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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潮漫漫 第五章 縱教清姿太縴弱

馬車出開封城西大門,沿著河道往東而去,約莫一個半時辰的路程便抵達澄陽鎮。

澄陽是個小鎮,一條大河從中穿過,兩岸鎮民往來還得靠舟船擺渡,然而入秋後的豪雨造成河面暴漲,挾帶中、上游的上石泥沙滾滾而下,一夜之間,洪水升高過岸,沖毀岸上堤防,將兩旁的農地屋舍盡數席卷。

百姓們根本不及收拾家當,忙攜家帶眷撤到地勢較高之所暫避水災,天剛放晴了兩日,洪水稍退,好幾戶人家按捺不住,便回到自個兒家園,動手清理起內外來了。

「詠貞,咱們到了嗎?」馬車的灰布簾內,那柔嗓輕問,隨即,一張雪容探出,任清光在她頰上輕吻。

坐在前頭駕車的年詠貞嘆了聲,側過臉,眸中淨是哀怨--

「是到澄陽鎮啦,不過咱們的馬車還得往坡上再行個兩、三里路,那兒地勢高,鎮民這幾日全集中在那兒。」

「詠貞,怎麼了?妳聲音听起來像是鬧肚疼。」灰布簾後的姑娘雙手習慣性地模索著,小心翼翼地爬出來,挨著年詠貞斂裙而坐。

聞言,年詠貞終于按捺不住,聲音豈只像是鬧肚疼,都快哭了--

「祥蘭兒呀!妳、妳妳……我待妳不薄啊,妳、妳誰人的馬車不搭,為啥偏要搭我的?!嗚……永勁昨兒個千交代、萬交代,不準誰讓妳跟來的,嗚嗚……要是教他知悉,我皮八成保不住啦!」

「年家太極」此次對澄陽鎮義捐的米糧有三大馬車,分別由年詠霞、年詠菁和年詠貞駕車送達,尚有兩車保暖衣物則由年府里的兩、三名長工負責,就跟在糧車後頭。

至于鳳祥蘭這個「不速之客」,是整批隊伍行過半途才陡然現身的,也不知她何時模上馬車,窩在一袋袋面粉和白米後頭,教可憐的年詠貞發覺時,她臉容和發上還沾著白撲撲的面粉,東一片、西一塊的,無焦距的眸笑得瞇成縫兒。

想當然耳,車隊為了她整個停在半途。年家三位姑娘不約而同都記起年永勁前晚耳提面命的交代,不禁打哆嗦,可真要立即送她回開封,一來一往又要耗掉兩、三個時辰,最後還是年詠霞作了決定,帶著鳳祥蘭一道走。

年詠貞兩眉都成八字了。「回頭我找綠袖算帳,妳躲在馬車里,她肯定是幫凶啦。」

由于是上坡的路,有些顛,鳳祥蘭扶著一旁的橫欄,吐氣如蘭地輕嘆--

「妳錯怪她啦,我故意將她支開,要她幫香吟炖些補品。年家大宅我住了二十年啦,哪處的廊道庭院我不熟悉?妳們的馬車就停在大門前裝貨,我一溜出大門,也沒多想,就偷偷爬上其中一輛,哪里知道恰是妳負責的……」她一頓,輕咬紅唇,神情竟是落寞--

「原就說好要帶人家一道出來的,我好一段時候沒搭馬車、沒上郊外走走了,這會兒隨妳們來賑災,除散心外,也能盡點棉薄之力幫助別人,要不是永勁他、他……他……唉……總之,是我不好,累了妳們。」

「呃……祥蘭兒,妳、妳妳別說這話。」唉,她滿腔的保護欲全給喚起啦。頭一甩,年詠貞挺豪氣干雲地道︰「算啦,咱們把妳偷拎了來,照樣也能偷拎著回去,永勁那邊忙得昏天暗地的,早出晚歸,哪能掌握妳的行蹤?要是真紙包不住火,給他知曉了,咱兒替妳頂著便是,再不,也還有詠霞和詠菁作伴哩。」

鳳祥蘭笑出聲來。「我知道的,妳向來待我好。」

「呵呵呵……咱們從小玩到大嘛。」

馬車又行一刻,坡地變得平緩許多,臨時搭建的板屋和帳篷錯落著,圍在一口井的周邊。見年家馬車抵達,幾名健壯的漢子迎將過來,與為首的年詠霞寒暄幾句,便開始幫忙卸下米糧等等。

見年詠貞護在身旁,鳳祥蘭內心嘆了口氣,明白年家人全把她當成糖女圭女圭了,一見陽光便要消融似的。

「詠貞,妳忙去吧,讓我獨自坐在這兒吹吹涼風,別擔心我了。」

年詠貞清靈的眼珠子溜了溜,斟酌了會兒,終于道︰「那好,妳乖乖在這兒,我幫大伙兒搬東西,待會兒還得派糧煮粥、分送衣物,妳要有啥兒需要,喊一聲便成,咱們就在附近。」

鳳祥蘭微笑領首。年詠貞一走,她的注意力立即教不遠處一群嬉鬧玩耍的孩童引去。不識愁滋味最好,孩子天真樸實,有玩伴一切都好,她靜瞅著,有幾個孩子也好奇地打量著她,正拖著腳步悄悄挨近。

她可沒忘自己是個瞎眼姑娘,得做到「視若無睹」,便維持姿態靜靜候著,等那些孩子一個接著一個靠攏過來……

約莫一個時辰過去,派糧的帳篷前已大排長龍,七、八只大鑊冒著團團白煙,白粥滾燙,年詠貞和幾名大漢正忙著替眾人盛舀,邊張聲提點要百姓們小心粥燙。

另一邊,年詠霞和年永菁已將保暖的衣物和棉被整理妥當,準備分送給大家。

正值此際,一匹黃褐雜花的駿馬疾馳而至,馬背上的男子半身髒污,素面灰袍的下襬淨沾泥上,一雙紫靴也被浸染成上黃顏色,幾縷發絲還擺月兌了束髻,散在寬額及兩鬢,瞧起來該是狼狽不堪,但那身影高大挺直,雙肩寬闊,而五官深沉嚴峻,一對眸更是神俊精采,教人望而生敬。

他翻身下馬,筆直朝發糧、供粥的帳篷步去,听見那年輕朝氣的嗓音嚷道--

「來來來,慢慢來,大伙兒都有粥吃,一旁還準備了幾味醬菜,各位若不嫌棄,便將就用些。唉唉,別垂頭喪氣的,吃飽才生得出力氣,休息一陣,等這天大晴了,大伙兒再來整頓家園--老伯,您的粥盛滿啦,小心燙呀,下一位--」

年詠貞抓著大木杓喳呼著,頭一抬,瞧見那灰袍男子立在眼前,瞬地瞠大雙眸,手里的大杓子咯一聲掉進大鑊里,好幾滴熱粥濺在手背上,竟也不覺燙。

「祥、祥祥祥祥……祥蘭兒快、快快……」直覺的反應,她是想叫鳳祥蘭快跑,躲得遠遠的,千萬別出現,哪里知道一句話教她說得七零八落,倒先露出馬腳了。

年永勁銳目陡瞇,沉聲問︰「祥蘭兒在這里?」

「呃……呵呵……祥蘭兒不、不不--」她雙手擋在胸前亂揮,正要找幾尺外的年詠霞和年詠菁求援,一旁隨著馬隊載糧前來的一各年家長工沖著年永勁道--

「大爺,祥蘭姑娘不在這兒。」

「對、對,她、她她不在這兒。」年詠貞咧嘴笑。

年家長工又道︰「不過,她一個時辰前是在的,就坐在馬車那兒,一群孩子圈在她身邊听她說故事,這會兒,正跟那些孩子爬到坡頂上玩耍,哪,瞧,上頭飛著兩只風箏,還是咱兒上回和阿德一塊兒幫孩子們糊的。」他一只手指著不遠處的天際,笑嘻嘻的。

聞言,年永勁的反應平靜得教人發寒,他收回視線,橫掃了年詠貞一眼,後者圓臉上的笑立即凍結,僵到極處,恨不得張嘴把那名不知輕重、不懂「民間疾苦」、老實過了頭的長工狠咬一口。

此時,年詠霞和年詠菁也發覺他的到來,不過一切都遲了,就見他從容地躍上馬背,又從容地策馬往坡頂上去,五官波瀾不興。

然而,這暴風雨前的寧靜,早嚇得年家三位姑娘花容失色,想到鳳祥蘭即將面對的遭遇,也僅能掬一把清淚,聊表同情。

秋汛也該結束了,天好清,即便有雲,也如雪白棉絮,聚集不了雨滴,只要別再降雨,暴漲的河水便能慢慢退去。

坐在草坡上,風清新迎來,吹動鳳祥蘭的發絲和衣衫,周遭童稚的笑聲此起彼落,沒來由的,她也跟著牽動唇瓣,直到一個小女娃跑過來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臉容微偏,笑渦輕漾--

「怎麼了?」

「姊姊,有人瞧妳。」

隨著馬蹄踏近,孩子們的嬉鬧聲漸漸平息,全睜大眼楮盯著那匹雜花大馬,以及馬背上面無表情的高大男子。

此時,遨游雲天的兩只風箏飄啊飄的,越飄越低,孩子們忘了操控,就這麼一前一後地栽落下來。

鳳祥蘭無聲嘆息。

懊來的總是要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他呀,就算惱著她、怒著她,也犯不著在孩子面前板著一張臉,雙目瞬也不瞬,幾要在她身上灼出兩個透明窟窿。

她迷蒙的雙眸視而不見般的掠過他,彷佛正側耳傾听,待要掀唇,那匹雜花駿馬忽地垂下頸,濕潤的鼻輕頂著她的肩和頰,還邊甩著大馬頭、邊噴出鼻息。

她先是一怔,忽地笑出聲來。

「小花?!呵呵呵……別鬧了,好、好癢……呵呵呵……」

小花……

听見自個兒的大宛名駒被起了這個名字,還一用便是三年,年永勁濃眉一挑,下顎線條繃得更緊,著實不懂當初自己是哪條思路出了差錯,在這匹馬買進年家的那一日,竟答應讓她「看」馬,而她所謂的「看」,便是用雙手撫觸馬匹,探索著牠的頭、牠的頸,梳弄著美麗的鬃毛,還俯在馬耳朵旁說了好一會兒悄悄話,然後一下又一下地輕撫馬背。

他記得那時她小臉上展露的欣喜,攬著馬頸,笑唇如櫻--

「永勁,牠的毛好柔、好軟,你模模,真的好軟,牠長得真好……」

「牠的毛色黃褐相混,東一小塊、西一大塊的,並不美麗。」他存心潑她冷水似的。

她並不在意,笑渦更深。「那麼……我要喊牠小花,永勁,你說好不?」

當初,他為什麼沒反對?為什麼不作聲?任著自己的愛駒受這等「侮辱」?

此際,鳳祥蘭一雙玉手撫著挨近的馬頰,親昵地輕蹭。

「你怎地來啦?」

大馬自然沒能答話,只顧著噴氣,馬背上的男子卻是冷語反問--

「那妳又怎地來此?」澄陽鎮捐糧救災之事,原由詠霞照看便可,他今日卻特意抽空來了一趟,或者下意識當中,他便隱約猜出,這姑娘絕不會乖順地留在大宅里,將他的話听進耳中。

鳳祥蘭並未顯出驚愕神色,畢竟這匹雜花大馬是年永勁的愛駒,「年家太極」里眾所皆知,既然花馬在此,來者何人自然再清楚不過,若裝出訝異模樣,段數未免太低,不足以取信于人。

她循聲抬頭,眸光未能與他相接。「你能來,就不允旁人來嗎?」聲音縱使平靜,卻已漫出倔味。

年永勁下馬來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瞪著。

雙目失明就有這等好處,瞪且由著他瞪,反正不痛不癢,她瞧不見。

「旁人能來,妳自然不準。」他丟落的話,字字如冰雹般砸人。

「就……就因為我是瞎子,瞧不見,所以便比旁人矮上一等嗎?」

「妳--」他絕非此意,但每每嘗試與她說理,到得最後,總莫名其妙地被扭曲了,教他也難說清。

鳳祥蘭雪顏沉凝,盯著他長衫下襬和紫靴上的黃泥。

她明白他忙,去年秋汛嚴重,黃河發大水淹入開封城,百姓尚不及喘息,今年秋又教洪水沖走城外農地的作物,他以「年家太極」在開封、甚至是在江湖上的名望和地位,加緊腳步想迫使地方官府盡快擬出防汛之法,並徹底施行。

她懂得他辛苦,也心疼他連日在外操勞,為水患之事奔波,卻還是忍不住氣惱他出口冷峻,不露一點溫情。

她想,她猜測得出他的意思--

他呵……雖未正式接掌「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卻已習慣將年家的一切大小事務瞧成自個兒的責任,就連她也一般,真怕她出了年家大門,手無縛雞之力兼之眼疾纏身,便尋不著回來的路似的,殊不知她雖如清蘭柔態,性情卻較他所想的還要堅強、還要錯綜復雜。

他呵……只要一句關懷言語便能敦她眉開眼笑,他不說,偏要用強硬的語氣來命令她、指責她嗎?

胸口明顯起伏著,她咬咬唇,也學起他冷然的語調--

「我出來便是出來,不干詠霞她們的事,是我自個兒把綠袖支開,偷溜上馬車的,她們半點也不知情,你……你要怪,怪我一個便好,誰教我沖撞了你,沒把你年家大爺的話當作一回事,你要罰……我、我讓你罰,大不了,教你趕出年家大門而已。」

年永勁敦她搶白一番,峻厲五官沉得更加難看,薄唇掀動,喉結顫蠕,竟不知該說什麼才恰當。

這姑娘從來不曾懼怕過他,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性,可他天生冷峻,要他說一句軟話,只怕刀架在頸上也難從。

兀自僵持下,他盯著她的發旋,她「瞅」著他的衫襬,兩人沒都出聲,忽地,適才跑過來通風報信的小女娃眼珠溜了溜,癟了癟嘴,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小女娃這一「吊嗓」,坡頂上七、八個孩童嚇得全往下頭沖,跑得比風還快,兩只風箏也給忘在草坡上了。

鳳祥蘭一驚,忙模索著將小女娃攬進懷里,柔聲安撫著︰「乖,別哭呀,姊姊在這兒,妳好乖的,別怕、別哭……沒事的……」

年永勁同樣錯愕,一張峻容卻擺不出第二種表情,只定定地望著那對小人兒。

那小女娃從鳳祥蘭懷里偷覷了他一眼,怯生生的,兩泡淚跟著又溢出眼眶,頗有擴大「災情」的打算。

年永勁粗喘一聲,沒察覺自己正不爭氣地倒退一步。

懊死的,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尚斟酌不出個所以然,就見鳳祥蘭螓首一抬,朝著他的方向道--

「你……都是你啦,瞧,把孩子嚇成這模樣!你凶我一個便是,何必遷怒旁人?這孩子惹著你了嗎?不分青紅皂白便凶人,你、你你就是狠心!」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啊?!

年永勁額角青筋微現,氣息漸重,見她將小女娃緊護在懷里,又哄又親的,彷佛他真如她所指責的,是道地的凶神惡煞,大壞人一個。

想掉頭走人,來個眼不見為淨,偏生放不下她,這里畢竟不是年家大宅,不是她熟悉的院落廊道。

咬咬牙,他跨前一大步,在鳳祥蘭還搞不清他的意圖時,一雙大掌已從她懷里「挖」走小女娃,直接擺在馬背上。

「你、你你--」話不及問出,鳳祥蘭小口微張,下一刻,他回頭挾起她的腰身,將她也一並丟上馬背,讓她坐在小女娃身後。

隨即,他翻身上馬,探臂抓住皮韁,將一大一小兩個人兒護在前頭。

「永勁……」

「坐好。」他丟下一句,騰出一臂將怔得忘記掉淚的小女娃攬進鳳祥蘭懷里,避無可避地,也連帶將鳳祥蘭柔軟的身軀擁近自己。

「啊?!」她輕呼了聲,反射性地抱住小女娃,又反射性往他胸腔貼靠。

雜花大馬四蹄輕快,加上又是下坡路段,眨眼間已回到眾人聚集之所。

那幾個從坡頂上嚇得落荒而逃的孩子,八成已對大人們講述過發生的事,就見大伙兒的視線全黏在他們身上,幾個不識得年家大爺的澄陽鎮鎮民,還滿是戒備地望著年永勁。

此時,年詠霞步了過去,唇邊的笑別具意味,沖著年永勁道︰「還好,你沒把祥蘭兒弄哭。」

鳳祥蘭臉容微赭,尚未啟口,懷里的小女娃又被年永勁給拎走了。

將那小女娃交給年詠霞,他沒理會族妹話中的調侃,輕扯馬韁,聲音持平--

「這兒的事就拜托妳了,上段的河道已全數清理疏通,明日若是大晴,便可撤除此處的帳篷和板屋,回澄陽鎮去。」

年詠霞點點頭。「那就表示秋汛已過,可以著手清理家園啦。」

他面無表情地應了聲,跟著扯動韁繩,問也不問一句,便在眾目睽睽下挾走那瞎眼姑娘。這行徑雖與強盜擄人相差不遠,可望著雜花大馬漸行漸遠的背影,年家三位姑娘妳瞧著我、我覷著妳,可沒誰敢追上去要他「留人再走」。

幽幽嘆息在方寸間散漫開來,短短時間,鳳祥蘭一顆心經歷了好幾個轉折--

由原先的惱怒、幽怨、賭氣,然後是錯愕、不解,到得最後,卻是一陣軟熱,也徒留這一陣軟熱,迅雷不及掩耳又無聲無息地竄向她的四肢百骸,就算有怒、有怨,這一時分,恐怕也全消融殆盡了。

唉,她就在他的臂彎里呵……

馬匹輕快揚蹄,將她一次又一次輕輕撞進他的胸膛,去听那強而有力的心跳,順其自然的,她藕臂移向他的腰,先是扯著他的衣衫,又趁著一次顛簸,索性將他抱住,十指在他腰後交握。

他身軀明顯一僵,卻是不動聲色,仍穩健地策著跨下駿馬。

鳳祥蘭忍不住輕顫,心田翻涌著、滾燙著、騰囂著。

此時此刻,她多想抬起眼睫,光明正大地凝視他,去瞧清那藏在冷峻背後的深邃情緒,去仔細描繪出那對深眸中若有似無的情意。

她多想、多想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靜靜地與他相凝。

突然間,馬蹄緩下速度,輕快小跑改而慢踱,然後整個停頓下來。

「冷嗎?」他垂首問。

鳳祥蘭搖著頭,香頰在他懷中來回蹭著,這親昵的小動作自然而然地在他左胸引起一陣騷動。

想要深吸口氣平息體內的躁動,卻怕她察覺,費了番氣力硬是強忍下來,年永勁抿了抿干唇,聲音異常沙啞--

「妳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嗎?」要不,怎像抓住啊木般緊抱住他?!泵娘家的發絲傳來縷縷的清雅香氣,她的身體如此柔軟,肌膚彷佛透著蜜味,隨著風頻頻鑽進鼻腔,教他不想聞也難。

她仍是搖頭,跟著抬起臉容,微微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她的眸光在他唇邊停駐,輕眨了眨。

「永勁……我能看看你嗎?」

他一怔,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的麗容。原以為她仍為方才的沖突而心里不暢快,此時听那柔嗓輕蕩,他左胸莫名一緊。

見他無語,一雙柔膩小手已悄悄地撫上他的臉。

「妳……」一時間,他不知該作何反應,僅能像根木頭直挺挺的,動也沒動。

她的指尖帶著隱隱香氣,滑過他的挺鼻和唇瓣,在他剛毅的下顎停頓了會兒,又緩緩移過他略微削瘦的頰,先是撫模他的耳、他兩鬢微卷的發,再輕柔地滑向他的眼窩,細細描繪著那兩道濃眉,和他飽滿的寬額。

「永勁,我好久沒能看你了……」自她「失明」以來,還是第一次這般仔細地撫觸、探索他的五官輪廓。

她微微笑著,眸光始終只能在他薄唇和下顎處游移,不敢與他?凝相望,吐氣如蘭地柔嘆--

「你長得跟我腦海里所記得的一模一樣,還是那樣的好看、那樣的英俊……永勁,你瞧我的模樣……我生得美嗎?」

年永勁胸口漲得發痛,不太敢放縱地吞吐氣息,又教她突兀地一問,峻顏好不自在,麥膚竟透出淡淡赭色。

「你不出聲,那是表示我……我生得不美嗎?」她再問,小臉黯淡下來,淨是失意。

「不是。」話急沖而出,他隨即怔然,不過已不及收回,就見那雪容揚得更高,重新覆上光彩,笑花陡綻--

「永勁,那你的意思是指……我生得還算好看了?是不是?」

那對眼眸盡避美麗、盡避動人,卻是盲的、瞧不見的……他靜思著,心窩有股灼燙,不知覺間,五官軟化下來,換他深邃地端詳起她那張美顏,不管他眼底無意間流泄出什麼,反正她瞧不見,永遠也不會知道……

「……你、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承認了。」老天,他為什麼這麼瞧她?那深黝的雙瞳宛如波潮輕掀的夜海,在月華中閃耀著爍爍波光,輕起輕伏,挾著情潮漫漫涌來……她真喜愛他這麼瞧她,靜靜的,不說一句話。

喉頭微緊,一股想哭的沖動陡然而生,想也未想,她再次撲進他懷里,緊擁住他的腰,將透紅的小臉埋在他胸口,輕言若夢--

「永勁……永勁……我真想用雙眼瞧清你現下的模樣,想得心痛……永勁,倘若有那麼一天,教我雙目重見光明,再也不必靠著雙手模索,要旁人來照顧,我想,我可以跟你去看山、看水,一塊遨游五湖四海,永勁……到得那時,請你、請你別再討厭我的眼了,好嗎?」她藕臂略略用力,將他抱得更牢,輕喃︰「可以嗎?永勁……」

年永勁渾身一震。

他討厭她的眼。

那是好些年前,他對她說過的一句惡毒言語,那時,她的眸光靈動有神,顧盼之間有著女兒家的活潑嬌俏,不似人間之品。

他討厭她的眼。

是嗎?

是嗎?

可望著她迷蒙的霧眸,猶帶情懷,似能言語,教他自然地憶起過去種種,此一時分,他竟是全然分不清,那般的厭惡是否曾經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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