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回去吧,瞅著那雙男女的背影做什麼?當真放不下?
「姑娘——」安丹聲微揚,顯然是怕她真要撒手不理,轉身走人。他可憐兮兮道︰「爺今兒個來來回回走了幾趟,腿腳怕要挨不住,他、他又不讓跟,姑娘啊……您就大發慈悲,小的知您膽大,夠氣魄,爺同您發脾氣也不曾使得太過分,重要的是,爺頂著一片火,您還敢出言說他幾句……所以……所以……您跟上去幫小的關照關照可好?」
夏曉清怔怔抬睫,發現舫舟上不只少年用請求眼光看她,那位總是負責行船事務的邢大叔默默從船尾一躍至前,深炯目光直盯她,像也無聲求著。
「喂,到底上不上船?如果要咱等,那得加租錢,咱不能白等啊!」被大智叫醒的船老大忙道。
咯咚!
一小塊白銀從邢叔手中擲出。精準落在船老大身前甲板上。
見錢眼開!船老大雙目不敢置信般陡瞠,閃亮無比。「等——咱等啊!」哇啊!一兩銀子!噢,老天,夠他一家老小整個月花用哩!
「喂!你們怎能這樣?這不是硬逼咱們家小姐嗎?小姐咱們回——」
「果兒,我跟過去瞧瞧。」夏曉清抽回被婢子拉住的袖,低聲道。「我瞧瞧而已,若確定無事,很快就回來,你……你和大智等我一會兒……」
「小姐啊——」果兒急嚷。
然,真無法放下了。
燒辣辣的情在心房流淌、翻滾,夏曉清知道自己已無法抑制,如蛾撲明火,如足墜深淵,如身陷沙流,如魂落六九。
她奔出,往坡上土道疾奔,青色裙據飄飄搖搖,因放不下,所以追逐而去。
至于河岸這邊——
安丹吃了果兒狠狠一記凌瞪。
邢叔又窩回去船尾打坐兼打盹兒。
大智迷惑地看看這兒又瞧瞧那兒,最後席地坐下。他肚餓了,探手進竹籃里模出一顆大果子,張口就咬,憨憨等著小姐回來。
爬上桑林坡,土道盡頭便是「靜慈庵」。
爆靜川知道她跟在身後不遠處,維持著一小段距離,腳步淺淺,氣息掩隱,仿佛折回「靜慈庵」另有他因,與他無關。
他就由著她跟,然後一路將瓏玥送回庵中。
當那扇樸拙不工的庵側小門緩緩闔起,他又靜佇片刻,待一轉身,便見她白襦青衣盈盈立在幾步之外。
四目相接,她的眸心似湖,湖面澄明,能映照雲彩多變的姿態,映照紅塵人世的流轉,像也能映照他淡淡漠漠的心思。
他舉步欲走,步伐微滯,身形忽而不穩。
夏曉清再顧不得其他,直直迎去,把住他的肘。
「我扶你進庵里坐會兒。」說道,她暫放他的肘要去敲那扇側門,手驀地被反握,那只大手穩穩按住她前臂,她感覺到他將重心偏移過來,接受她扶持。
「不必再去攪擾。」他搖搖頭。
或者他是費好大功夫才讓自己放開方瓏玥,此時再見,確實為難他。夏曉清暗想著,遂四下張望……有了!她指著前頭一棵根部高突的樹,軟聲勸道︰「那……到那邊樹下坐會兒再走?」
「嗯。」他也不逞能,挨近她,慢慢走到樹下。
待他一坐定,左腿伸直拉松肌筋,夏曉清竟斂裙蹲跪在他腳邊,頭也沒抬地開始對他「毛手毛腳」。
她指壓他膝側與膝後的穴位,然後沿著小腿往後,在腿肚和足三里穴上不斷捏揉、深按,再捏揉再或輕或重地順理肌筋。
爆靜川眉角略挑,深深看著眼前「埋頭苦干」的姑娘。
她表情認真,輕斂的眉眸有些執拗,仿佛那些糾結的血筋跟她有仇,不全部弄開不成,于是又揉又掐又按又壓,她白額上微汗,劉海輕撩。
「你怎會這些手法?」他低聲問。
「我娘筋骨不太好,我跟一位老師傅學過幾手,常幫娘這樣推揉,我——呃!」本順順回答,話音卻一止,她驀然抬頭,臉已紅成一片。「抱歉……我、我問都沒問就這麼做……」她撩他袍擺,隔著薄薄襦褲踫他、捏他、掐他,欸,只差沒月兌他靴襪!
爆靜川凝視她半晌,薄唇微啟。「多謝。」
她重新拉好他的衣袍,臉仍溫燙,也不答話,僅搖了搖頭。
「你頰上的傷全好了。」他淡淡道,不自覺探指踫她的臉,撫觸那片焦褐擦傷在結痂月兌落後所生出的新膚。「嗯……確實好了。」親自確認後,他沉靜結論。
「嗯,得謝謝宮爺之前所贈的膏藥……」
他不再言語,夏曉清被盯得臉更熱、心加倍熱,深吸了口氣,問︰「我去喚大智和安丹過來幫忙,讓他們背負宮爺回岸邊吧?」
她起身,人未走,也未等到他答話,青袖卻被他不重不輕揪住。
「宮爺?」他是何竟思?不要別人過來相幫嗎?但這樣折騰自己有什麼好?他面上平靜,心里難受,她瞧著……也很不好帶啊……
「瓏明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
突如其來一句,他說得輕淺,卻將夏曉清腦中亂竄的思緒霎時間全部轟散。
她怔怔看他,怔怔、愣愣地看他。
……瞧得出啊,能瞧出他與那一路往修行道上走的姑娘關系匪淺,未料及牽扯如此之深,更覺驚訝的是,他竟會對她主動提及。
爆靜川心想,也許全因她那雙澄明的眼眸,看著他時是那樣認真,有時太過深進,不經他允可就觸及他藏于心底的事,她總是看著、听著、感受著,于是許多時候,他內心漫流的東西似能流向她,然後從她望著他時的五官神態中得到響應。所以此時此際,她在身邊,離他這樣近,一些話很自然便說出口。
他抬起頭,發現姑娘家的秀顏背著光,面容略黯,但黑白分明的眸如此清明。
他接著道︰「瓏玥的爹曾救過我雙親一命,對我宮家有大恩,後來兩家的情誼漸深,當時方夫人傳出喜訊,我娘便作主幫我認了這一門親,說道,倘是個女孩兒,那就是我的小娘子,是未來的宮家主母。」
「……指月復為婚?」夏曉清吶吶言語。
「是啊,指月復為婚。」他嘴角一勾,有些嘲弄。
躊躇一小會兒,到底抵拒不了他丟出的話題,夏曉清乖乖又縮下來,與他並肩坐在突起的根部樹瘤上。
她沉靜等著,宮靜川又道——
「方家後來出了意外,一把火幾將家業燒盡,瓏玥的爹娘雙雙葬生火窟,只余她這根獨苗,我娘遂把當時年僅五歲的她帶回『松遼宮家』照顧。當時我娘身體尚好,爹尚未納程姨娘進門,明玉、澄心自然尚未出世,家里就我與二弟兩個男孩,小瓏玥一進宮家,著實受寵。」
她輕「咦」一聲。「宮爺還有一個弟弟?」
他沉默了一會兒。
「他叫宮羽飛,僅小我兩歲。雖然我與他是打同一個娘胎里出來的親兄弟,但無論外貌或性情皆截然不同。」略頓,微微笑,這回的笑輕透暖意。「他生得一張女圭女圭臉,濃眉大眼,笑起來有對深深酒渦,性情則爽朗豪氣,很得人喜愛,當然也很得姑娘家喜愛……」
听到後面一句,夏曉清不知怎地打了個寒顫,心擰著。
她張唇,又抿住,氣息略濃。
身旁男人察覺到她的異樣,再次側目瞧她,眼神竟帶笑、帶促狹,似等著她大膽提問,抑或替他說出心里欲說之話。
她內心一嘆,終問出——
「眾人皆喜愛宮二爺,那麼,瓏明姑娘也是喜愛他的吧?」
爆靜川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與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樹下閑聊,聊的還是自己以往那些難堪之事……只能說眼前這姑娘實在太「糟糕」,輕易能把人的底細給刨了。
頷首,他淡淡將目光轉正,笑笑道︰「瓏玥五歲起就在宮家生活,我那時年紀雖小,但早跟在爹身旁,邊看邊學生意上之事,無法常陪伴她,而羽飛恰好彌補那個缺憾……話說回來,我性子偏沉,即便能時時伴在她身邊,她怕是會無趣到成天打磕睡了。」
不無趣的!
怎可能無趣?
每當他在身邊,她總是……就會……然後……
夏曉清慣然地絞握十指,那力道將自己掐疼了,就怕管不住一顆心,要說出什麼失去分際的可笑話語。
她費勁自制著,久久才又去看他削瘦俊逸的側臉,嗓聲幽然。
「倘是瓏玥姑娘喜愛的是宮二爺,二爺待她也很好、很好的話,那她在北方帶發清修,還一路來到南方慶陽,如今都決意削發為尼……二爺為何不來見她、勸她?為什麼是你追到這兒來?」
大掌下意識挲著左膝,這一次,他沉默久了些,讓她方寸再次縮緊。
然後,他道︰「我二弟在方及弱冠的那一年便過世。」
夏曉清雙眸圓瞠,容色蒼白,絞緊的十指分開了,一手微抖地虛悟顫唇。
他的語調直平,仿佛淡到不摻進絲毫感情。「之前曾告訴過你,我爹因馬車翻覆而墜崖身亡,當時,羽飛也在馬車內,他與我爹同行。」
她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
他道︰「羽飛死後,瓏玥好長一陣子不笑不語,連淚也不懂得流了,後來……她……」眉峰略蹙,欲言又止一般,遲疑之色刷過瞳底,瞬興瞬消。
他抿抿唇再次拾話。「一次的機緣,瓏玥與『水月庵』的尼眾有了往來之後不久便入庵中帶發清修。這些年,我時不時會去看她,豈知某日去探,她竟已離開,詢問庵中眾位女尼,才知她往南方來,隨著她的領修師父一訪此地。」他扯了扯唇。「如今倒是不錯,都決意在此出家了。」
他的神情莫可奈何,薄唇卻扯出嘲弄,那樣的表情是針對他自己——自覺自己盡了全力,仍然無力扭轉局勢;自覺該放開誰、成全誰,卻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才遠從北方追尋到此,就為尋一抹芳蹤、一道倩影。
他嘲弄自己。
夏曉清只覺心痛。
眼眶熱到受不住,她用力閉眼,好一會兒才睜開。
「那……那瓏玥姑娘之所以出家帶戒,主要是因宮二爺之死,真讓她心如槁灰了,是嗎?」所以任憑他費盡心思追到此地,與那姑娘談過、勸過,也沒能挽回姑娘心意,是這樣嗎?
「瓏玥之所以入拂門,不僅僅是因二弟之死……」宮靜川往後靠著樹干,徐長吐吶,日陽篩過葉縫投落在他臉上、身上,那光點在他膚上、肩上跳動,是明亮的,卻又矛盾晦暗。他接續道︰「她以為自己是顆禍星,命格奇詭,罪孽深重,注定終生孤寡。」
「什、什麼?」她再次怔然。
爆靜川瞥她一眼,很快又挪正視線,直直看著前方,嘴上又是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帶著浮出表面的苦澀,徐慢言語——
「不能怪她這樣胡思亂想,她五歲便失去雙親……」嘆息。「方家那把吞噬家業與摯親的大火,是她一個小小五歲的娃兒玩火玩出來的,她無法不那樣想……然後是我娘病重,藥石罔效,而後我爹與二弟的意外,她把罪責歸咎在自己身上,認為自己是不祥之人,才會讓身邊的人紛紛遭難,正因如此,只能往修佛之路走,望能減消今生罪孽,為他人與自己積福積善,盼來生順遂。」
你也這樣認為嗎?
夏曉清細細喘息,一瞬也不瞬地望他。
你也認為方瓏明是不祥人,那一切的不幸皆因她命格詭異引起的嗎?
然後,是他舒放的眉、微蒙的眼,還有放弛的面部線條……他哼笑,滿不在乎,只覺荒謬,那讓她整顆心、整個神魂為之震蕩。
何須去問?
她知道的,如果他真認同方瓏玥的說法,真認為那姑娘是不祥人,也就不會千里迢迢從北方南下,追尋對方來此。
他這樣的一個男人,身為「松遼宮家」的主爺,肩上擔負沉重之責,長子心態與大男人的思維驅使,只會讓他想照顧好身邊所有人吧?
說到底,她是艷羨的。
她明白自己妄想、不爭氣、軟骨頭,但是啊但是,就是羨慕那些在他身邊,受他源源不絕關愛的人兒。
暗暗吞咽喉中津唾,她潤了潤唇,道︰「那……那宮爺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他低聲問。
「瓏玥姑娘執意入佛門,可能終其一生也不回北方……宮爺……該怎麼辦?」
他們倆再一次四目相交。
她的瞳盈盈如水,即便悵惘,那樣的顏色亦幽然若夢。
他的眼則有火苗奇詭劃過,如流星閃掠,快得教人無法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