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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姑娘 第六章

「你說,咱們要真能平安歸去,見著那姑娘,我該同她說些什麼好?」男人嘴里叼著一根草,眉峰微蹙的模樣挺苦惱,期待再見夢中人,又怕龐大心靈再次受創,傷上加傷。

「呼嚕嚕——嚕嚕呼——」母騾嘴里也咬著草,慢條斯理嚼著,邊噴氣。

男人佩服地瞪大眼。「什麼?你竟然會吟詩?自古多情空余恨,自作多情最可憐……春花,吟得太好了!你做學問確實比我強!」

母騾也不驕傲,烏亮大眼珠曖曖內含光。

略頓了頓,男人嘆氣,真學心愛母騾嚼起嘴邊那根干草,道︰「你最好了,那姑娘喜愛你,見著你,她總是抱著你親親、模模又拍拍,每回就愛附在你耳畔說悄悄話,把你當好姊妹對待……唉,我可慘啦,不知怎麼面對人家,說什麼都奇怪。」

「呼嚕——嚕嚕——嚕——」認真出主意。

「用不著多說?多說無益?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哇啊!他的好春花時常會自個兒晃去寨中的小學堂,原以為是和學堂里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看來也听了夫子講課,給的建言頗有深度呢!

「可是……我還能怎麼起而行?瞧我把人家姑娘惹得淚眼汪汪的,昏頭昏腦盡吧齷齪事。她說我要,她就願意給、甘心給,流著淚像只要送去祭天的小羊羔。春花……我很久不當惡人,在那當下,我還真想豁出去當一次惡人,把她強佔了,先奪再說,你瞧我下不下流?」

母騾迄會兒沒空給評語,因為有兩只蝶兒高高低低飛過她的鼻頭,她搖晃大腦,想瞧它們要雙飛到哪里去。

男人也不是真要她下評斷,只是習慣把心事對她吐露,說出來,仿佛懺悔過,省得他真的動手賞自己拳頭。

「春花,你說,我和姑娘還能從頭再來嗎?咦……你咬一朵花給我干啥?」

「呼嚕呼嚕嚕——」

「什麼?要我……數花瓣?」

片刻過去。

「……能?不能?能?不能?能?不……不、能?!」兩根粗指掐著最後一片花瓣,男人面色發白,快要不能呼息。

「這朵不準!」

盡避已听過幫主大人的描述,心里多少作了準備,雲婉兒此時見到平躺在炕上的男人時,胸口陡抽,無形的重量沉沉壓落下來,她依然大受震撼。

他變瘦了,眼窩深邃,雙頰捺出兩道明顯陰影,使得粗獷的面容稜角盡現。

包教她吃驚的是,他古銅膚色隱隱浮出暗紅和深紫,東一小塊、西一大片的,散布在寬額、面頰、肩頸到一雙鐵臂,而她相信,他覆蓋在被子底下的身軀,定也留著紅紅紫紫的痕跡。

老天……他出什麼事了?

眼楮刺熱刺熱的,有濕意直要涌出來,雲婉兒費力忍著,朝發怔的男人微微牽唇。「你頭發留長了。」那一頭仿佛會扎疼人的粗硬短發變長後,顯得柔軟許多,一樣又黑又密。

泵娘一出聲,剎那間打開他天靈似的,神魂整個回籠。

力千鈞霍地翻身坐起。

他是赤果著上身睡覺的,此時被子落在一旁,他上半身光果果袒在她面前,肌理分明的胸月復果然如她所料,亦是一塊塊近似瘀血未退的紅紫色。

「我……我沒想留長,但沒去留意,它們就長了。」抓抓黑濃發,他直勾勾的目光未曾須臾離開姑娘的臉蛋。

「尋個空閑時候,我幫力爺理理發,好嗎?」她假裝將頰邊的發絲撥開,其實是為了揭掉眼眶里的霧氣,嘴角仍翹翹的。

力千鈞有些糊涂了,抓了頭發又撓著耳,听到她近似乞求的口吻,他只能愣愣點頭,哪里有本事拒絕。

離開寨子走域外的那一日起,他腦中便不時猜想,若能平安歸來見到她,該要對她說什麼?用怎樣的表情?

他倆之間不是起口角,也沒鬧別扭,是他對不起人家好姑娘,怎麼說都該他錯,他實在沒臉見她,心里偏生放不下。但現下一見,她來得好突然,瞧著他的眼神與以往一般溫馴,語調一般的輕柔,仿佛彼此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那些傷還痛嗎?」她眸光憐惜。

力千鈞先是一怔,壓根兒不記得身上帶傷,循著她的凝注一瞧才意會過來。

「這沒什麼,不痛的。是我使勁兒使得太猛了,膚底的細小血脈繃得滲出血,所以才一塊塊的又紅又紫,待瘀血慢慢消退也就無事。」

他四兩撥千斤帶過,但雲婉兒一听,方寸又是絞疼。

算一算,落石意外都過去一個月,他膚底瘀傷仍未全部消退,可以想象當時他有多強、多狠、多拚命,才會把渾身血脈繃得滲血。

「婉兒……你在哭嗎?」姑娘突然把身子側開,眸睫閃著瑩光,力千鈞嚇了一跳,忙躍到她面前,兩掌輕扣她的肩。「婉兒……」

雲婉兒吸吸鼻子,隨即揚起螓首,淚中有笑。

「寨里的人都平安回來,力爺也回來了……我心里好歡喜。」

某種渴念驅使著,她小手自然而然撫上男人剛硬的面龐,泌香的指尖溫柔滑過那些瘀痕,像要將他的傷全抹去。

她的撫觸靜謐謐卻極具震撼,震得力千鈞左胸激躁,再這麼下去,很有可能血脈又要繃爆開來。

然後,姑娘小手略頓,雙頰霞紅,小小頭顱似乎有些羞赧地輕垂了。

他這才發覺,她的手怯怯地停在他肩膀上,因為再撫模下去就是那兩塊結實光滑的胸肌,她似乎這時才真正意識到,他是光果上身挺立在她面前。

「你別哭……我沒穿衣服……我、我回來了……我去穿衣服!」語無倫次。唉,他反正在她面前出糗慣了。

丟下話,他忙從炕頭邊的包袱里抽出衣衫套上,把衣帶子系得緊緊的。

雲婉兒趁他穿衣時,抓著袖子把頰畔的潤意抹淨。

她手燙、臉燙、心也燙,指尖尚留著他的膚溫,鼻中也纏縈著他的氣味,教她好難寧定下來。

房中沈靜了片刻,力千鈞這才徐慢轉過頭,重新面對她。

「對了,你怎麼會來這里?」見著她,既驚且喜,渾沌腦袋瓜現下才想起這疑問。

粉頸微抬。「你們一行人抵達玉家行會,頭兒便派人快馬回寨,說是要從寨里趕出另一小批騾馬過來補缺,打算馱著部分的貨先跟著玉家人馬往江南去,而幾匹已然疲弱或受傷的騾馬則先在行會這兒歇養幾日,再放緩腳步領回‘霸寨’。山子說他想幫忙趕騾馬過來,可能有幾日沒辦法幫我提水,問我允不允,我說沒關系,因為我也要一道兒來。」

力千鈞淡蹙著眉峰,有什麼仍想不通透。

「那……你來這里干什麼?」出來走走看看,順道散心嗎?

雲婉兒抿唇不語,白里透紅的頰膚變得更赭紅,她臉容略側,似要避開男人那一雙熱燙燙、探究的眼。

她眸光定了定,瞧見異樣似地低咦一聲,人已盈盈走近炕頭邊。

「婉兒?」力千鈞不明就里,只怔怔看著姑娘伸手從他翻開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破破的衣衫,大大攤現開來。

他大窘,搔頭。「呃……那個……我那時太出力,所以把它撐破,線腳也都繃斷了……」語氣像個犯錯、等著挨罰的孩子。

「都破成這樣早該丟了,怎麼還收在包袱里?」嘆息。

「你親手為我做的,舍不得丟。」他答得好老實,話一出,耳根跟著紅了。

雲婉兒心頭陡緊,連喉頭也微微緊繃。

此刻,她抓著他的衣,記起那一夜他表白過的話——

他說,他總想著她,想很多、很多,沒辦法克制。

這男人要的是她以情意相報,她手足無措了,內心悲喜交雜,在那當下能拿出來回報的,也只有她這一具身軀。

他離開寨子那天,她跑啊跑,沿著起伏的丘陵線追著隊伍,心里有滿滿的話,卻不知能不能對他說。

她什麼承諾也給不了,連安撫都做不到,舍不得他走,只能一直追尋他的身影,內心反反復復、起落無邊,直跟到好幾里外,那叮叮當當作響的紅漆鈴音破風吹過天雲,她終才在風里止步。

能嗎?

她真能放膽回應他,不再有所顧忌嗎?

老天爺真能允她嗎?

見她臉色陰晴不定,力千鈞心底暗嘆,大掌抹了把臉,道︰「我沒什麼其他意思,只是單純把想法說出,你別理會我。」

「這件破得好嚴重,不好縫補了,但布面還能裁出來做襪子。嗯……」她拿著破衣前後翻看,沉吟後笑了。「應該能縫上兩只大襪子。」

力千鈞掀著唇欲言又止,覺得姑娘待他似乎哪里不同,又似乎一切一如以往。

真要命!真頭大啊!誰可以對他說分明?

「婉兒,我——」

「對了,今年寨里的麻和棉收成都好,我織了些布,也幫力爺做好幾件冬衣,待回到‘霸寨’再取傍力爺試穿,看看有沒有地方得改,好嗎?」

「呃……好。」

雲婉兒溫婉地點點頭,又道︰「我來時,大娘和婆婆們托我帶來幾甕醬菜,要給那些尚不能返回‘霸寨’的漢子們帶在路上吃,還特別烤了些香麥芝麻餅一塊兒帶來給大伙兒,你想吃嗎?我取些餅過來,好嗎?」

「呃,好……」

于是,力千鈞就傻杵在原地,看著姑娘對他羞澀一笑,看著姑娘把破衣鄭重地收在自個兒臂彎里,看著姑娘身兒一轉,走了出去。

自始至終,他都覺得身在夢里,思緒飄飄的,抓不到邊際。

還有,姑娘來這兒的最終目的……她適才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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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域外的人馬回到玉家行會暫歇,再做整頓後,盛夏早過,秋氣已甚高爽。

「霸寨馬幫」與「江南玉家」各取所需,各得利益,隊伍又一分為二,馬幫歸馬幫,玉家歸玉家,只除十來名馬幫漢子將繼續走貨到江南去,把此次在域外搜羅到的幾箱珍品馱給合作多時的老鋪代為銷出。

到江南的這趟路對馬幫漢子們來說,簡直易如反掌,石雲秋起用年輕一輩,沖勁十足的漢子領隊,仍由經驗老道的莫老爹壓隊,自個兒則領著其余漢子們,趕著大批騾馬先行返回「霸寨」。

向來領頭的力千鈞這會兒也隨隊回寨。

他盡避渾身瘀痕,但歇息幾日後,精氣神已然補足,要他再來三趟遠途走貨都不成問題,得留神在意的是母騾春花。

春花領著騾馬隊挺過那場落石後,一路無事回到玉家行會,但剛抵行會第一天,她狀況忽然不太對了,像是累壞了似的提不起勁,食量變得好差,硬要她吃、又或者連哄帶求地要她多吃一些,她水汪汪的大眼瞧著滿臉焦急的主子時,總有種力不從心的神氣,讓力千鈞當真心如刀割,痛得要命。

而從行會啟程回「霸寨」的兩天路程,力千鈞舍不得母騾再操勞,他讓她躺在大板車上,一路將她拉回寨子,帶她回家。

馬幫返抵「霸寨」已五日。

這五日,力千鈞哪里也不去,成天守在住處後頭的大草棚里,和心愛的母騾在一塊兒,連寨中前所未有的慶功兼洗塵大會也沒露臉。石雲秋親自來拎他去大吃大喝,他不依,據說那晚他跟悍馬般的幫主大人干了一架,打得昏天黑地、風沙四起,被連連擊退的幫主大人最後還氣得大罵——

「呆頭!你老死在里面好啦!春花見你這要死不活的德行,板牙都要笑掉!」

結果,一張方桌和兩張椅凳追著幫主大人擲將出來。

沒轍了。

石雲秋最後鐵青著臉,拂袖而去。

「哎呀呀,都說人是英雄、錢是膽……呃……是人不是鐵打的。力哥兒盡避生得高強壯碩,連著五天不吃不喝也說不過去,婉兒,你待會兒見著他,得好好叨念他幾句。」扯著姑娘右邊袖子。

「使不得啊!千萬別罵!咱們大當家的才說他幾句,兩人都打起來了,婉兒瘦瘦弱弱的,萬一力哥兒發瘋發火,她哪吃得了他一拳?」拉著姑娘左臂。

「婉兒,別怕,力哥兒他要不听你勸,老婆子教你絕招——就哭給他瞧!得哭得淚眼汪汪、梨花帶雨的,看他心不心疼你。」把姑娘的臉兒扳正。

雲婉兒臂彎里挽著兩層的竹編食盒,走了一小段山徑。方來到力千鈞所住的屋子外,就被守在屋外的大娘和婆婆們團團圍住。

「霸寨」的女人們這幾日常來此地觀望,發現雲婉兒確實比幫主大人強,柔能克剛啊,只要婉兒一進力哥兒的屋,總能待上許久,久到月娘都探臉出來,才見她踏出門來。

「我知道。我會勸他的。」雲婉兒柔頸略垂,頷了頷首。「你們別太憂心,我進去瞧瞧他。」

安撫了女人們,她走進岩片堆造起來的矮圍牆,踏進他的屋子。

這地方一樣是用石料建造的,較她的小石屋大上兩倍有余,而且天頂更高。

此時屋中靜謐謐,她將食盒擱在桌上,旋身走往屋後,果然在草棚那兒尋到力千鈞的身影。

男人在四散的干草上席地而坐,母騾四腿並攏躺在他身旁。

他面容憔悴,神情溫柔,大掌不斷撫著母騾變得好暗淡的細毛,似乎已和她說了許久的話。

雲婉兒鼻腔泛酸,熱意瞬間沖上眼眶,模糊了視線。

在玉家行會時,雖知春花病了,他尚能自持,後來返回「霸寨」,春花的狀況突然一落千丈,似乎曉得已到家,不須再強撐下去,而他連著五日都伴在母騾身邊,雖未到完全不吃不喝的地步,但也得有人按時在旁照看叮囑,要不然他是不會想到那些的。

听見熟悉的腳步聲,力千鈞抬起更形瘦削的黝臉,紅絲輕布的深目爍了爍,沖著她淡勾起嘴角。

「春花才跟我說起你,她想見你,你就來了,真好。」

「是嗎?那當真好。」雲婉兒走近,學他席地坐在干草上,淚已一顆顆沿著勻頰往下掉,她沒去理會,只是勾唇笑。「春花跟你說了我什麼?」

力千鈞低聲道︰「她說你是好姑娘。很好、很好的……」母騾還說了很多,有些是他說不出口的。

雲婉兒把身子挪得更近,小手撫著春花,這幾日她就這麼陪著他們,叮嚀他吃喝,幫他照顧母騾。

「我其實……沒多好。」

淚珠依舊串串滾落,她吸吸鼻子,勉強把每個字說清楚。「春花才是好姑娘,是很好、很好的,沒誰比得上……」

力千鈞靜默著,沉靜瞅著姑娘和愛騾好半晌,徐緩道︰「要是騾子或馬兒死了,寨里的人都要把它們放到山上去,找一個空曠又干淨的地方擺著喂鷹。我不要春花去那種地方,她五歲時就跟著我,跟了整整十五年,有情有義,相挺到底,我想她留在身邊,好嗎?」

「好。」雲婉兒點頭,眼都哭得通紅了,心里明白男人並非詢問她的意思,而是明確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他揚唇笑了。「謝謝你。」

雲婉兒不太明白他道謝之意,但此刻的她沒心神想那麼多,只能搖著螓首,心疼不已,為了男人和他的母騾。

「呼嚕嚕——」忽然,病懨懨的母騾晃動著尾巴,大腦袋瓜略抬,往旁邊奮力地蹭啊蹭的。

力千鈞張臂一攬,順勢把她的騾頭攬進懷里。

他就這麼靜靜攬著,撫順皮毛的手勁再溫柔不過,母騾低低的、斷斷續續又哼了幾聲,仿佛仍放心不下他,鼻頭在他胸懷里輕蹭再輕蹭,來來回回了幾次,直到再也使不出丁點兒氣力,那雙霧蒙蒙的大眼垂了下來,終于,她在男人的懷抱里呼出最後一口氣。

雲婉兒望著這一幕,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嗚咽著、低泣著,下意識用手搗住嘴,但哭音仍透出指縫,淚流滿面啊淚流滿面,像是從來不知自己會如此傷心,那些淚仿佛永遠也止不住。

然而抱著心愛母騾的男人,他眉目低斂,一滴淚也沒流,面龐溫柔依舊。

她听見他低低唱著——

「……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哥舍不得賣騾馬……舍不得責騾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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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屋後頭的草棚邊,力千鈞為春花造了一個墳。

墳前沒有立碑,微微隆起的土堆前只壓著一塊方石,石上掛著成串的紅漆鈴鐺,一切簡簡單單。

寨里的人听聞春花走了,悲喜參半,但畢竟喜大過悲,心想生老病死本屬常情,春花兩眼一閉不必再受苦,而力千鈞這麼徹底的痛一痛也好,待痛過後又是一條活龍,重新再上路。

這兩日,雲婉兒當真成了寨民與力千鈞之間唯一聯系的通道,大伙兒要給力千鈞的東西全往她懷里塞,想打探大石屋里的消息,找她一準沒錯。

進屋,秀氣身影筆直往屋後去,如所預料的,男人在那里。

他盤腿坐在母騾墳前,地上擺著三大壇酒和兩只寬口大碗,就這麼和母騾你一碗、我一碗地「對飲」起來。

見屋後的情狀,雲婉兒內心幽嘆,也不出聲阻他痛飲。

她步伐沉靜地走近,斂裙蹲落,將摘來的一束小花放在紅漆鈴鐺底下,然後雙手合十默禱。

「你總是跟她咬耳朵、說悄悄話。」

已兩日不言不語的男人突然出聲,雲婉兒心一顫,回眸瞧他。

縱然飲了酒,力千鈞看起來神智仍相當清醒,他眉目尋常,淡淡道︰「我每回瞧見你和春花好在一塊兒,喉頭就冒酸氣,吃起你倆的醋來。」

「啊?」唇瓣微張,眨眨眼,合十的小手不知覺放落了。

他似乎也沒要她回答什麼,舉起大碗逕自灌了一大口,跟著又抬起綁手粗魯地拭掉嘴邊酒汁,道︰「春花走了,馬幫就得再挑一只頭騾,沒有頭騾領隊,騾馬會走得不成樣的。」

「……我听老人們說過,挑頭騾很重要。」雲婉兒溫婉微笑,也不怕地上土塵多,干脆跪坐下來。「他們說,一頭好頭騾有本事識別毒草,不會讓騾馬誤食,它還能知道地皮下面是泥沼或沙窟,避免趕馬人和騾馬群陷落……老人們還說,如果頭騾死了,對趕馬人而言會是一件很悲傷、很悲傷的事……」

力千鈞仿佛沒听到她最後那句話,仍大口飲酒,酒汁濡濕峻顎,連前襟也濕作一片。

「力爺……」

「頭騾要選五歲到十歲之間的最好,還要看骨骼、看毛色漂不漂亮,一定要聰明,而且一定要母騾子。母騾脾氣溫馴又機警,能懂得避開危險,公騾太莽撞了,沒法兒帶好隊伍的……選了頭騾,把它帶在身邊共患難。騾子能活到二十五、六歲,春花走得算早,少活五、六年……」他突然低低笑出。「也好,跟著我總是吃苦,早走早超生。」把大碗滿上,又飲。

「力爺——」雲婉兒又急又心痛,用力攀緊他的臂膀,把碗里的酒全弄灑了。「別再喝了呀!」

她使勁兒握住他前臂,不放就是不放,決定今兒個一定要好好、好好地叨念他幾句,即便他發瘋發火,真把她一腿踹飛、一拳槌斃,她都得說出口!

「你——啊!」她頭一抬,驀地倒抽了口涼氣。

那張近在咫尺的峻臉竟然掛著兩行清淚。

「你、你……力爺……哇啊!」再次抽氣,因靜靜流淚的男人突然掀起一連串動作。

他先是反握她的小手,隨即一幕巨大黑影朝她傾落。

下一瞬,她人仍跪坐著,腰間已被兩條鐵臂摟緊,一顆濃發亂糟糟的頭顱竟埋在她腰月復上,蹭啊蹭的!

「婉兒……」男嗓沙啞得幾要分辨不出。

雲婉兒無法推開他,也不願推開他,那聲啞喚擰疼她四肢百骸,但心口卻好熱,感覺自己有那麼一點用處,可以讓他摟著哭……

沒事的,哭了很好。她想。

男人只要痛哭過,又會是一條響當當的馬幫好漢。

幽然低嘆,她眸子早已濕潤。

輕攬著男人的頭,一雙柔軟小手撫過他的亂發、他抽顫的寬肩和虎背,來來回回、一次又一次,她撫慰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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