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革命終于成功了。
一九一一年,霍毅參加的廣州起義雖然失敗,但在同年十月十日,武漢的滿清軍隊叛變,其他的省份也跟著響應,陸陸續續地在所有的地方揚起了革命勝利的旗幟。
在中國,不管換天換地,有些人還是照樣的營生買賣,有些人還是照樣聚在茶館子里喝茶听戲,不管誰來做頭,這吃喝拉睡、說唱听看的日子總是千古不變。對小老百姓來說,不同的是進步的科學改變了舊有社會的封建制度,西洋的文化侵入生活,也開了百姓的眼界。
女人的服飾也有很大的改變,從前又寬又大的長衫,全變成了又窄又緊的開岔旗袍,連短衫、長褲也都出籠了。
蘇鈺銓愛極了這種改變,他從河間府來到了北京城,眼里所見的就只有這些花俏美貌、服飾前衛的女子,看得他應接不暇、眼花撩亂。
鈺銓從霍家叫了輛黃包車,來到了城里有名的一家酒坊,听說這里的炸羊肉聞名北京城。
這酒坊有一大半是露天的,門庭若市,桌子椅子幾乎要擺到路中間來了,來來往往、各式各樣的人群中,有和尚道士、有妓女貴婦,有富人、也有叫化子,對鈺銓來說,這些就是北京城最具特色的街景了。
他叫了一大盤的炸羊肉、幾片麥餅、一壺白干,就自斟自酌地看著人潮吃了起來。酒坊的對街正好有幾間鋪子,鈺銓隨意看了看,突然被從對門綢緞店里走出來的兩個年輕女子吸引住了目光。其中一個女子身穿瓖著嬌綠的綢邊、粉紅荷色的合身長袍,綰著盤起的發髻,看得出後頸的皮膚特別白皙,她縴細的腰身,好像可以盈盈一握,腳下一雙小巧的朱紅平底鞋,可比美三寸金蓮。鈺銓的記憶仿佛被人拉到了十年前,記得有個女人也曾經媲美這樣的姿色。
見她們兩人一直站在綢緞店前談話,鈺銓才又低頭斟了滿滿的一杯白干,丟了一大塊炸羊肉入口,想配酒下肚;想不到這讓他端詳了老半天的女人回過頭來,也正好不偏不倚地朝他的方向望來。
起初他們彼此都有些不確定,後來這女子用一種模糊縹緲的眼神慢慢走近,不理會她身後同伴的叫喚,徑自跨過了街道,走到了鈺銓眼前。
十年前同樣的情景又發生了。記得在河間府城外的客舍里,鈺銓看到悅悅從樓梯走下來時,驚艷于悅悅的美色,就曾經這樣魂不守舍地看出了神。鈺銓才剛吃的炸羊肉瞬間噎在喉里,吞也不是、吐也不好,猛地喝下白干,咳得幾乎要岔了氣,他急忙站起身右手一翻,竟然撞倒了半杯酒,灑濕了鈺銓下半身的長袍。
「你還好嗎?我幫你擦擦——」這樣似曾相識的問話,十年後又听見了,鈺銓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第一次慌亂不安的怦然心動,不知所措。
「你……你……你是——」鈺銓忘了悅悅正拿著帕子等著他,徑自瞪大眼、指著悅悅,好像見到了鬼似的。
「我是悅悅,你還記得我吧?」悅悅笑看著鈺銓的失態,他還是一點都沒有變,當初微胖的身材,如今更顯得富泰。
「悅悅,想不到你也在北京。」鈺銓好不容易冷靜了下來,驚訝于十年無情的歲月,卻在悅悅身上留情地不留任何痕跡,十年後的她只多了更迷人成熟的風韻。
「是啊——我和我的朋友來這綢緞店看看,下個月就要頂下來了。」
「頂下來?你是說,你買了這店——」鈺銓指了指店的方向。
「不全是我,我和朋友合伙的。鈺銓……你還好嗎?」她的音調還是如此溫軟動听,恍然間,好像四周都變得寂靜無聲,鈺銓只听見悅悅的聲音像有回音似的不斷回響。
「我好——我很好,你……你一直住在北京嗎?」
「喔!不,我住在天津,幾個月前才和朋友搬來了北京。」
「你知道北京改朝換代了,人事變了很多——」
「我當然知道。」
「別站著說話,來……坐。」
鈺銓站起身,邀悅悅入坐。
「不了!我的朋友還等著呢!我該走了——」悅悅看著綢緞店前等著的女人。
「你……悅悅,你還好嗎?我知道十年前你和霍毅到了北京不久,霍毅離開,你也走了。我還曾到北京想要找你——」鈺銓慢慢地想要一幕一幕拉開這十年的舊事。
「沒錯!你知道我和霍毅的約定,我本來就要離開的,我在往天津的火車上認識了一對夫妻,這太太就是在綢緞店前等我的朋友。他們好心收留我,讓我學了不少事情,她先生在兩年前死了,我和她就計劃著來北京合伙開家鋪子。」悅悅三言兩語就把十年來發生的事情,輕描淡寫地說完了。看見鈺銓傻傻的不回話,悅悅趕緊又道︰「鈺銓,很高興在這里遇見你,等綢緞店開幕,別忘了來看看我,我真的該走了——」悅悅注意到一輛黃包車即將駛近,伸出手就要攔下,對街悅悅的朋友也緩緩地走來。
悅悅的朋友有禮貌地對鈺銓含笑點頭,她們兩人都準備要坐上黃包車。
「悅悅……你知道霍毅……霍毅在杭州城外的六合塔醫院。」悅悅臨走前,鈺銓突地大喊。
悅悅正色回頭了,她低聲和她的朋友說了幾句話後,緩緩踏下了黃包車,車夫徑自載著悅悅的朋友獨自駛開了。
悅悅低著頭,一步一步走近了鈺銓,一步一步踏進十年來,不願觸及的傷口。
「他受傷了?」她小心翼翼地問,將如焚的心暗藏了起來。
「革命是成功了,可是……霍毅……霍毅他在廣州起義中受了傷,被人輾轉護送到杭州,我才和他的家人到杭州探望他回來。唉!霍毅為了革命獻身了十年,我看也夠了。」
「受傷?杭州?碧柔一定在杭州照顧他吧!」悅悅心想霍毅有家人的照料,怎麼都輪不到她來關心。
「什麼?碧柔,碧柔在七、八年前就改嫁到南方了。悅悅,你什麼都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自從我離開了霍家,就再也沒有和任何人聯系了。」
「真是這樣——悅悅,你真狠心。」
「我狠心?你為什麼這麼說?」悅悅一點都不懂,受傷的是她,離開霍家要成全霍毅和碧柔的也是她,怎麼說她狠心?
「坐下來,我再叫份白干,咱們喝兩杯,好好聊聊——」
須臾,鈺銓喝了口水酒潤潤喉頭,沉重地放下酒杯,看著悅悅,又嘆了口氣。
「霍毅不知道你會走,那年年後的秘密集會被人泄底密報,好多弟兄都被捕下獄,霍毅的槍法準,又有功夫底子,他躍牆逃逸後,原本要和其他弟兄東渡到日本避難。怎知他一意孤行要往虎口逃,他好不容易回到了北京城,才知道你離開霍家了——」
「鈺銓我不得不走,我和霍毅有過三個月的約定……」
「我當然知道!可是霍毅早就把約定拋到腦後了,他要你留在霍家,他要你!」
「不!他要的是碧柔,他把一切都告訴了碧柔,還把我的賣身契留給她,鈺銓——碧柔把一切都說出來了,你叫我在霍家如何立足?我……我不是霍家的媳婦,我不過是個騙子,欺騙了霍家兩老和老夫人的感情,欺騙了所有的人,我無法再假扮了,我……我怎麼能再留下?」
「我相信霍毅,他絕不會告訴碧柔的,如果他真的還愛碧柔,為什麼他會冒著被捕的危險,趕回霍家要見你?那時,他找不到你,整個人都瘋了——」
「瘋了!他在找我?他這麼做,不怕霍家的人知道所有的真相——」
「知道又怎樣?你想霍毅的個性他會在意嗎?他知道賣身契被碧柔拿去,她用這個逼你走,氣得什麼絕情的話都說了。那一年,我到北京加入革命黨時,就听到了這個消息。霍毅整天就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尋你,他還托人到南方打听你的消息,真是用盡了所有的方法。你真是狠心,說走就走,霍毅還以為你會來找我,因為那時候我人在北京,他還以為我把你藏了起來,他啊——什麼可能都想到過了,霍毅來找我的時候,我們大吵了一頓,幾乎要大打出手,最後他和我在旅店里喝個爛醉,才松了口對我說了不少有關你和他的事情。霍毅……霍毅真的是愛你的,那個時候我才看清楚,我甘拜下風——」
「他……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我,我以為我離開是為了他好,為了霍家的門風,如果他們知道真相,我……我是為了……愛他才成全他。」悅悅止不住淚水泉涌。十年了,回想起來,所有的感覺又排山倒海的來了,那一句愛他,感情的濃度還是不減當年,好像是吃了符咒一樣,一輩子都解不開、化不掉了。
「你們真是冤家,他為了你到現在還沒有娶妻生子,霍毅的娘看見我就唉聲嘆氣,說他們霍家不知道造了什麼孽,到霍毅這一代就要絕子絕孫了,霍家縱使有金山銀山又有什麼用?碧柔知道霍毅不可能娶她,所以反對霍家替她領養孩子,沒兩年啊——碧柔就改嫁了。你呢?悅悅,你有夫家嗎?」
「我沒有,可是我有——鈺銓!霍毅他傷得如何?我要即刻啟程去看他。」
「好好好!太好了!男未娶,女未嫁,你快到杭州去看他吧!霍毅是受了重傷,可是醫生說還是會復原的,只是需要時間。還記得嗎?在河間府時,你曾對我說,有霍毅這樣的朋友是交友不慎,可是今天我要說啊——霍毅有我這個朋友,真是他前輩子修來的福氣——」鈺銓笑看著悅悅焦慮的眼神,想到往事歷歷如昨,忍不住本性地調侃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