緒,大剌剌地表達出來。

「起來,把你使性子弄出來的混亂收拾好。」他命令著。

「那不是我弄的。」銀貅才不替人善後,關她啥事呀,再說,他自己剛剛不也月兌了衣裳隨手亂丟嗎?要收拾也該他先以身作則。

方不絕不給她狡辯的機會,探手箝拎起她,她輕盈得像個布女圭女圭,落入他懷中,兩人靠得恁近,雙方身上的氣息和體溫震懾彼此。

他好燙,扣在她手腕上的厚實大掌,宛如炭火。

她好燙,芳馥軟綿的身軀貼合著他,薄絲衣裳,阻隔不掉那股炙熱,赤果藕臂,縴細得容他一手掌握,她輕輕吐息,像溫暖春風,拂面而來。

他身上氣息濃烈,有她喜愛的財氣,這男人像個寶礦,聞起來好舒服,此刻的貼近,那股味兒更清晰,只是她仍不解,另一絲的闇息,從何而來?

她身上香息幽幽,似花不是花,甜甜的,淡淡的,也像糖飴,一種教人口齒生津的味道。

方不絕做了好幾回深深吐納,才有辦法維持做丈夫的威嚴。

「收拾好,不要挑戰我的怒氣。」停頓,吸氣,吸進大量芬芳,肺葉為之緊窒,他重重吐出,下顎繃得緊緊的。「我不管你在陸府過著怎生日子,張狂怎生脾氣,進我方家門,就得守我方家家規,三從四德是最基本,以夫為天的道理你牢牢記住,我是你的丈夫,你必須順從我。」

如果有哪只公貔膽敢對她說這種貶抑之語,她會露出獸形,和對方拼個你死我活。

他說的三從四德她沒听過,以夫為天又是啥可吃的東西她不明了,然而「順從」?最好貔貅懂這兩字是何意!

但他不是貔貅,只是個自大過頭的雄人類,人類在男尊女卑這上頭下的工夫,還真是出了名的……糟糕。

銀貅明白他誤會她的身分了,以為她是那只跳窗逃跑的雌人類。仔細想想,這男人和她同病相憐,她慘遭金貔拒絕,他被本該是妻子的女人拋棄逃婚,兩人都落得孤單淒涼的下場,她都有點同情他了呢。

「好,我撿。」銀貅帶著可憐他的意味,替他收拾地板上散落的衣物,反正花不了多少氣力和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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