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言放宇道別,回到深藍,櫃台里猛一看好象沒人,然後一顆大頭突然浮上來,抬頭看見是她,陽光般的笑窩立即擴散開來。
「快來快來,換妳接手。」
一轉眼大頭又不見了,櫃台里肯定兵荒馬亂中。
這樣的忙碌景象,熟悉得令人安心。
岑茵回以一笑,便熟練地鑽進櫃台,把桌上的點單搜尋過一遍,手腳俐落地煮起咖啡。
兩人默契十足地忙碌著,直到尖鋒時刻終于過去,岑茵才向他聊起今天下午的意外插曲。
誰知道辜城日听了差點沒昏倒,岑茵被他夸張的反應弄得有一點生氣。
他應該要懂的,懂她為什麼會這麼做,怎麼現在表情好象她很蠢似的,早知道不跟他說了。
岑茵無奈地暗自嘆息。
真討厭,誰叫他是唯一能听她嘮叨言放宇的朋友呢?
「妳騙言放宇,我是妳的男朋友?男朋友?男朋友?」哀號聲一直不斷。
「對不起,委屈你了。」岑茵雙手合十,小心地賠罪。「情況實在太緊急了,我不得不這麼說。」
「委屈個鬼,妳腦子有問題啊?」
奔城日抓著咖啡壺,好象隨時會往她頭殼上敲的模樣。「我真搞不懂妳,明明哈他哈的要死,還餓鬼裝客氣。」
岑茵默默洗完咖啡杯,一邊擦手,一邊感慨︰
「這就是女人嘍!」
全世界可能沒有一個女人可以解釋,為什麼明明對著最在意的人,愈是沒辦法控制自己,冷漠以對。
她也痛恨自己,但無能為力。
話說回來,反正他們又不可能復合,撒撒小謊、冷漠一點又有什麼關系呢?至少保留了自尊,不是嗎?
「只有妳才這麼難搞吧?!」
「是是是。」岑茵敷衍地連連點頭,表面裝出一副謹聆訓示的模樣,骨子里其實已經懶得理他。
「不如考慮一下我吧!」才一轉眼,又見他笑嘻嘻地張開懷抱。「只有我才受得了妳。」
岑茵橫他一眼,了無興致地轉過身。
「謝謝,我還沒到饑不擇食的地步。」
「喝,竟敢詆毀老板。」辜城日卷起袖子,做勢要找她算帳。
「開除我啊!」
岑茵笑盈盈地端起泡好的咖啡,狡猾地溜出櫃台。
奔城日目送她清瘦的背影,眼底不禁閃過一絲絲迷惘。
這迷惘,只在他臉上停留不到千分之一秒。
岑茵轉身時,他早已掛好他一貫的陽光牌笑容。
難道辜城日已經沒有地位了嗎?
當岑母又丟出一堆照片在桌上時,她瑟縮在沙發里,不禁咬牙想著。
「這些照片,妳有空看看。」岑母鐵著臉吩咐︰「別想象上次那樣,隨便找個男人來騙我。」
岑茵呆看著桌上那疊厚厚的照片,明知道會惹得母親不快,還是忍不住當著她的面,顫巍巍地深吸口氣,露出恐怖的表情。
岑母果然忍不住開罵︰
「別以為妳媽老了,可以讓妳騙得團團轉厚。我就知道,妳平常又沒什麼打扮,又沒跟有錢人來往,身邊怎麼會冒出一個有錢少爺!啊妳是花多少錢請那個男人來演戲給我看?又開跑車,又穿西裝,唬得我一楞一楞的,結果咧,一年半過去了嘿,連個屁也沒有,嘜來這套啦!」
岑母愈說愈激動,全身激烈的抖動著。
「以後妳要交往的人,沒有我介紹就不算!反正我也不會害妳,妳就把這些照片給我好好看清楚,到時候,時間給我空出來,不然我就去學校給妳宣傳,讓大家來評評理,看這麼不孝的女兒怎麼有資格當老師……」
岑茵頭痛欲裂的閉上眼。
相親!又是相親!
兩星期後,希爾頓飯店。
老實說,她快吐了。
連續十幾個晚上的疲勞折磨,她發誓她已經擠完今生最後一個笑容。
現在她唯一能找到的排解方式就是--吃。
不停的低頭吃東西,把注意力集中在意大利面或牛排身上,把問題全丟給母親。
反正那些諸如︰個性、興趣、星座、生育、未來志向、在夫家扮演的角色、子女教育問題等等等等等……的標準答案,也是她想出來的。
好象,好好吃啊--
餐桌對面的對方人馬,顯然對岑母的自擂自夸一點興趣也沒有,大家一起看著岑茵,也忍不住吞咽滿月復口水。
瞧,她吃的多麼帶勁啊!
「岑小姐……的胃口真是好啊……」
斑舉著一支叉子想叉過去的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忍住,發現大家都在瞪她,她只好陪著干笑。
岑母暗自忍著氣,往岑茵腿上重重捏了一把。
岑茵吃痛,差點叫出來,于是乎,一口面卡在喉嚨里,就這麼噎住了。
「水……咕嚕……水……」慌忙舉起杯子往嘴里倒,一陣忙亂,終于把面條順利送進食道里。
「要不要再來一盤?」今晚的男主角,冷冷地提議。
「好……」
岑茵正要點頭,不料腿部又是一陣劇痛傳來,痛痛痛痛痛,岑茵趕忙搖頭︰「……好了,我是說好了,我……我吃夠了,夠了,謝謝。」
「謝天謝地。」男主角冷哼。
空氣中似乎漸漸彌漫出一股煙硝味,對方人馬一看情況不對,趕緊祭出下下策--不過對他們而言,可能已經是上上策。
「那麼,剩下的時間,就留給你們吧!」
說著,男方三兩好友們極有默契地一個個起身,岑母再不情願,也只好咬牙跟著起來。
「那……茵茵,妳就和陳先生慢慢聊厚……」
岑茵趕緊抬頭,想辦法努力再擠一個笑容出來。
她發現這一點也不難,只要想到接下來的時間都不用听見她的聲音,她幾乎可以發自內心歡笑了。
不料就在岑母轉頭離開的同時,她的眼楮卻好巧不巧地迎上前方不遠處投射而來的目光。
疑惑的目光。
言放宇正在看她。
岑茵趕緊把臉調回來,臉頰轟地一下刷紅。
他怎麼會在這里?
罷剛匆匆一瞥,好象看見他和一個美麗的女人坐在一起,對面還有兩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桌上散著資料夾和紙張。
他是來談公事的,卻剛好看到她?
她亂烘烘地想起剛剛她拼命進食的模樣,發呆無聊的模樣,被面條嗆著的模樣……而且,她正在相親。
他都看見了?
身體突然忽冷又忽熱,感覺非常非常虛弱,幾乎顫抖起來。
不行,她不能再待在這兒了。
「陳先生,今晚就到此好嗎?」她懇求地看著他。
男主角听了,則是一言不發地瞪視她,瞪到她心里開始發毛,瞪到她忍不住開始回想剛剛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
「你……」
「我是認真想找個老婆,結果每次都遇到妳這種女人!」
男主角憤憤地往桌子重重一拍,不但嚇了岑茵一跳,也惹來好幾對好奇的目光。
「真是夠了!」
他又氣又惱的一把抓過帳單,立刻起身,頭也不回地付錢走人。
四周開始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而岑茵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多麼差勁。男人付完錢直接走出餐廳,她沒有考慮,立刻追出飯店。
「對不起。」
她氣喘吁吁地在停車場前找到怒氣沖沖的他,誠心誠意地躬身道歉。
「真的很對不起,我是被我媽逼來的,很抱歉耽誤你的時間,我……知道說什麼都也沒用……那麼……至少……請您把今晚的帳單交給我負責好了,真的非常抱歉。」
「算了吧,這點小錢!」
男人瞪了她一會兒,才泄氣地搖搖頭。
他把雙手插進西裝褲的口袋里,倚在車門上,問︰
「二十九歲,妳也不小了,還不想結婚嗎?」
岑茵不禁紅了眼眶。
「不是不想,只是……我心里還惦記一個人。」
她的臉上,寫著無奈和疲憊。
男人更泄氣了。
「我總是出現得太晚,是嗎?」
這話,像是有感而發的。可以想見,他身上一定也發生了些什麼,才會決定相親尋找另一半。
「你是一個好人,將來做你太太一定很幸福。」
男人撇撇嘴,不想再談。
「要送妳回去嗎?」
「不了,不用麻煩。」
「留著我的電話,如果有一天,妳覺得可以結婚了,又正好沒對象,可以考慮我。我覺得妳應該滿好相處的。」
岑茵聞言微笑。
「也許那時你已經兒女成群。」
「但願是。」
男人苦笑一下,隨即站直身子,準備離開。
「上車吧!」男人瞧她一眼。「妳也算眉清目秀,晚了,不安全。」
就在岑茵上車後,言放宇才從飯店里追出來。
可惜太遲了,他沒看見岑茵離去的身影。
迎著熙來攘往的大馬路,只見昏暗的街燈,濃密的樹影,車子引擎的咆哮聲,呼嘯而過。
言放宇沮喪地就著行人專用椅呆坐,全身氣力彷佛被掏空了。
其實……他不知道他追出來做什麼。
總之,岑茵不見了,他應該回去把case談完。
心里是這樣想,但……他卻往後倒進身後的椅背上,懶懶的沒有動彈。
全身被一種奇怪的無力感包圍,心情莫名低落,晚風吹得臉頰變得冷冰冰,他突然奇異地想念起淡水的魚丸湯和包子。
那時他和岑茵常常經過河堤,沿岸都飄著碳烤海鮮的香味。
堡讀生站在路邊吆喝著觀光客進去嘗鮮,可是他和岑茵都很窮,依依不舍地嗅著那香味,最後卻一起跑去喝魚丸湯吃包子。
淡水河堤上有間賣包子的很有名氣,他們每次經過都不會錯過。
「鈴--鈴鈴--」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言放宇掏出來一看,是薇薇安。
「親愛的,你睡了嗎?」
薇薇安嬌柔甜膩的聲音微弱地傳來,微微喘息,又有點哽咽,好象剛哭過一場。
言放宇皺眉,回道︰「還沒,我人在外頭。」
薇薇安又低泣一聲,才責怪道︰「你在外頭?晚了吧?小言豫怎麼辦?」
「他去參加野外體驗營,這兩天都不在家。」
「喔--」
薇薇安嘆息似的喘息著,然後聲音又不見了,言放宇側耳細听,只听見一點點微弱的、斷斷續續的抽氣聲。
「妳還好嗎?」他關心地詢問。
薇薇安突然笑了一下。
「我又懷孕了。」她宣布。
「是嗎?」言放宇听得一楞。「那很好,幫我恭喜馬汀。」
「嗯。」
「妳還好嗎?」薇薇安的聲音很輕、很飄忽,言放宇不放心地追問︰「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還是身體不舒服?」
「馬汀還不知道。」
薇薇安低泣著,終于說了出來。
言放宇訝然︰「為什麼?你們不是深愛彼此嗎?」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離婚離的這般爽快了。
薇薇安又哭又笑地說︰「我們的確是。」
言放宇很想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轉念想到自己和薇薇安的關系,他若插手,對薇薇安和馬汀來說,未必是好事。
但……「如果妳有任何需要,我這里隨時歡迎,知道嗎?」他相信薇薇安懂得拿捏分寸,如果真的需要他,他不會撒手不管。
「你對我真好。」薇薇安哽咽著。「你對我這麼好,卻從來不愛我。」
「安。」
「你知道我為什麼出軌嗎?」
言放宇沮喪地垂肩。
這些事,早該過去了,還說來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道。
薇薇安坐在床邊,手上抓著面紙,嗚咽地哭了出來。
「因為……你總是好寂寞的樣子。不論我做了什麼,你都……你都只是對我好,疼我,照顧我,可是……我知道哪里不對,我就是知道不對勁。」
「安,妳是不是累了?」
「你讓我說完。」她嚶嚶哭著說︰「你總是那麼寂寞,我覺得我一點用也沒有,又沒辦法讓你快樂起來,又不懂你到底寂寞些什麼。可是……我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當一個好妻子了……」
「薇薇安……」
「後來,我才慢慢想通了,也許問題不是出在我,只是,我注定不是你生命里帶給你快樂的那個人。」
「對不起……」
「你說你要去台灣的時候,我很替你高興。」她用面紙揩揩鼻水,努力地吸氣。
「我想,也許你需要的那個人,要在你故鄉才找得到。」
話完,她停頓了一秒鐘,又失聲痛哭道︰
「可是,你為什麼還這麼寂寞呢?」
言放宇茫然了。
是嗎?
他很寂寞嗎?
為了逃避母親的叨念,岑茵下車後還特別繞到書店去,待到店家打烊。沒想到回家一開門,岑母還坐在電視機前,補看稍早錯過的連續劇。
「回來嘍,啊怎麼這麼晚?」
「沒什麼,聊的開心。」
「喔。」
岑母專心看著電視,反倒沒空說她什麼。岑茵暗自松了口氣,于是小心繞過電視機,轉回自己房里。
「對啦,」岑母叫住她。「剛剛有妳的電話,妳不在,我把他的號碼抄下來了,是個男的,電話妳拿去。」
「喔,他沒說什麼事?」
「沒有,他說他姓言,言語的言。」本來一直專注于電視的岑母終于回頭瞥她一眼。「啊我們最近有跟哪個姓言的相親嗎?我怎麼不記得。」
「應該不是。」
岑茵抓過電話,立刻閃進房間里鎖上。她抓著電話,跌坐在床上,茫茫然地瞪著手上的小紙片。
言放宇?他打來做什麼?
她直直盯著它,腦子里閃過千百種可能、千萬種念頭,想著怎麼辦。
打給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然後問他干嘛?
別傻了!
她一定會緊張,然後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她才不要出糗。
那麼,置之不理吧?!
她瞪著紙片,紛亂的心思千頭萬緒,又氣,又煩。
最後在逼瘋自己之前,她決定先洗個澡,穩定一下情緒。于是她帶著這張舊日歷紙的一小角進浴室,把它小心翼翼放在目光可及的玻璃罐里,迎頭澆著熱水,一面看著它。
最後,澡洗好了,她擦干手,捧著它來到梳妝台前,從抽屜里找到一條心型的墜子。
墜子是有暗夾,按按扭會彈開的。她把寫著電話的紙片小心卷成一小團,放進心型項鏈里,蓋好,戴上。
對著鏡子里沐浴餅後赤果果的自己,她看見墜子垂墜在自己胸前,這墜子,是她的心,乘載著她無處宣泄的思念。
她伸手握緊了它,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這一夜,她居然沒有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