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城南大街。
熱鬧擾攘是白天永遠的景象,大街兩邊店鋪林立,除了沒棺材店,幾乎啥兒都齊全了,再加上叫賣的攤販,沿街兜售的小玩意兒、竹枝糖葫蘆,賣藝走江湖的,比劍耍刀,吞劍吞火,聚引不少人潮。
然後,直直往前走,一直到了盡頭,轉一個彎,那兒有一幢大紅宅第,門上掛著當今聖上御賜的匾額,黑實木上燙金宇,亮燦燦的,教人不敢逼視。陶公豆子府。
「俗氣。」那名老者剛下自家頂轎,身著官服,應是由朝廷下班,他不馬上進屋,站在大紅毛前一臉的鄙夷。「哼,沒品味。」不僅宅子的顏色不對,連名字都取得難听。
「老爺,您回府啦。」與大紅毛比鄰而居的一幢大綠宅,兩扇銅門打了開,老管家探出頭來,他是見轎子都回府了,卻遲遲未見老爺,就猜他老人家八成還逗留在外瞪著隔壁那幢,反正,每天總要來個幾回。
兩府之間的明爭暗斗,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
「我說鐘全啊,」他終於甘願回自己家門了,他山之石,可以攻錯,他忙著跟老管家交代︰「咱們家的銅門能多亮擦多亮,門前能掃多乾淨就掃多乾淨,別落得與隔壁一樣,灰門塵地的,沒點兒朝中大臣宅第該有的氣派。懂不懂?」
「是。老爺,小的為您盯著呢。」
「還有啊,鐘全,」他向前幾步後又走回來,「我問你,你覺得咱們府上的那塊匾額好看,還是隔壁的好看?呃……我是指顏色方面,你盡避說。」
老管家抬頭瞧了瞧高掛的匾額,說出正確解答,「老爺真愛說笑,當然是咱們的好。又亮又威嚴。」
「是啊是啊,咱們的好。」他笑咧嘴,捋了捋白胡,自在地進廳了。
「唉……」老管家搖頭苦笑,再度合門,而門外那塊大匾,黑實木上燙金字,亮燦燦的,教人不敢逼視。
鐘公太保府。
同樣是當今聖上賜予,若論有何不同,也只有上頭的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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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用那種奇異的眼神看著她。
原來不懂,久了,還是不懂,不過,倒是習慣了,習慣地黑黝黝的眼瞳中,靜靜地映著兩個自己,不需任何話語。
「竹青,你又爬牆啦。」她放下毛筆,將爺爺規定的練字課程暫拋腦後,跑向那名攀坐在閣樓窗子的男孩。「唉,你總是不走正門。」她瘦弱的手臂支著實,想穩著讓他爬進來,可是男孩身手靈敏無比,一個翻身已蕩進屋來,雙腳穩當當地站著。
「走正門,只怕進不來。」陶、鐘兩家的大家長斗成這樣,他這個陶家大孫若是光明正大地踏上鐘家大綠宅,指名找鐘太保的長孫女兒,九成九被人拿掃帚掃地出門。他微微笑著,伸手撫過她的女敕頰,見她小臉微縮,有些羞澀,才緩聲道,「頰上沾了黑墨了。」
「是嗎?」她趕緊搗住,一手掏出帕兒擦著。
「給我,這兒沒鏡子,你擦不乾淨的。」
他半強迫地接過帕子,一下又一下拭著她瑩玉般的臉蛋,專注、又有些溫柔,還有一些……她也說不明白的東西。他每回這樣瞧她,自己就忍不住思緒紛飛。
九歲,那是四年前的事,他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
打出生,她就是個病胎,也不知染著什麼怪癥,三天兩頭的發燒,全身熱得燙人。她還記得那些川流不息的大夫們,甚至在朝為官的爺爺和爹爹還為了她跪求御醫過府治病,每天要灌進好多黑呼呼的藥汁,苦得她舌頭都沒其他味覺了,可是病還是病著,整天燒得昏昏沉沉,而娘親幾乎是終日以淚洗面。
然後,那一個夜晚,風好大,將閣樓外的花草吹得作響,咿呀一聲也吹開她的窗子,她不想喚丫頭來,勉強撐起身子想下床關窗,揭開床帷,他就坐在那邊望著她,那是與他首次見面,也是首次有異性闖進她的閣樓里,一個與自己年紀相同的男孩子。
「你是誰?」她輕問,微微咳了起來。那個年歲的孩子對男女之防尚稱模糊,她心中不怕,只是覺得好奇,不知他如何進得了閣樓來?
「你可以喊我竹青。竹子的竹、青青河邊草的青。」
她喜歡他的聲音,很溫和很好听。但後來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並不是如他說的,尚有另外一個,可是,他堅持要她喚他竹青。
「你來這里做什麼?」她軟軟的問,不知覺學起他的語調。
「我有一件東西放在你這兒,現下,該取回來了。」
這話她不懂,正欲再問,全身卻燒得難過,那怪癥又發病了,來得極其突然,她倒回軟墊,就覺得熱,好熱好熱,剛開始幾年她會熱得痛哭,可如今,已懂得哭是沒用的,只有咬牙撐過,撐過,就會舒坦了。
「你走吧……我、我睡了,不陪你說、說話……」
她模糊地瞧著他,納悶著為何還不走開,她不想讓外人瞧見自己痛苦的樣子。可是,他好奇怪,猶記得當時他手掌撫模她頭發時的兩道目光,帶著了然的神態,她雖小,卻知他其中的憐借。
他的臉湊近她的,「別怕。」他說。然後口對準她的口,一瞬間恍惚了,僅覺得肚月復中一股熱源不住地流向他,有光,好亮,這是她那一次最後的印象。再清醒時,窗外的天好藍,陽光這麼溫暖,小鳥唱著歌喚她出去游玩,她下了床,在閣樓外的庭園追蝴蝶,玩了一身汗。從今而後,再也毋需飲那些苦煞人的黑藥汁。
為此事,爺爺和爹爹特意做了個大匾額,送給那名御醫好生贊揚了一番,可她隱約地知道,她的病是教那男孩治好的。
「小腦袋瓜想什麼?」他輕敲她一記,喚回她悠游的神智,卻見到他將帕子摺妥放入自己的衣襟。
「你怎麼可以……那是我的、我……」她十三歲,明年就及笄了,況且打一出生就已訂了親,她知道該將事情說明白,不能再任由他偷偷往自己閣樓里來,畢竟男女有別,有許多禮節非守不可,可是……可是……每回見到他,她心中是歡喜的、雀躍的,若他真的不再來……唉……
「怎麼可以怎樣?」他面容溫和無害,精銳的是那一對細長的眼眸,好似藏著無數的秘密。眉微挑,「怎度可以收起帕子?」他替她說完。
她點頭,等著他還回東西,暗暗希望他瞧不出她泛紅的臉蛋。
「擦完墨漬,你的臉也乾淨了,當然是收起帕子啊。我做錯什麼了嗎?」
「不是,可是……我的意思是……那是我的手帕。」
「我知道是你的,而且我已經收起來啦。」
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她感覺,他愈來愈愛耍弄著她,是什麼意思,有時她是又羞又急,有時則又惱又不知所措,有時卻又教她心中紊亂浮動,她細細思量過了,還是不明白如何解釋那股心緒。
就如現在,他明明不該拿她的帕子,偏又不肯歸還,他們都長大了,她終會嫁人,這樣的事還能允許多久?思及此,心底不由得惆悵。
「拿去吧,別擰著眉,不歡暢。」一方帕子遞到她眼下,聲音依舊溫和。
她略微驚訝地望向他,耳垂泛著淡淡粉色,紅唇動了動,被動地收了下來。
「竹青……你很喜歡這帕子嗎?」她仰頭,唇邊有笑。
他點點頭,「喜歡。」因為有你的香氣。
他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一向待她好,教她習字讀書,講述外頭發生的趣事給她听,怕她悶著,總帶著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給她……他不只待她好,還有那抹溫柔的笑,溫柔的眼神,會在自己氣悶難過時,溫柔地望著她。他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而這關系已超越男與女的界限。她咬了咬唇,將手帕遞了出去,笑得甜美。
「竹青,若不嫌棄,我把帕子送你。」
她笑得更歡喜了,因為他收了她的東西,細長眼楮也笑彎了。
「唉,你是頭一個送我手帕的姑娘,我定會好好珍惜。」
也就是說,往後還會有其他的姑娘送他東西了。屆時,她的這條帕子又會在哪里?這念頭閃過,她不禁一怔,故意拋開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緒,她身子轉回桌邊,拾起毛筆,秀腕出勁繼續未完的練字課程。
他尾隨過去,靜靜瞧了一會兒,在她寫滿長開宣紙後,對其中幾個筆畫提出意見,如此的相處,這麼的自然。
「這一撇該加長,收尾需頓力,以防破尾。」他解說著,提筆寫了起來。
「那這個字呢?我一直都寫不好,尤其這一捺。」
「要這樣寫,別貪著想一氣呵成,先慢點來。」他又揮毫。
她趨前看著、學著,拿起筆在紙上臨摹。「是不是這樣?」
「嗯,還不錯,可以再好。」他的掌心好自然地握住她的軟荑,這舉動對他們來說再平常不過。「你別施力,感覺我的筆觸。」然後在紙上寫出完美的一字。還想繼續,門外傳來腳步聲,她一驚,拋下筆趕忙沖出去迎接,順便檔架,擋不了架就拖延。
「娘,您不是陪常家大娘飲茶嗎?怎麼有空上我這兒來?」
「什麼大娘小娘的,過幾年把你嫁了,她就是你婆婆。」鐘氏生得福態,笑時眼楮眯成細縫,有股可愛勁兒,「哎呀,他們當家也大方,這次過訪,還特地為你打了一對純金耳墜子,還瓖著什麼……紅寶石的,唉,我瞧跟瑪瑙挺相似的,帶過來讓你瞅瞅。」她回頭對婢女道︰「小翠呀,那盒子呢?」
「在這兒哩。」小丫頭捧了出來。
「咱們進屋去瞧,也教你戴上來讓娘看看。走、走。」
「娘啊,我對這個沒興趣啦。」她親熱地挽住娘親的手,甜甜地說︰「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們在庭院逛逛好不?」
「嗯,天氣是挺不錯的。」鐘氏望了望天,回頭對女兒笑,「好啊。待戴完耳墜子,咱們到庭院賞花去。」不由分說,人已進了屋。
里頭已空無一人,一顆心放了下來。她收拾著桌面,明知留下他的字可能不好,仍是舍不得丟棄,只得偷偷收了起來,告訴自己,可以用來臨摹練寫。
「來來,乖女兒,快戴上。」鐘氏招她過去。
小翠替她戴了起來,另一名婢女則捧著薄銅鏡,讓她映照著。
「小翠、小紅,你們瞧,小姐這麼著是不是很美啊?」
她任著娘親擺怖,一會兒站側姿,一會兒要螓首微垂,還得手捏蓮花指。唉唉……
「是啊,美得不得了。」兩個小丫頭笑咪咪的,八成讓當家主母傳染,眼楮全眯成細縫兒。
「我告訴你們呀,你們小姐出生時,房里銀光照耀,嘴里好似含著一顆銀珠子,伸手去探卻是一空,當時,老太爺和老爺都在懷疑,她就是王母娘娘身邊的瑤池仙子,才給她起個名,叫瑤光。」
這事她從以前說到現在,也會從現在說到將來,樂此不疲。唉,瑤光不由得嘆氣。
而附在窗外的身影也在嘆息。
本來要走的,卻听見常家的事,那是一根刺擱在他胸口上。
他對轉世前的記憶是四年前取回銀珠元虛後才完整恢復的,可是她已由父母作主許給了別人,而自己也陷入這好笑無奈的境地,尚是嬰孩,便與一家的小姐訂了親。他與她,各有各的婚約,而他並不打算履行,也不會讓她去完成。另一根心頭剌是自己的名字。
那顆臭豆子,白白教了他讀書習字,枉費他當上朝中大官,竟給自己的大孫取蚌恁俗的名︰陶寶鈴。
只因他出生時,手中拽著一串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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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過三年.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一清早,瑤光在庭院里剪下幾株含露花兒,插在長頸白玉瓶中,陽光由閣樓窗外流泄進來,將花瓣上的珍珠水露瓖上璀璨。她想,他從窗子進來時,第一眼便能瞧見。
苞爺爺、爹娘請安後,她跑到後院廊房去,在那兒磨著廚娘學做糕餅點心。
「哎呀,小姐想吃什麼告訴李媽一聲就行了,何必這麼費勁兒?更何況,今天是小姐十六歲誕辰,廳外來了幾位老太爺和老爺相熟的貴客,都送禮過來,別待在這兒,去廳前玩玩。」
「李媽呀——」她拉箸她的手,又搖又揉的,「求你啦,我雖笨,可是會好好的學的,只要教我幾樣便足了,好不好嘛?瑤光知道你最疼我了。求你啦——」
「唉唉唉,我的好小姐,您這麼著求李媽,李媽能不答應嗎?好啦好啦,你這軟膩兒,別再揉了,李媽心都成酥油啦。」她笑著。好奇怪,好似除了瑤光,鐘府里的人都是一副福態相,笑起來就瞧不見眼楮了。
「謝謝李媽!」她一高興,環手抱住熬人胖胖的腰。
「哎呀,都大姑娘了還改不掉這愛撒嬌的性兒。」
這一日,瑤光就窩在後院,在李媽細心指導下,做出幾樣小扳點,雖不完美,瑤光自個兒試吃,還覺得挺能入口的。
她想,往後她得再多學幾樣,將來好做給他嘗嘗……他是誰?心思不由得一頓,她想著常家公子的長相,卻是虛無的輪廓,而心中另一張男子的臉,竟是無比清晰,她熟知他唇上的笑、習慣他溫和略沉的嗓音,還有那對眼眸中若有所思的含意,她去猜,從九歲時見著地,便試著去解讀他細長黑眸中閃爍的意義,而自己……似懂非懂呵……
端著親手做的糕點回到閣樓,瞧見瓶中的花,心情些微振作起來。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從相識後的每一年,他都會偷偷地抽空跑來同她說些話。
餅午,他還沒來,娘親過來她這兒坐了一會兒,談話間,她總是心神不凝,眼楮不時往窗外瞧,教鐘氏也隨她瞧了好幾回,什麼也沒有,窗外的天很藍。
「唉,女兒養大是人家的,你爹老想要你早些出閣,可我心頭舍不得啊,怎麼也得再留個兩年!等你滿十八了,身子骨成熟一些,再談婚嫁也是好的。」
「娘,瑤光會陪著您的。」她臉微赭,听到身子骨成熟的事,因那明顯地發生在她與他之間,男與女差別這麼的大,以往身高相同,他卻在短時間內抽長許多,現在與他說話,總得仰著頭。
還有許多地方,比如……她的胸部是柔軟的,而他又寬又硬,那一回不小心腳下一絆,他為護她,雙雙跌在地上,她趴在他胸脯上,有一瞬間腦中是空的,只覺得他緊緊摟住自己的雙臂和胸上的堅實溫暖。還有他的臉,有稜有角,輪廓愈見分明,以前就覺他的氣勢像個大人,如今更覺他深不可測,在他面前,總感覺自己好小,唉……他們是同齡,不是嗎?
鐘氏沒注意到她的神思恍惚,自顧自地談著說著,好一會兒才由瑤光的閣樓離去,轉而到別的院落串門子。
少了人語,房中頓時清冷起來,瑤光攤開宣紙練字,卻怎麼也靜不下心思,寫壞了好幾張,她幽幽一嘆,人倚在窗邊怔怔望著,也不知瞧些什麼,直到小紅丫頭來喚她用晚膳,才由夢中驚醒。
「小姐,老太爺他們在前廳等著呢,您怎麼還不下樓來?」小紅探頭進來,隻果臉頰紅通通的,笑嘻嘻地說︰「今天全是小姐愛吃的萊色喔,李媽還烤了一只乳豬,上頭插著小臘燭,好可愛喔。」
她緩緩轉頭,幽然低問︰「小紅,什麼時辰了?」
「嗯……咱們家都是酉時開始晚膳!老爺要我過來請小姐,一耽擱,現在差不多過一刻了吧。」
「喔……」
「小姐,怎麼啦?好似……不開心?」她小心翼翼地問,眼楮睜得大大的。
「呃,沒,沒有不開心,是倚在窗邊讓沙子進眼了,有些疼。」
小紅毫無疑慮地笑,邊催著︰「對嘛,今天是好日子,小姐怎會不開心。呵呵呵,偷偷同您說一件事,今天老太爺吩咐得買長壽面和紅蛋,還指定要長興號的,今早小紅去到長興號店鋪時,就見三項大轎子擋在門口,好不容易擠進去,您猜我瞧著誰了?嘻嘻,是隔壁陶家的孫少爺,和兩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姑娘也在店中,其中一位還囂張地說要包下長興號今天所有的面線和紅蛋,這可急死我啦,可那陶家孫少爺好似認得我,竟要夥計包妥東西塞到我手上,說要給小姐添芳齡。奇怪啦,他怎麼知道小姐今天生辰,唉唉,我可不懂啦。啊,這事千萬別教老太爺知道了,他要是知道桌上的面線和紅蛋是陶家送的,準要氣得吹胡子瞪眼楮,小紅就慘啦。」
「小紅,你、你知道……那兩個姑娘是誰嗎?」猛地一陣心酸,听他與別的姑娘同游,氣息悶在胸口,壓得難受。
「我當然打听了,是與陶家孫少爺有婚約的沈家姑娘,長得還真不錯。另一個揚言要包下長興號的是沈姑娘的表妹,姓潘,長得是漂亮啦,不過那性子,唉……總之,誰娶她,誰倒楣。」小紅邊說邊皺眉,「小姐,您沒瞧見哩,這個潘姑娘臉皮可厚啦,當著表姊的面前黏著未來的表姊夫,拉著他的袖,擺著愛嬌模樣,我想,她八成看上陶家孫少爺,唉,可憐……唉唉,小姐,我是來請您下樓的,怎麼扯起這些來了。快快,老太爺等久了可要不高興了。他疼小姐,只會凶我,快快,別耽擱。」她一驚,拉著瑤光小跑步朝前廳去。
瑤光沒有拒絕,乖乖跟著她走,感覺心和體好像分開了,她咬著唇,心好痛,怎麼會心痛?怎麼會心痛?她有什麼資格心痛?
早知兩人會走到這個岔口,可她一直不願去想,如今,這一刻來得突然,她完全沒有對應的能力,她終於知道,原來自己這麼自私。不要他對別的姑娘好,不要他對別的姑娘笑,不要他用那對溫柔的眼瞧著其他姑娘,不要他用那種溫和低沉的嗓音對其他姑娘說話,不要不要不要——
她不要他走出她的生命。
只要他屬於她一個。
天啊,瑤光,你是個自私鬼。
強顏歡笑地結束家人為她辦的生辰宴,將一籮筐的禮物擱著,又無情無緒來到窗邊,頰上好涼,她伸手去模,竟是濕潤的淚,今日是她十六歲生辰,她收到好多好多的賀禮,府里每個人都對她說了好些祝賀的話,可,她竟在哭,是傷心,是酸楚,是委屈,是沒來由的。
她終於關上窗子,回到內房褪下外杉,她對著銅鏡怔怔瞧著。
……與陶家孫少爺有婚約的沈家姑娘,長得還真不錯……沈姑娘的表妹,姓潘,長得是漂亮……
那自己?!她瞧著鏡中玉白的臉龐,彎彎柳眉,眼如波.唇如櫻紅,還有一頭及腰的長發……她應是長得不錯,是好看的吧?
鏡中人對自己苦苦一笑,她吹熄燭火,放下床帷,在胡思亂想中睡著了。然後,像極數年前那個夜,風吹開窗子的聲音將她喚醒,睜開迷茫的眼,她想下床關好它,小手揭開床帷,她瞧見他坐在床邊,正微微地笑凝著自己。
乍然見到,瑤光方寸又喜又驚,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卻瞧他一派自若的模樣,而自己這一日的苦候,揪心揪肺,情何以堪?想到他與別家姑娘同游,自己還興匆匆做了糕餅點心等他來前,頓時,漫天的委屈罩來,她擰著軟被,對他哭了起來。
「怎麼?!」這還不哭掉他臉上一貫的溫和。「瑤光,別哭啊,你怎麼了?」
他傾向前去,一把攬她進懷,大掌拍撫著她的背脊。「別光哭,乖,誰欺負你了?」
她還是哭,小臉埋在堅硬的胸膛上,也顧不得男女的禮節,擰著被子的兩手改成擰著他的衣衫。她轉為低低抽噎,可憐地說︰「我以為你、你不會來了……我等了好久,等不到你,小紅跟我說……你和別的姑娘乘轎出去玩了,我還、還親手做點心……可是都不新鮮了……」
她埋在他胸口,沒瞧見他在笑。
「那沈姑娘來送禮的,禮尚往來,我得送姑娘家回去,我沒有同她們出去玩。糕點很好吃,我方才進內房時,在桌上拿了三個,已經吃到肚子里啦,待會兒,我會把它吃光光。」
「真的嗎?」她抬起頭,臉上猶有淚珠,卻是期盼地問︰「你真覺得好吃?」
「嗯。」他點頭,手指幫她擦淚,笑著說︰「往後我的娘子要是天天做這麼好吃的東西,我就有福了。」
「沈姑娘……她會做嗎?」
那對眼如霧如夢,雙頰紅通通,有一般誘人香氣,還不懂嗎?他瞧著,心中長長地嘆息,微笑問︰「你說誰?」
「就是你的——」話忽然截斷,有人在外頭敲門,然後是推門而入的聲響。
「瑤光啊!還沒睡?房里怎麼了,娘怎麼听到你在同誰說話?」
鐘氏步了進來,走到床邊撩開床帷,見女兒一臉睡眼惺忪,「咦」地一聲。
「娘,這麼晚了,怎麼還沒歇息?您找瑤光有事?」
「沒事沒事,路過,順便進來瞧瞧。唉,我這耳朵愈來愈糟了,近來總听到一些奇怪聲音。乖女兒睡吧,娘吵了你了。」她喃喃自語,持著燈又要離開。
「瑤光送您回房。」她起身,又被娘壓回床。
「不用,外衫都月兌下了,睡吧。娘會替你把門關好。」
是的,她外衫都月兌下,略微緊張地躺著,直到听見關門聲,她微微一動想要爬起,身子便踫到被窩里頭另一個身軀,來不及慌,腰讓人摟了過去。
「我娘……我娘她、她離開了……」她納納地說,臉蛋好紅,一直泛到耳垂。
「我知道。」他靜靜地說,氣息拂過她的頰,撩動幾根發絲。
兩人同枕一個枕頭,雖是無語,兩顆心卻相互激蕩著,眼光在彼此的面容上穿梭端詳,在對方的眼瞳中看見了自己。許久許久——
「我不娶沈家小姐。」他緩緩的、清晰無比地道出。
瑤光方寸猛跳,身子輕輕顫抖,感覺他將自己摟得更緊一些了。
「為什麼?」
「她不會做好吃的糕點等我。」
瑤光合上眼,眼淚由睫毛間流了出來,她終於明白這患得患失的情感為何;終於懂得他眼中的光芒,她想他永遠這般抱住她,不要理別家的姑娘。
然後,她睜開眼眸,透亮而溫柔,緩緩的、清晰無比地道︰「我不嫁常家公子。」
他笑,「為什麼?」
瑤光不回答,只是將頭靠在他的心窩,雙臂環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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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發生了好多事,對陶、鐘兩家來說,真是個多事之秋。
樹大招風,官場上人生百態,再如何正大光明,總有人瞧不順眼,總愛在皇帝耳邊進讒言,而皇上不一定是聖上!他一樣是人,有人性的猜忌懷疑。
因此,陶鐘兩家便這樣不明不白的被牽連至一連串的貪污、行賄、蠰官,甚至是謀反的陰謀中。
這兩年好亂,大紅宅和大綠宅里的人各個心情低靡,兩邊的老太爺和老爺全遭拘禁,等待事實查證,但人人心里頭都清楚,事實是等不到了,就怕等到的是「秋決」或是「斬立決」兩個答案。
然後是一個少年,他年僅十八,卻憑著超凡的智慧和沉穩的氣勢主持了兩家,為兩邊所受的污蔑和羞辱向皇帝上書。正是陶府孫少爺。
又然後,無人知道發生什麼事,一日醒來,京畿大街小巷傳單滿天飛舞,連在路旁攤子唱碗豆腐花,也會被三、四張傳單飛來裹住臉,教人不去注意也難。
傳單上,正是那幾個進讒言的官員歷年來干下的苟且歹事,寫得詳盡無比,還能佐證,傳單邊分上中下三版,像官場現形紀,鬧得街頭百姓們追著傳單跑,要是少漏了一段,還懂得趕上茶坊,因那里已有說書客將三版分成二十章節,加油添醋,講得口沫橫飛,說陶府如何忠義、說鐘府如何清廉,說那些污害他人的官員如何男盜女猖、不知廉恥、趨紅踝黑、望風梯榮,將聖上捏在手心里把玩,做了影子皇帝。
又再然後,人言可畏,光是說話,就能把人逼死。
那幾名官員遭了罷免,抄家,流放充軍。而原在牢里的人放了出來,消息傳遍京城,當天,不少民眾夾道迎接,大放鞭炮,熱烈鼓掌。茶坊中再加開十個章節,講述當今皇上如何聖明,不听讒言,聖斷天明,是不世出的天之驕子。
總之,事情都過去了。大紅宅和大綠宅的爭執也都過去了。陶豆公和鐘太保公還三不五時便聚在一起談論時事政務,也常听到兩個各持己見爭論不休,但學過教訓,由鬼門關走回的人到底是不同了,爭該爭的,爭不過,就別爭了。
今天又是個特別的日子。
陶家老太爺精神鑠鑠地來到長孫書房中。
「爺爺,找孫兒有事?」他正想去爬牆找一個姑娘。
「寶鈴好孫兒,爺爺想知道的事,你偷偷說,我不會說出去的。」
「什麼事啊?」他無辜地眨眼,雖然心中萬分清楚。
「就是那件事啊,你是怎麼拿到有關那些官員干下齷齪勾當的證據?」
「爺爺,」他擰著眉,狀似十分為難,「聖上要我絕不可說出。而且孫兒在他面前對天起誓,若說出讓第三者知道,會家破人亡、遭天誅地減。」
「喔喔……喔,這樣子啊。」他捋了捋胡須,有些落寞,「唉唉,那就算了。沒事啦。」正轉身要走,眼角卻瞥見桌面上成疊的字墨,登時,兩只老眼瞪得大大的,抖著音問︰「寶鈴好孫兒,這、這書法,這些字是誰寫的?」怎麼這麼像,那是數十年前的記憶了,他還在陶家村,每天夜里小河流過,那個愛穿白衫的哥哥就來教他習字讀書,還有一位美麗的好姊姊,能有今日,也是他們給予的啟發。而這筆感、這字跡,明明就是……
他知道他想起什麼了,笑著說︰「爺爺,是我寫的呀,您忘啦,以前您就是教我這樣寫啊。我每天都練,練一百個字以上,現在我寫得不錯了吧。」
「你寫的……」有些恍惚,他重新坐下,一張一張的看,眼角有些濕潤,「你寫得很不錯,真的很不錯……我真高興……」
他看得征了,沉浸在回憶中。竹青沒擾他,一個人悄悄步出,輕快地翻過牆。
自兩家出事後,常家和沈家都派人來退親,如今風波已過,陶鐘兩家卻結成兒女親家。其實,他可以光明正大走鐘家正門,可攀牆爬樓有其難以言喻的樂趣。
未到窗口,就听見串鈴兒的聲音,那是十六歲生辰的那晚,他離開時為她系在窗子上的,風一吹,就唱著曲兒。
他往內一跳,無聲息地落地,見到姑娘忙碌的嬌美背身,將幾盤的點心、素果和糕餅擺在桌上。他躡手躡腳地靠近,忽而攔腰橫抱起她,嚇得人家驚聲尖叫。
「壞人,你、你真壞——」瞧清來人,瑤光又笑又罵,小拳頭捶著他的胸。
「唉,你喊我壞人,小生我只得恭敬不如從命,壞到底了。」他說著,吻住她柔軟的小嘴,瑤光半推半就,最後是軟軟的投降了。
一吻結束,他的額抵著她的,調整氣息,暗暗發誓明日就要說服兩邊的人準備婚禮,今年,一定要抱得美人歸。
「放人家下來啦。」她踢了踢小腿,臉蛋紅得好可愛。
他長長又哀怨地嘆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她,待她站穩身子,又忍不住傾身去啄她的女敕頰,啄著啄著,就啄到嘴上來了。
「竹青……」他停不下,她只好伸手按住他的嘴,嬌嗔著︰「停,听話。」另一手則揉著他的眉心,溫柔地說︰「今天是好日子,不準皺眉。」
是的,今天是個極好的日子。他們倆的十八歲生辰。
「來,我準備了一些素果糕點!要一起燒香許願。」她拉著他的大掌走到桌邊,又點燃兩束香,一束交給了他。
持著香,兩人對著窗跪下,雙雙合眼視禱,香煙梟繞著他們,虔誠而真意。一會兒,兩個心有靈犀地睜開眼楮,轉過頭彼此凝視。
「你許了什麼願?」
「你許了什麼願?」
兩個人竟是異口同聲。
竹青望住她,無限溫柔地望住她,緩緩放唇,「既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瑤光唇邊展笑,一朵無限溫柔的笑,輕輕回應,「也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窗上的串鈴兒,唱出動人的歌音。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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