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清听不太清楚他們談話內容,只是適才姑娘拒不上船,淡搖螓首無奈淺笑,宮靜川臉色沉得難看,此時他們二人說了會兒話,男人那張翻黑的俊龐終于回溫許多。
謗本無須去在意,卻還是挪不開心神,夏曉清從不知自己如此愛探人隱私。她與女尼們說話,眸角仍克制不住朝不遠處那雙男女瞧去——
泵娘垂眸看著他的腿,神態溫柔,唇角噙一彎淺笑,該是問起他的腿傷。
他劍眉略舒,面龐因她的關懷而不再繃得死緊,薄唇掀動徐語。
突然間,祥和暖氛起了波動,他說了一長串話,目光炯銳,語氣沉厲——
……我要你跟我回去,回松遼……
你想在「水月庵」清修,我讓你去,從不阻你……
我什麼都依你,你離開北方卻一字不留,就這麼不願見我嗎……
你真這樣恨我……
那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傳來的話語一下子揪緊夏曉清的心。
如被下了咒,真似著魔,她腳步受牽引般往那雙男女的方向走去兩步。
「夏施主,大智和果兒那兩孩子在你那兒還勤奮吧?」
—名老女尼突然問起,把她幾要走火入魔的神志猛地扯回。
「呃……他們倆……很好,都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欸,咱其實不提心果兒那丫頭,她伶俐得很,能把事情做好的,但大智那孩子確實教人操心啊……」
老老女師父還說了許多話,夏曉清任對方的聲音流瀉,听得並不十分專心,她的專注力全放在那對男女身上。她听著、听著,那姑娘像似這麼回答——
……沒有……不恨的……
當年是我對不住你,辜負了你……沒有恨你……
不……我不想回去……
這是很好,有許多事要忙,很好……
驀然間,姑娘素袖一動,親昵握住男人單掌,握得這樣緊、這樣牢,她笑,鵝蛋臉瓖著溫煦色澤,美麗不可方物。
泵娘忽地朝她這邊望過來。
有些作賊心虛,夏曉清倏地低頭,而後又偷偷抬睫去看。
她似乎變成那雙男女的話題,就見方瓏玥笑意盈盈,眸光泛亮,至于宮靜川……他五官又轉沉肅,搖搖頭,堅快地搖頭,瞥向她的目光暗藏迫人冷鋒,能刮得人肌膚生疼。
夏曉清玉頰陡熱,隱約猜出他們倆正說些什麼……女的以為她與男的關系匪淺,男的沉著臉,極力、極力否認。
她夏曉清跟那個男人自然是……自然毫無干系!
說不出是何原因,只覺一股氣堵在胸房間,悶得她無比難受。
她微惱地眨掉眼中很不合宜的濕氣,看見方瓏玥終放開男人的手,且不顧他的挽留,旋身朝這方走來。
「師姊,讓各位久候了,咱們回庵里去吧。」方瓏玥道。隨即,她看向怔立在一旁的曉清,忽而壓低柔嗓道。
「靜川那邊,得有勞夏姑娘關照了。」
……什麼?!
她……她、她哪來身分關照他?
夏曉清掀唇欲辯,喉中卻一陣澀然,連氣息都滯礙不出,臉蛋不禁脹紅。
一行女師父紛紛跟她告辭。
她靜佇原地,怔怔目送她們,或者這中間還跟她們一些人說了話,但那些話全憑本能逸出唇齒,她記不太清楚自己說些什麼。
然後,她們走遠,沿著土道上坡,漸漸消失在眼界外。
岸邊霎時間靜下,靜得僅余平波輕擊的水聲。
春風原是柔暖,應是穿過茫茫水面,此時風拂滿身,竟覺有幾絲涼意。
男人一襲暗中帶銀的衣袍被風輕輕打著,衣料上的銀絲暗繡因此隨春光翻揚。他動也不動,真要化成石像似的,整個側面輪廓繃得凌厲,一直注視坡上,仿佛用力瞪視,能把心里的人兒召喚回來。
叩、叩——叩——
一直顧守在船首、船尾的少年以及掌櫓大叔半句話不吭,夏曉清發現那少年又故意敲船板引她側目。
這一次,苦著臉的少年不僅雙手合十對她猛拜,真還跪下了,東指西畫,還以眼神示意,原來是求她開口喚他家公子爺上船。
她搖頭,再搖搖頭,倏地看向那位姓邢的堂櫓大叔,後者竟然……竟轉身背對她,連個眼神都不跟她相接,完全事不關已的模樣!
那也……事不關她啊!
為什麼非得要她出面?
他是他們的主子爺,不是她的,他高興呆站多久,他們管不了,她更無法管!
「宮爺還要繼續站在那兒,繼續析騰自己的腿嗎?」
結果,夏曉清啊夏曉清,你還是做出了蠢事,多管了閑事。
一部分的她拚命要自己閉嘴襟聲,另一部分的她卻看不過眼,橫在眼前的事,不管不痛快。瞧,說了一句,竟然還有第二句,她語調漫漫幽幽——
「若要使苦肉計,適才就該用上,現下人都走遠了,宮爺折騰自個兒已無意義,不是嗎?」
砰——安丹一歪坐在甲板上!
嘰——邢叔一個踉蹌,幸得及時扶住大櫓,要不,絕對往水里栽。
至于遭她有意無意嘲諷的男人終于有所動靜。
爆靜川眼神一調,直直注視她,目中冷鋒深厲。
此時他內心的情思浮于表面,欲掛上淡定、沉穩的面具,一時間竟難以掩飾。
既無法掩去,他也懶得隱藏,作怒便作怒,嶺龐罩寒霜。
這男人的怒火走的是冷調路子……
也對,她難以想象他破口大罵、暴火四射會是什麼樣子,那不是他的作風呢,他比較偏愛用冷颼颼的目光將人「釘」死。
腦中思緒紛飛,被他「釘」在那里,夏曉清心里不由得苦笑。
明知他不痛快,還往火堆里加油添柴,她這是怎麼了?
只因他在方瓏玥面前極力與她劃清關系,所以便著惱了?可捫心自問,他與她確實沒什麼瓜葛。
她何時這樣小肚雞腸?拿話嘲弄他,這又何必?
自覺逾越,她頰面微熱,迎視他那雙冷瞳的眼輕眨了眨,流光漾在眸心。
「宮爺該歡喜的,畢竟你找到要找的人,知道她在哪里落腳。」她嗓聲不自覺放柔,不怕他冷厲的眼神,菱唇甚至淡顯笑弧。
爆靜川仍死死看著她,好似她觸犯到某個他絕不允誰侵入的所在。
他欣常她的聰慧敏銳,然這一刻,他倒希望她蠢些、笨拙些。
「你什麼都不知,最好別說話。」
「我確實不知宮爺和方姑娘的事,我只知,閣下此次南訪,不為游玩,不為與船貨幫的合伙生意,只為尋人。」
夏曉清流瀉般將心底話說出,直覺就想敲自個兒腦袋瓜。
袖底,她絞緊十指,很討厭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去挑釁他的脾性。何必啊……何必將他說過的話、做的事擱上心頭?她明明不想在意他的。
極端壓迫的靜寂持續好一會兒。
她終于鼓起勇氣重新瞧他,發現他的厲瞪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難解的凝注,不那麼冷寒,卻深邃得教她心驚。
……他在想什麼?
她不及猜出,因宮靜川單袖緩緩拂過衫袍,從容轉身,徑自上了篷船。
「愣在那里干什麼?還不上來?想繼續折騰我的腿嗎?」跨上船後,他旋身沖她道,一臉冷然。
夏曉清兩顆眼珠子險些瞠爆出來!
有、有他這樣的人嗎?是他賴在岸邊不走,眾人等他一個,待上了船,卻來指責她拖拖拉拉?!
她氣到秀顏一陣青、一陣白,身子甚至還隱隱顫抖。
爆靜川一直等在船首,等到她很笨拙地跳上船、站穩了,他才轉身步進船篷內,從頭到尾臉色皆罩著薄薄一層陰霾。
「姑娘……」少年小廝低聲喚,雙目欽羨,對她偷偷翹出一根大拇指,很佩服她的膽氣似的。
船尾的大叔搖動櫓板,船身轉了方向,朝慶陽城近回。
夏曉清沒再進船篷,很固執地不願進去,就跟少年一塊兒窩在船首。
她心思紊亂,得很直到被送回夏家,回到小院落,仍沒從中理出頭緒。
這一夜,她在屬于娘親和她,還有大智和果兒的小小偏院里。
月光很好,洋洋灑灑落在四方小天井,娘親很好,神智清楚,沒有發病。
當她和果兒一塊兒替娘親略僵的筋骨按揉過後,果兒回房里休息,她陪在娘親身邊,母女倆躺在月光迤儷進屋的臨窗長榻上話家常。
「清兒,那個『松遼宮家』的主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娘親見她表情詫異,低柔笑了。
「我听果兒說的,她說啊,你今兒個被那位宮家大爺請出府,他要你帶他去玩、去逛,果兒還說,那位爺很護著你……」
護她……是、是嗎?
她低眉一思,有什麼猛地撞上心頭,記起他大刺刺領著兩妹子前來尋她的真正意圖。護著她?嗯……無可否認,他此舉的確讓她在夏家有些分量。
「娘,他那個人啊,唔……不太好相到的,外表斯斯文文,像顆好咬的軟柿子,其實脾氣很大呢,又冷又酷,才說他幾句,他光憑眼神就能殺人。」她今兒個就被「殺死」好多次。欸,總之誰敢踫他逆麟,絕對慘死,瞧,她不就被他「釘」個死慘……
她輕輕地、自嘲地笑出,心口卻微微絞疼。
因為缺了什麼,所以渴望獲得什麼,尤其親眼見他追姑娘追到南方來,見他寧淡神態轉眼封霜,那再再悸撼她心房。
她,夏曉清,也想被一個男子這般傾慕。
「清兒……」娘親抬起細瘦的手,緩緩撫觸她的流泉發、她的細頰,柔聲道︰「從沒听你這麼批評人啊……你其實挺在意他的,是嗎?」
「娘,我沒有,我只是——」急辯。
娘親帶暖的手突然撫住她噪進的唇。
曉清無法再語,因娘的指尖憐愛地勾勒她五官輪廓,而後緩緩挪向她的頸。
「清兒,我給你的那塊雙心玉呢?」
「在這兒,我一直貼身戴著。」她從微敞的單衣襟口拉出一條五彩帶,底下系著一塊圓形的羊脂玉佩,玉色溫潤無端,在月華下流泛光彩。
娘親拍拍她的手,已有細紋的唇角揚了揚。
「貼身戴著……挺好、挺好啊……要真遇上喜愛的人,就把雙心玉分給那人吧,當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娘……」她吶吶喚了聲,繡頰如霞。
「呵呵……清兒害羞呢!」
她摟著娘親的腰,臉埋進娘親的香發里,母女倆相偎了好一會兒,曉清忽而細細、啞啞地問——
「娘,如果喜愛一個人,那人對自己卻無情意,這樣……還能一直去愛嗎?」
娘親沒有答話,她微微拉開上半身,才知娘已交睫睡下。
她勾唇一笑,替娘親蓋平了被子,起身欲關窗。
月娘猶掛天井之上,她仰望著,想起剛剛所問出的,心里淌過一聲嘆息。
何須去問呢?
娘心里只有爹,傾心傾情,一生不悔,但爹……
對她而言,爹是一道模糊的身影,文弱寡言,只與書為伍,何曾真正、深刻、用心用情地看娘親一眼?
她攏攏襟口,柔荑踫到藏在衣下的那方雙心玉,不禁頓住。
玉心澄明,素心若夢,而誰能與共……
她突地輕抽一口氣,因此時此刻,腦海中竟清楚浮出一張冷嶺面容——
爆靜川的臉。
成天胡思亂想,她發什麼瘋?!
微惱咬唇,甩甩頭又有些狠地拍拍發燙的雙頰。
她闔上兩邊窗板,將勾得人心思浮動的月光全擋在窗外,再把該拋掉的東西用力、用力地拋諸腦後……
之後每隔三日,宮家的馬車一清早會等在城東夏府大門前,接夏曉清出城,然後午時過後會將她送回。
必于她受宮靜川所聘,當起小姊妹倆的「西席」—事,夏家主爺知曉後自是喜孜孜,以為拉上這條線等同是攀附上「松遼宮家」,私下又不斷叮囑,要她繼續伺候好宮家的爺和小小姐們……听這些話,她心里厭煩,卻不能反
有時在宮靜川面前,她內心深藏的自卑自鄙會無端端被喚出。
這個人深知夏家主爺、二爺的作為,根本瞧不起夏家,他雖肯與她交往,但她畢竟也是夏家人,與他所瞧不起的那些人擺月兌不掉血脈相連的關系。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在意,只是在他面前,真會生出自漸形穢之感。
幸得近幾次被接到竹林中那座大宅,他忙著處理生意上之事,亦忙著與當地官府和大商行會應酬,再有,他似乎也常上「靜慈庵」參拜,她沒能見到他。
所以,不見為好,可以少些牽扯。
但是啊但是,她近來與小姊妹們相處,漸漸有些心得,他曾說明玉、澄心沒誰教得了,連他自己都束手無策……真正去教,她倒真明白他的意思了。
正因明白,所以興起想與他談談的念頭,欸,希望今日他有空,能撥些時候給她,她會速戰速決,談完話,她即刻走人,不彼此耽誤……
結果事與願違,宮家的家僕告訴她,主爺一早便上「靜慈庵」。
他去得如此頻繁,不為那位方姑娘,又能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