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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年年春 第十章 永春沉醉

跑出西廂拱門,在回廊間匆匆疾行,竇金寶想放聲大哭,可是大宅里到處有人,原本教她自由來去的宅第,這時間仿佛變成巨大的牢籠,讓她怎麼也挨不到大門邊。

嗚……

小臉通紅通紅的,她抬手揉揉眼楮,才發覺兩頰都是淚,登時心中加倍沮喪。

見幾名灑掃的僕役偷偷覷了過來,似想上前詢問偏又不敢,她的臉頓時發燙,趕緊轉身面對石牆,用力地吸吸鼻子。

嗚……好狼狽,她才不要讓誰瞧見。

未多想,她頭一甩,干脆四肢並用地攀出石牆外了。

牆外不是尋常街道,也不是曲折巷弄,拭淨迷蒙的淚光,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未經修飾、以一種渾然姿態相倚相生的青翠矮木。

矮木叢外散落著幾顆大小石頭,最大的甚至高及腰身,再過去不遠,是一面鏡般的小湖,瀲澄澄地反映著日光。

她猜想,這兒該是年家大宅院的後頭。前些天,祥蘭兒就是摔進這面守清湖──

忍不住深吸了好幾口氣,不知名的矮木散發出淡淡的辛辣氣味,對她有清心醒腦的功效。

心情稍漸平復後,她下意識地往湖邊走去,正欲翻過矮木叢,卻听見了人聲,她反應甚迅,身子趕緊縮在木叢後頭,透過葉縫兒,偷偷一瞧──

竟是祥蘭兒和那塊冰凍了千年的大牛糞──年永勁?!

遠遠地,她不明白他們為了何事起爭執,因他倆交談激動而快速,她沒法听得詳細。

只見祥蘭兒雙手舉乎向前模索,年永勁不進反退,硬是不教她踫觸。

苞著,祥蘭兒放棄了,雙手捂住面容,跌坐在湖邊草地嗚嗚低哭。

可恨!那名男子竟無動于衷?兩手兀自負在身後,動也不動地注視著那柔弱可憐的姑娘。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不瞧不怒,愈瞧愈氣。竇金寶心頭火登時竄了上來,一模腰間,猛然記起自己的八角銅錘丟在房里沒帶出來。

此時,鳳祥蘭的哭聲突然加大,她心一促,那股鏟奸除惡、鋤強扶弱、管盡天下不平事的豪情又被激發起來,這其中還挾帶著「私人恩怨」,怒氣自然一發不可收拾──

「不怕,小金寶來也!」

吼聲震天,連湖面部起了波瀾,她倏地躍過矮木叢,三個大起落,已飛撲到鳳祥蘭身邊。

「小寶?」淚美人仰起朦朧美眸,都不知多惹人憐愛。

竇金寶忙握住她模索的玉手,將她扶起,一面還惡狠狠地瞪著年永勁。

「祥蘭兒不要哭,小寶保護你,替你教訓沒心沒肺、沒肝沒胃的大惡人。」好好好,機會可遇不可求,一定要在祥蘭兒面前好好詆毀這塊冰牛糞。

「我、我沒事,我只是愛哭,小寶不要沖動,你乖呵……」

「我不沖動!」

她再也不要乖!為什麼大家都要她乖?!

她偏不、偏不!

這一方,年永勁仍是不發一語,五官凝得比六月飛雪還教人吃驚。見竇金寶出現,安慰著哭倒的鳳祥蘭,他面部表情微微一弛,竟旋身便走。

「你站住,不準走!」竇金寶沖著他的背影大喝。

他腳步未歇,依然故我,將她的話當作亂風過耳。

這還了得?!

竇金寶立馬拋下淚美人,吼了一聲竄到他面前,右臂平舉,已把人擋將下來。

「大丈夫不欺弱小,你怎麼可以把樣蘭兒弄哭,還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

年永勁靜瞅著她,岩石般堅硬的輪廓沉悶嚴謹,薄唇微掀──

「是不關我的事。」

此話一出,身後的鳳祥蘭嗚咽一聲,橫波目又成流淚泉。

竇金寶呼呼地調整氣息,清亮的眼不可置信地瞪著,仿佛他是三頭六臂的怪物。但,管他是幾顆頭、幾雙臂膀,今日不出這口惡氣,她四海小金寶還有臉回九江,面對父老兄弟和姊妹嗎?!

「年永勁,咱兒要揍你出氣!」撂下狠話,她想也未想,彎身就舉起腳邊的大石。

那大石渾沉沉,少說也有七、八十斤,她卻把它當武器猛揮,瞬間,已逼到年永勁面前──

「小寶啊──」鳳祥蘭焦急喚著,但她的聲音又細又小,風一來全吹散了,根本起不了任何阻撓的作用,更何況她「雙目失明」,更沒能力勸阻了。

而竇金寶說打就打,可不拖泥帶水。

年永勁「咦」地一聲,身軀迅雷不及掩耳地往後飛退,可小寶仍不肯就此放過,見一擊不中,她陡地放聲高嚷,已抱著大石躍到半空中,當頭使了一記千斤墜──

「住手、住手,不要打了!」

說時遲、這時快,一抹縴細的身影不知輕重地板進危險範圍,適巧擋在年永勁面前,她藕臂揮動模索,雙眸緊緊閉起。

「祥蘭兒讓開!」竇金寶大驚失色,但身軀已在半空中,眼看便要砸下手上大石。

電光石火間,她腦中思緒急轉──此石若當真擊在祥蘭兒身上,她又嬌又弱,如何承受得住?!

情勢不容再想,她大喝一聲,硬生生在空中挺腰,改變拋擲方向。一時間,雙臂痛不可當,卻未注意年永勁已轉換身形,大袖疾揮,畫出半圓將攔在前頭的姑娘罩在無形的內勁中。

「小寶?!」鳳祥蘭哭聲驚喊,「眼睜睜」看著她將那顆大石擲飛出去,身子整個往反方向彈開──

「哇──」竇金寶胡揮著雙手,「咚」地一聲大響,掉進守清湖里,濺起好大的水花。

好痛哇──咕嚕咕嚕──

水有些寒,還帶著青草和土壤的氣味兒,她皺著眉想吐出,反倒多喝了好幾口,而胸口痛得要命,是那招挾著大石半空挺身所致,重力反噬、真氣亂竄,攪得她五髒六腑險些移位,真的好痛哇──

「小寶!」

雖隔著湖水,仍能輕易分辨出那喚聲萬分焦急,是師傅!她听見他的聲音。

「小寶──」又一聲厲喊。

不怕不怕,師傅不怕,別擔心呵……

她壯得跟牛一樣,就算掉進湖里,也會游啊游地找岸上。

她要游,踢動雙腳快快游,雖然胸口好痛,但只差幾下,就能浮出水面了……

忽然,又「咚」地大響,水波浮沉,竇金寶身體一漂,痛得頭昏眼花,她咬著牙死命地踢水,還弄不清怎麼回事,腰間猛地緊束,一股力量疾速地將她往上帶,終于突破湖面。

「咳咳咳──咳咳──」那股力量繼續將她拖上岸邊草地,竇金寶皺著小臉用力咳著,吐出好幾口湖水,這時,她听見鳳祥蘭關切的輕問──

「小寶,你沒事吧?」

她想回答,但胸肺還是難受,感覺一只大掌緩緩地拍撫她的背,她勉強松開皺成一團的五官,抬起眼睫,年永春陰沈的面容近在眼前,眉心糾著憂郁,一只素袖還環在她的腰間。

師傅生氣了。她知道,卻不懂什麼原因。她試著對他咧嘴──

「師傅……我沒有打到祥蘭兒,我把大石拋掉了。小寶……小寶掉進湖里,可是我會游水,我很會游……咳咳咳──嘔──」胸口實在窒塞悶痛,她咳了幾聲,竟嘔出一口血來,瞬地染紅他的素衫。

「小寶?!」簡直肝膽欲裂,年永春俊顏陡然發白,連忙按住她的手脈。

「唉唉唉,沒事沒事,血吐出來就舒坦了。」年忌青是追在年永春身後趕到的,早在一旁觀看。忽地,他湊過臉來。「呵呵呵,需要咱兒出手相幫嗎?」

「滾開!」語調響亮亮,震得白髯老大爺倒退三步。

「你、你你你──」竟然凶他?!

年永春心里惱他適才的死纏爛打,又焦急竇金寶的狀況,狠瞪了年忌青一眼,跟著已將竇金寶扶正,自己則盤膝而坐,雙手雲掌,把丹田內力提在雙掌之上,然後緩緩地貼附在她的背心上。

身子好暖和,雖然衣衫濕淋淋的,竇金寶卻覺一股熱氣由背後透進,在胸處聚集,慢慢擴散到四肢腑髒。

那窒礙感在吐出鮮血後已舒緩不少,現下又注進這股暖意,胸口疼痛已十去七八,只覺暖烘烘又軟綿綿,腦子有些渾沌。

「師傅,我、我想睡……」力氣好像被抽光殆盡般,輕飄飄的,她上身自然地往俊一軟,已教他抱在懷里。

「乖,想睡便睡。」他輕喃,見她蓋下眼睫。

倏地,他抬頭掃視在場的三人,目中的溫柔早不知去向。

「你你你、你你你──」年忌青指著他「你」了許久,嗚……心里可感動啦,這渾小子竟敢這麼凶他耶!

呵呵……這時瞧起來,他好像也不那麼渾了。

見年永春雙目冷冷地掃將過來,老人登時收口,只嘿嘿地干笑兩聲。

橫抱著竇金寶,他立起身來,視線調向沉默不語的年永勁,又瞄了眼鳳祥蘭,聲音如冰珠擊地,凍得教人打顫──

「三日後,我帶竇金寶返回九江,再不插手‘年家太極’一切事務。年家有難,自當相助;若無事,也請諸位別來擾人。」他去意已堅,九江的風光和人情,才是他此生依所,斷不改變。

撂下話,他重新抱緊懷里的姑娘,旋身便走。

轟隆──

大石被她拋將出去,它飛向哪兒去?

印象中,好似听見熟悉的坍塌聲,然後阿爹的落腮胡會張牙舞爪地飛起,沖著她哀聲大吼──

「臭寶、臭寶、臭寶!老天爺啊──為什麼牆又倒啦?!嗚嗚嗚,咱兒要扣你零花錢啦!」

「唔……」

睜開眼楮,竇金寶發現自己斜倚在陌生的床榻上,整面背平貼在一片溫暖的胸牆上,而男性的雙掌從後頭分別握住她的手脈,將她整個環繞。

「師傅……」

「嗯?」男子徐緩地垂下目光。

「……小寶是不是打壞年家的石牆了?」

見她醒來,眼瞳中的精神已恢復許多,年永春高懸的一顆心終于歸位。

靶情激動了起來,他忍不住癌下頭,在她額角印下一吻。

「壞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柔聲安慰,內勁慢慢由她手脈上撤下,雙臂卻將她抱得更緊密了些。

竇金寶怔了怔,也跟著偏過臉來,唇瓣好巧不巧地擦過他的薄唇。

「我呃──」她微微一縮,眸光往上抬起,好近好近地看進他漆黑的眼底。

她不會形容這種感覺,因為頭又開始發昏,身子更是酸軟。

靶覺喉嚨有點干,她吞了吞口水,有些結巴地道──

「師傅,我、我沒打傷祥蘭兒,可是我打不到年永勁,我、我搶不到祥蘭兒……」紅著臉,她瞄了瞄那好看的唇,呼吸些微急促起來。

「沒關系的。」只要她好好的、平安無事,他還求什麼。「你乖。」

對,她又不乖了。

癟癟嘴,似是想到什麼委屈的事兒,她唇顫了顫,忽地放聲大哭,還邊哭邊轉過身子,雙手終是抱住他的腰際。

「怎麼了?」年永春跟著緊張,試著要扳起她的小臉,她卻死賴著,依舊哇哇大哭,好不傷心──

「哇啊──師傅,小寶把牆打壞了,我、我又把牆打壞了,小寶搶不到祥蘭兒,嗚嗚嗚……我打不過年永勁,小寶搶不到祥蘭兒了,師傅師傅……小寶不要搶祥蘭兒,小寶不想搶祥蘭兒了,哇啊──」本下定決心要幫師傅奪到美姑娘的,可她的心好痛、好亂,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年永春心中憐惜,抓起干淨的素袖擦拭著她的臉蛋,悄悄在她發上又印一吻。

「那就乖乖的,別去搶了。」

可竇金寶還是哭,還亂蹭著他胸膛,衣襟都教她給蹭松了。

「嗚嗚嗚……我是小煞星,牆倒了,我是小煞星啦……」壓抑太久,好不容易逮到發泄機會,真真一發不可收拾。「不不不,小寶本來是小煞星,現在卻變成大煞星了。嗚嗚嗚……怎麼辦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年永春微微笑著,任她哭泣,听她那哭聲洪亮驚人,想必內傷已無大礙,抬起那張哭得紅通通的隻果臉,他嘆了一聲,神情滿是愛憐。

「你不是小煞星,更不是大煞星,你是金寶。」

「嗚……」哭聲頓小,她眨眨眼,見男人沖著她笑,雙頰微微發熱,竟覺羞澀。

男人還是笑。「你既是金又是寶,忘了嗎?」

「師傅……」啞啞地輕喚,她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好半晌說不出話,倒是哭聲轉為輕咽,不知不覺間終于停止下來。

兩人相擁著,感受彼此的體溫,雖然有些熱,可是竇金寶一點也不想放開。

她想起今日發生的種種,略略落寞地啟口──

「師傅,小寶不是故意凶你的。是小寶的錯,小寶誤會你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我沒有生氣。」他輕嘆,解開她散亂發髻上的緞帶花,輕輕撫順。「小寶沒錯,是師傅不對。我應該早些將事情真相告訴你,也省得你胡思亂想。」

她微微撐起上身,以便清楚地看見他的臉容。

「小寶知道的,年忌青把一切全說了,我不是胡思亂想。」

記起他的婚約,她心又抽疼。以往,是將那過分的念頭隱隱約約地藏在心底,如今真意浮顯,小寶便是師傅,師傅便是小寶,他們倆兒是一體的,她再也不能瀟灑地將他讓給誰。

「師傅,我、我心里真喜愛你。」

他眉眼俱柔,抬起手撫著她燒燙的頰兒,上身緩緩傾去,在她的不知所措中吻住唇,僅是輕輕貼著,感受那柔軟與溫熱,然後分開。

「師、師師師──」她眼眸又清又亮,有些傻了。

年永春嘆了一聲,接著開口解釋──

「老太爺同你說的事,不全然是事實,這宅子里還有一些秘密,你想不想听?」

竇金寶定定地望著男子好看到極處的臉,傻呼呼地點頭。

他咧出一個笑。「我之所以在十年前離開河南開封,又在十年後回到年家,全是因為祥蘭。」

心一酸,竇金寶抿了抿唇,語氣悶悶的。「小寶知道呀。」

「不,小寶不知道。小寶如果真懂,就不會一古腦兒想把我和祥蘭湊成一對。」

竇金寶不明白,悶聲不語,听他把話說下去──

「十年前,我已及弱冠,祥蘭剛滿十二,她在年家已住上一段好長的時間。當時,我爹親正是‘年家太極’第十八代掌門,他待祥蘭猶如親兒,更有意將婚事提前,讓她名正言順當上‘年家太極’十九代掌門夫人,而他自己也想趁機卸下掌門重擔,帶著我娘親四海雲游,過幾年快活日子。」

聞言,竇金寶忍不住嚷出︰「祥蘭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耶,她、她怎麼嫁人?」

十二歲時的自己做了什麼事?好像成天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當她的九江孩子王哩。

忽地,她驚呼一聲──

「師傅,你、你有阿爹和阿娘耶,他們到哪兒去了?」

她思想向來單純直接,見他獨居九江,就覺得他孤孤單單的一個,沒有其他親人。後來到了開封,見到他年家的族眾,也不曾聯想到他的雙親現下何處。

他笑,模模她的隻果臉,還用力地捏了捏。天知道,他早八百年就想這麼做了。

幾次瞧見她們家雲姨和姊妹們肆無忌憚地揉捏她圓嘟嘟的女敕頰,害他手也發癢,今天終于得償所願。

「師傅呵──你還沒說完啦。」眸光瞄到他的唇,方寸不禁輕顫。

師傅為什麼親她?不只親臉,還親了她的嘴兒,為什麼為什麼?

唉唉,為什麼呵……

「我爹在五年前將‘年家太極’的重擔丟給永勁,帶著娘親游山玩水去啦,一年回開封一次。若能,小寶一定得見見他們。還有啊,姑娘家十二、三歲便成親的比比皆是。」這下他不捏了,改成輕戳,發現還挺好玩的,因她的臉頰就像剛蒸好的發糕,會軟呼呼地彈動。

「那一年,爹要我成親,然後接下新任掌門,這兩件事攪得我頭昏腦脹。一是我一直把祥蘭當成妹妹看待,二是我壓根不想當掌門。會被族中眾老選上,大部分原因,是因為我是‘年家太極’唯一的嫡系血脈,除此以外,我不認為自己比永勁族兄更適合這個掌門位子。

「如今,‘年家太極’掌門之位已空懸五年之久,這一次,年家本已擬定對江湖上的朋友,宣告永勁族兄為新主事,未料及他驢子脾氣,又臭又硬,偏不肯正名。這幾年,‘年家太極’的大小事全賴他處理,我回開封,他卻把所有決策丟給我。唉……第十九代掌門理應是他,他受之無愧的。雖說他外表冷漠,卻十分有擔當,處事果斷迅速,的確高我一籌。」

「不不不──」她猛搖頭,甩得跟波浪鼓似地。「在小寶心里,師傅才是最最厲害的,誰也比不上。」七竅仿佛滲進最清甜的空氣,听到他將祥蘭兒當成妹妹看待,她便管不住心,好似就要騰空飛起。

「那是因小寶喜愛我,便把我當成世上無敵了。」

他親匿地輕擰她的俏鼻,極愛眼前的紅隻果小臉,相視了片刻才再度開口──

「一天晚上,我正煩惱時,祥蘭跑來敲我的門,那一晚我們談了許久,之後我終于知道,一個小小泵娘不管外表再如何柔弱、如何無辜,一旦起了心機,下定決心去做,就沒有完成不了的事……」

竇金寶不太懂他話中之意,眼楮困惑地眨了眨。

他輕笑輕嘆,手掌滑下,悄悄握住她的手。

「這些事對你來說是復雜了點。總之,那一晚,祥蘭問我能不能拒婚,因為她心里早有一個人,她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是師傅的永勁族兄。」

「嗯。」他頷首。「祥蘭喜愛他,可是沒誰知道永勁心里想些什麼。那天晚上,我和祥蘭談論許久,我告訴她心里的想法,她也道出心中計畫,最後決定將‘年家太極’的掌門之位丟給永勁。如此一來,他就非娶祥蘭不可,這算是兩全其美了,我逃開重擔,祥蘭亦能得償所願……唉,若非永勁族兄和族中眾老萬般固執,我也不必偷偷地離家出走。」

頓了頓,他忽地揚唇──

「但,若我沒離開年家,也不會走到九江,選擇在九江住下,然後識得四海鑣局的朋友,更不會有機會教小寶讀書了。」

她雙頰紅通通,習慣性地對著他咧嘴,露出潔白的牙。

「師傅……你離家,那、那當真好。」

「不生我的氣了?」

她搖了搖頭,囁嚅著︰「我沒生氣,更不會生師傅的氣。是、是小寶沖動……」

「是師傅不對,不該瞞你。」他再次嘆息。「我在九江住下後,仍與祥蘭暗中保持聯絡,時時注意開封這兒的狀況,可沒多久便教老太爺察覺。他尋著追來,我本以為‘年家太極’的人也要跟著前來。但是,比別人快一步找到我,這一點似乎讓老太爺十分歡喜……」

「我曉得──」她了然地點頭。「他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心里肯定得意極了,寧可瞧旁人尋你尋得團團轉,也不會將事情說出來的。」呵呵,她和那個白髯老頑童是忘年之交嘛,用膝蓋想也猜得出。

他學她咧嘴笑,朗眉一馳──

「直到我爹將‘年家太極’的擔子托給永勁,老太爺才同他透露我的落腳處。當然,沒多久,我爹便帶著我娘親雲游四海到九江來啦。」

「師傅被爹娘罵了嗎?」她想,若是換做自己離家出走,全沒跟阿爹聯絡,某一天教阿爹給找著了,肯定先被罵到臭頭,然後再被阿爹的眼淚淹死。

他嘴角的弧度忽然往下一拉,點頭嘆息。

「是呀,被罵得好慘。還好是晚上,學堂里的孩子全回家了。」

聞言,竇金寶忍不住呵呵笑出,一貫的爽朗,見男子靜瞅著她,瞧得好生專注,她方寸一促,笑聲不由得輕了。

「小寶……」

听他低啞喚著,那眼瞳深邃好看,竇金寶被那目光吸引,有些不能自己。

「嗯?」

「我們回九江,好不好?」他問。

好半晌,竇金寶只定定地瞧人。

年永春以為她沒听清楚,接著又道──

「這次回來,是因為接到祥蘭托老太爺送來的信,她說,姚家大小姐向永勁族兄求親,因為某些原因,他雖然不愛那位大小姐,卻極有可能應允,要我速速回開封商量對策。如今,永勁和那位嬌嬌小姐的事已然解決,我也該回九江了……小寶,我們回去吧?」

這次竇金寶听得一清二楚了。隻果臉上四個渦兒旋啊旋的,又大剌剌地笑開,隨即用力點頭。

忽地,她再次撲進男子懷中,緊緊將他抱住。

「師傅,我們回去。」

年永春回抱住她,聞著姑娘身上的馨香,心中暖暖,仿佛要將他整個化開。

然後,埋在他胸懷的人輕聲開口,略帶羞澀地問──

「師傅……是你幫小寶換下濕透的衣褲嗎?」她現在穿的是一件男子款式的白色中衣,有男人熟悉的氣味。

「嗯。」他坦承,大掌在她背脊和發上撫模。

泵娘靜了靜,不知想些什麼,過了會兒再一次輕問──

「師傅……你剛剛為什麼親小寶的嘴兒?」

男人低低笑著,胸膛輕震,一字字說得清楚──

「我心里喜愛你。」

「是不是像我家大哥喜愛大姊、二姊夫喜愛二姊、關師傅喜愛三姊,關無雙喜愛阿紫,還有齊吾爾喜愛阿男那樣子的喜愛嗎?」

「嗯。」他再次坦承。

那姑娘咧嘴無聲笑開,緩緩合上眼楮。

「師傅……小寶心里也喜愛你。」

他跟著牽唇。「我知道。」

于是,兩顆、心終于……

心意互知。

九江,入秋時分,這秋風奇也怪哉,似在撒金粉兒一般,拂過面前教人眼楮為之一亮,即便涼,也帶著點點溫暖。

今日可是四海鑣局嫁閨女兒的大日子,出閣的是竇家老三竇來弟,來迎娶的是四海鑣局的關師傅,算一算也是雙喜臨門。

竇大海這一向交友廣闊,五湖四海都有好朋友。

一早,登門道喜的人源源不絕,送來的賀禮堆得滿廳皆是,都快要頂到屋梁,連四海鑣局練武場上,那株紅杏也來湊熱鬧,兩次開花,風一過,還被逗得花枝亂顫。

前頭大廳兀自忙著,後院屋里,竇家眾姊妹全擠進竇來弟房里,而自家相公全被推到前廳幫忙招待去了。

竇來弟一身鳳冠霞帔,笑吟吟地坐在床邊,香頰略紅,瞧得出幾分羞澀。她逗著竇帶弟手里抱著的小男娃兒,忍不住親了娃兒的胖臉好幾口。

而大姊竇招弟的肚子已經有了消息,約在明年夏季生產;至于已嫁做人婦的雙胞胎阿紫和阿男也湊了過來,嘰嘰喳喳地談著女兒家的事。

竇金寶笑嘻嘻地看著姊姊們,一會兒听這個說,一會兒听那個提,姊妹們好久沒聚在一塊兒了,她心里好生歡喜。

忽然間,似是心有靈犀,她往窗外望去,正見到那素衫男子靜靜立在廊下天井處。他沒有走近,只在那兒默默地注視著屋中的自己。

見姊姊們忙著說話,她悄悄地站起來走了出去,來到男子身邊。

「師傅,我今天是小紅娘。」她沖著他笑。「那八大媒婆說,得找十二名未出嫁的小泵娘扮紅娘,待會兒要陪在花轎旁邊繞大街,這樣才會熱鬧滾滾、好事連連、大紅特紅。雲姨叫我扮,我就扮了,瞧,穿得全身紅。」

年永春打量著她,俊顏溫朗,淡淡笑了。

「小寶真像一顆紅隻果。」香香的、紅通通的,說有多可人就有多可人。

「師傅想吃隻果嗎?」她舉高手中捧著的東西,真的是一顆大紅隻果,是山東煙台特選的佳品,得用兩只手才包得住。

他搖了搖頭,只定定瞅著她,看得竇金寶心跳加促,兩朵紅雲迅速地染在頰邊。

她抿著紅唇,不由自主地垂下頸項。

「小寶,我有話跟你說。」

「嗯?」

忽然,腰間扎的一塊紅巾子教人毫無預警地抽走,她心中疑惑,正欲抬頭詢問,頭頂已罩上一抹紅雲,蓋住她的視線。

「師、師傅……」這是什麼意思?

大掌包住她捧著隻果的手,竇金寶听見他輕輕問著,那聲音像歌一般好听──

「你記不記得,十八歲生辰你許過的第三個願望?你告訴老天爺,要它保佑我平平安安、一生喜樂,讓我們能時時見面,說些心里的話,能天天在一起,永遠不分離。小寶……」

他柔聲喚著,緩緩掀開那方紅巾,見到那對又清又亮、此刻卻水水霧霧的大眼楮──

「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她說不出話來,又沖著他咧嘴,眼楮笑得眯眯的,兩顆淚珠已被擠了出來,順著圓潤的頰兒滑下。

他抬起素袖為她拭去,她除了笑還是笑,傻呼呼的,竟捧著隻果啃將起來。

「不唔唔──」

竇來弟房中,五個竇家女兒早攀在窗邊張望,見竇金寶張口咬隻果,竇盼紫急要出聲阻止,卻被一旁的竇德男伸手緊捂住嘴巴。

「噓,別張聲,小寶在談情說愛呢。」

竇盼紫扳開嘴上的手,也壓低聲量︰「那顆紅隻果是要給三姊待會兒上花轎用的耶,新嫁娘捧著隻果到大家,表示平平安安嘛。」

「沒差啦,等會兒隨便找一個不就得了。」竇來弟揮揮手,兩眼直盯著天井旁的那對人兒。

她頂著鳳冠,又伏低身子,實在有些辛苦。但此奇景實在百年難得一見,呵呵呵,她們家的小金寶好樣兒的,這些年三不五時往學堂里跑,也算「有所成就」哩。

「隻果當初買了一籃,就留那一顆最大的,其他全吃光啦。」

「咦,廚房好像有一顆波羅蜜,三姐抱著波羅蜜上花轎,呵呵呵,波羅蜜甜蜜蜜,甜蜜蜜啊波羅蜜,也不錯呀。」

「對啦,還有一串香蕉,抱著香蕉上花轎,所謂如膠似漆、琴瑟合鳴,呵呵呵,恭祝新郎新娘心心相印。」

「要不冬瓜也成,咚得兒隆咚鏘,一听就知道熱鬧啦。」

一時,窗下的五個竇家女兒眉來眼去,全笑成了一團。

就見那個最教人頭疼、憂心的竇金寶終于啃完隻果,未了,還抓著男子干淨的素袖猛擦臉蛋。

唉……

男子愛憐地笑著,跟著健臂一張,將她柔軟的身軀攬進懷里。

九江四海的小金寶終于長大。

可以嫁人!

呵呵……

全書完

*想知道竇家老五竇德男如何與蒙族族長齊吾爾互許情衷,情定塞外,請看旋轉木馬006《得來有情男》。

*想了解竇家老四竇盼紫和岳陽五湖關無雙活潑逗趣的浪漫情事,請看旋轉木馬010《刀雙情無雙》。

*想看看竇家老三竇來弟和關莫語情緣天定的神秘故事嗎?請看旋轉木馬014《情來觀莫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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