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悅跑回了房間,重重地將門關上。
一只落單的燕鳥吱吱的長鳴,正從窗外飛掠而過——
她怔怔地站在門後,看著鏡子里那個孤獨的身影,悲涼的情緒就這麼毫不留情地襲上心頭。她好想家,好想娘,好想爹,好想弟妹——
挑燈含淚理雲鬢,萬里飛燕報可憐。為問生身親父母,賣兒還剩幾多錢?
悅悅忍不住想,爹娘賣了她後,生活真的有改善了嗎?
突然間,她跑到床邊一陣東翻西找,找到了寶藍壓金線的繡花包袱,里頭有她從家里帶來的衣衫,雖然都是些粗布陋衣,但她心想,此時此刻不正適合自己的身份?
她黯然月兌上的粉紅衣衫,撫著繡功精細的滾邊,雖然不舍,但還是將它們細心地折疊起來,擺在衣櫃上。
她僅著褻衣,拿起了自己破舊的衣衫,正要披上時,門霍然被打開——
霍毅沒有想到悅悅正在換衣服,就在他打開門的那瞬間,悅悅白皙光潔的手臂、縴細的身材一覽無遺。
「啊——」悅悅急急披上衣服,又羞又氣地懊惱自己忘了鎖門。
「我、我等你!」霍毅清了清嗓子,掩飾尷尬地關上門,愣愣地站在門外。
不一會兒,待他們兩人站在房內時,一股尷尬的沉默充塞在空氣中。
「有關你的事,我並沒有想要全盤都說。」霍毅終于打破了沉默。
他是來解釋的?悅悅心中暗暗築起了一道防衛的牆。
「才不是!你正要說、你正要說我是你在松元崗用一百兩買來的丫頭,你正要說我原本是要賣身給妓院的,或許你還會想要炫耀那張賣身契,是不是?我阻止你說下去,是想替自己留下一點點僅有的尊嚴,如果你想作弄人,也該有個限度!」悅悅哽咽地責備著。
「你如果不要這麼性急,就會知道我並不是要這麼說。」霍毅道。
「你敢保證嗎?我寧願你一開始就告訴他實情,我也不必自以為——自以為自己真的是個不同身份的人,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好像被你出賣了——」
霍毅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抓起了她瘦弱的手腕,將她整個人用力的拉近了自己的胸前,讓悅悅好好看著自己。
「你這個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笨女人,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霍毅低吼著。
悅悅露出驚惶的神色,正想替自己辯解。
「閉嘴!這一次你要好好听我說完!」
霍毅放下她的手,直視著她的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緩緩說道︰「對不起,我沒有把事情對你說清楚,是我的錯!我長年在國外奔走,這幾年來,家父時常來信要我回鄉娶親,可是我一直沒有答應。幾個月前,家父又來信說我大哥身體不適,所以這次我不得不回來。這一次義和團在北京作亂,因此我家人要離開北京避難一段日子。我們說好全家要在河間府踫頭,逗留三個月,我知道,如果我不帶個妻子同行,我家人勢必會強逼我娶親。這個難題在我心中盤旋已久,直到我在松元崗的破屋里听到你的聲音。」
看悅悅听得出了神,霍毅頓了一頓,又接口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下這種決定。你的聲音……只因為听見了你的聲音,我就想到了這個方法。我絕對沒有要作弄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成親,而這是惟一讓家人斷念的方法。」
「你為什麼不想成親?」
「我不想被婚姻束縛。」
「婚姻是一種束縛嗎?」
「難道不是嗎?反正三個月後,我就要離開了,我有攸關國家生死存亡的任務在身,我不想為誰停留,更不想有任何的牽掛——悅悅,請你務必幫我。」
第一次听見他語帶懇求,悅悅不禁有點受寵若驚,甚至更有點怦然心動的感覺。
霍毅從懷中拿出一張折疊成四四方方、還透著紅色泥印的薄紙,牽起悅悅的小手,就將紙往悅悅的手心里放,說道︰「這紙賣身契還你,從現在起,你是個自由的人了,我原本就不該用金錢來買一個人,你說得對,我不應該不尊重你的感受。假扮的事鈺銓知道,僅此而已,他會和我們一起見我的家人,替我掩護。如果你還願意幫我的話,我會在樓下等你收拾好,即刻啟程。如果你不願意,午後,我就離開。」
「你、你說……我、我可以隨時回家嗎?」悅悅低頭看著,不敢相信賣身契就這麼躺在自己的手掌心里,還熱呼呼地傳來霍毅的體溫。
「沒錯!」霍毅毫不猶豫地說道。
「可是、可是你的計劃,你的計劃不就、就泡湯了?」伶牙利齒的悅悅一時間竟然說話結結巴巴。「這你不用煩惱。」
「可是……」悅悅的嘴像熱壺里滾湯圓,什麼都倒不出來。
「你決定吧!」霍毅說完,即轉身離開。
悅悅坐在房內的土炕上,手里頭攤著賣身契,她讀了又讀、看了又看,並沒有考慮很久,一會兒後,靜靜地換下了衣服,收拾好隨身的衣物,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悅悅的父親是個有學識的貧儒,雖然晚年落得一身貧病,還為了還債不得不賣女解困,但過去他在大戶人家做事時,卻從不貪不賄、堅守信義;悅悅在耳濡目染下也深知一言九鼎的道理。
她認為自己應該要完成和他的約定,才能無累無債地回家。
她不知道這一個決定,將改變自己的一生。
霍毅和鈺銓站在客舍的櫃台前,看見了身穿粉紅色小襖的悅悅走近,兩人都掩不住歡喜的表情。
霍毅和她兩人四目交投,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慢慢地在心里形成,他們交換了微笑,像是一種承諾的印記。
三人總算進了河間府。
在這動亂不安的時候,這里是惟一被視為安全的地方,原因是有位瓖黃旗的徐都統用武力把搗亂的義和團、拳匪和散兵全趕出了城外,城門口並派有重兵把守。
霍毅在路上向悅悅大略解釋了霍家的概況。
他的老家在北京城,父親是個富有的商人,霍家在北京和其他省分都開設了不少家商鋪。
然而因為外國聯軍攻陷了沿海的炮台,戰爭的氣氛彌漫了整個中國。再加上北京城里的義和團,仗著滿清朝廷的秘密掩護,在城里大肆殺戮外國人,凡是和洋人沾到一點邊的,不論漢人、旗人,都有可能被義和團的人傷害或屠殺,百姓們紛紛四處逃難。
霍家因為和洋人做了不少生意,為了躲避災害,霍老爺子計劃和霍毅到河間府踫頭,等事情平息了,再一同回北京。
蘇鈺銓領著他們來到了城內的一處大屋,這里是霍家為了避難而臨時找的大宅。
假媳婦,最終還是要見公婆的。
霍家臨時住的大宅雖然比不上在北京的堂皇,可是在河間府里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宅院了。
悅悅用一天的時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進到了大宅,還是兩腿發軟、手心冒汗。
霍家府里幾個當差的男丁,還有兩個丫頭,在看見霍毅後,立刻迎上前,提起霍毅手中的大皮箱和身後幾件較小的衣箱。
他們幾個人穿過石砌的天井,來到第一個廳堂後,又穿過一道長廊,才來到了第二個廳堂。
在踏入大廳的門檻前,霍毅回身緊握著悅悅冰冷的小手,扶著她走進了寬敞的廳堂。
一位穿著鮮艷富麗、滿頭白發的老婦人,蹬著小腳,首先上前迎了過來。悅悅看見霍毅恭恭敬敬地向老婦人行禮,自己也趕緊跟著作勢低頭欠身。
「姥姥、爹、娘,我們回來了!」霍毅看了一眼老婦人身後的父母親說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婦人是霍毅的祖母,喜滋滋地說著,儼然是霍家地位最高的長輩。「你還記得回來——」霍老爺、也就是霍毅的父親,明明喜見遠行的麼兒歸來,但說起話來還是冷冷的。
「姥姥、爹、娘,這是悅悅,你們的媳婦。」霍毅將悅悅推到了他的身前,悅悅不禁覺得自己好像市集里掛在鐵鉤上的鮮肉,正讓人評頭論足、秤斤論兩。
「霍毅,你好——真是好兒子,你就是怕奉父母之命,才會等不及自己找個姑娘家成親,也不理會家里人同不同意,我真是白養你一場。」霍老爺自從在霍毅的信里知道他已在英國娶親,震怒生氣了好幾個月,想好了斥責的話,就等著這一刻。
「是啊!毅兒,你真是不應該,娶親是這麼大的事情,你也不和家人商量,你……太讓咱們失望了。」霍母斂起眉心,也忍不住責備了兩句。
悅悅听到了這許多的責難,心慌意亂之下,砰的一聲,霍地跪倒在霍家夫婦和霍老夫人面前,說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姥姥、爹、娘,求您們不要再責備霍毅了。是我……我喜歡他、想嫁給他,一心想和他回來中國見你們,可是路途遙遠,孤男寡女的長途遠行又不太方便,我家人才會建議先在英國成親。我們沒有經過您們的同意,實在是情非得已,我願意代霍毅承擔所有的過錯,你們要罰,就罰我吧!」悅悅將頭埋在胸前,心誠意真得幾乎連自己都要相信自己了。
全場一片靜默。
鈺銓張嘴看著這一幕,對悅悅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霍毅也全然沒有想到悅悅會演出這一段,他就好像在台下看戲的導演,雖然他的演員月兌了詞,可是自由發揮的結果卻比原來的情節還要精彩。
霍毅開始對悅悅另眼相看了,他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太低估她了。
「是誰說要罰來著?誰要罰誰?他得先來罰我這把要踏進棺材的老骨頭!娶親是喜事,哪里有人鬧得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樣,難道你們希望毅兒一輩子打光棍嗎?你們比我這老太婆還不懂,現在正流行自由戀愛嘛——」霍老夫人睨了兒子一眼,壓住了霍毅父母的怒氣。
接著霍老夫人又滔滔不絕地說著︰「來來來,來我這里,我的乖孫媳婦兒!你啊——真像我年輕的時候,這麼堅持、這麼多情。你喜歡他?想嫁他是嗎?一定是咱們霍家這愣小子長得儀表堂堂、一表人才的,你才會非嫁他不可,對不對?我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當年我看上了東門口賣對聯的窮秀才,回家就告訴我爹打死我都不嫁別人了,把我爹氣得——你看!他們哪里知道,要不是有我,今天哪有他們?」
悅悅上前緊緊握住了霍老夫人枯皺的雙手,感激涕零地說道︰「姥姥,您人真好,好像我的活菩薩,我一直擔心害怕了好幾個月,就怕您和爹娘不肯接受我,不……不喜歡我——」悅悅假戲真做地紅了眼楮,斗大的淚珠就這麼滾滾滴落下來。霍毅和鈺銓看得目瞪口呆,眼楮睜得不能再大了。
「哪里的話!來!不要哭、不要哭!我的乖孫媳婦兒,讓我看看你——真是清秀的孩子,下頜圓厚、嘴小眉俏,身子骨雖然縴瘦,但是背挺腰直,是個能當家的模樣。我惟一不喜歡的,是你太瘦了,從今天起,我天天叫廚房替你炖些補藥、雞湯,你們成親也有六個月啦——怎麼這肚皮還是這麼扁,你可不要學霍毅的大嫂碧柔,怕生孩子,結婚四年了,連一個籽兒都冒不出來。」
「我……」悅悅听到姥姥的話,羞得手腳不知道要往哪里擺。
「來……和我到屋里去,我有見面禮要給你。這里讓他們去說,咱們什麼都不要听!」姥姥拉起悅悅的手,二話不說就將她往房里帶,悅悅轉身對霍毅發出求救的眼神,然而剎那間——悅悅見到了霍毅眼中有一抹鼓舞的溫柔。
那一抹溫柔,瞬間融化了悅悅的心。她察覺到了,自己似乎因為他而產生了什麼變化,她心想,是愛嗎?最好不是,因為這全是一場戲而已,如果只是如此,那麼她最好把它收藏好,永遠都別顯露出來。
霍老夫人在房里接受了悅悅的叩拜,並且還送了她一只翠玉綠環。
她們閑話家常一段時間後,就指派了一名丫頭將她帶回房間卸下所有的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