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刺耳的槍聲,伴著血腥的紅,女子的相片、男人痛苦的表情,地上的血泊,交織成最讓他心痛的畫面。
殷武倏地睜開眼。
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只余下無止境的黑暗。
他坐起身子,將臉埋在手掌中。
已經半年了,距離黑炭殉職已過半年,可是對他來說,一切卻好像發生在昨日那般鮮明。
他無法忘記那張蒼白毫無血色的臉,無法忘記那無力的手垂落在血泊中,他忘不了看著摯愛的好友被裝進尸袋運走的畫面,他無論如何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他有記憶以來最痛苦的一天。
早在加入特勤隊時,他就知道終有一天可能必須面對同伴的死亡,可是絕不是以這樣的方式,絕不是!
黑炭可以說是死在歐民漢的自大和輕忽中,如果不是因為他判斷錯誤又剛愎自用,他根本不會死。
這才是殷武最不能接受的。
對長官的憤怒、因好友死亡的痛苦及自己無能為力的內疚和沮喪,夜夜都像鬼魅一般的糾纏著他。
縱使理智告訴他,這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是好友死了,而他活著的事實,卻讓他無法不覺得內疚,尤其是在小美的面前。
當他和其他隊員去看她時,她雖然什麼都沒說,但他卻可以從她哀痛的眸中看出她心中所想,她想得是︰為什麼死的是黑炭,不是你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
沒有人會怪她這麼想,因為他們都了解失去摯愛的痛苦。
她失去了本該與她攜手共度人生的未婚夫;而他們失去了一同出生入死、親如手足的好伙伴。
每天晚上,殷武都不停的夢見那一天,而每次半夜醒來,他都問自己︰如果那一天他能做些什麼、如果他早一點沖下去、如果他早一步趕到黑炭的身邊……甚至如果他在一開始看到刑警愚蠢的拿鑰匙去開門時就馬上制止,事情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他不知道,這些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但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會不停重復的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他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揮開夢境,然後掀被起身,無聲無息的下樓。
夜深人靜,只听見不時傳來的蛙叫蟲鳴,他為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便靜靜的坐在廚房里,注視著眼前的黑暗。
這幾乎已經變成一種習慣。
說來好笑,他不是個信鬼神之說的人,但是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想︰如果這世上真有靈異,也許黑炭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忽然一個影子由窗外一閃而過。
他倏地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沖到窗邊,打開窗戶探頭一看,外頭卻不見人影。他皺眉,正想出去察看,距離廚房不遠處傳來很輕很輕的開門聲,伴隨著淺淺的呼吸聲與幾不可辨的腳步聲。
那當然不是黑炭的鬼魂,殷武很清楚。如果真是鬼魂,不需要開門,更不會呼吸,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有小偷!
當賊這種事,對心髒實在是很大的負擔。
方亞月輕輕推開主屋大門的同時,腦海里不停閃過各種畫面,例如失風被逮,被村人唾棄,害自家武館名譽掃地,老爸為了保全自己死不認帳諸如此類的。
寂靜的深夜,就連她急速上下的心跳聲听起來都像打鼓一般吵人,她懷疑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遠遠就听到她心髒卜通卜通的跳動聲。
也許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此刻,她開始後悔起自己的決定。
其實人都住進來了,總是找得到機會,何必冒險半夜當賊呢?
這個問題問得好。
追根究底,都是伯爵太難搞,而殷武又太迷人惹的禍。
她一不想與伯爵周旋,二不願化身茱麗葉,上演愛上仇家之子那種老套的戲碼,只好選擇最冒險,但是也最快速的方法。
速戰速決,盡快撤退,方是上策!
憑著腦中的記憶,她在黑暗中靠著牆躡手躡腳的前進,窗外的月光透了進來,她避過光,往客廳走去。
還來不及踏進客廳,一道勁風直撲她的門面而來,她一驚,身子往後一仰,有驚無險的避過了突來的攻擊。
慘了!是殷武。
她暗叫一聲糟,轉身想逃,他卻從後頭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手上一使力,她的身子往後仰倒。
方亞月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又想到萬一動起手,身分曝光,反而更難解釋,索性順勢重重跌躺在地上,放聲大叫,「哎喲!好痛!」
燈光大亮,殷武兩手抱胸,站在她上方,由上往下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呃……嗨!」她傻笑揮手,試圖緩和氣氛。
「我想妳應該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可以解釋,方小姐。」他的表情沒有改變,雖然驚訝于她在褪去那可怕的裝扮後,看起來意外的清秀可人。
「我肚子餓。」她坐起身,一手揉著摔疼了的背,苦著臉道︰「我只是想到廚房找點東西吃啊,小師父,你為什麼對我下此毒手?」痛、痛、痛!痛死人了!
殷武聞言微微瞇眼。
顯而易見,他不相信她說的話。
「三更半夜?躡手躡腳?」他揚眉,「妳大可大大方方的走進來。」
「我不想吵到你啊!」她理直氣壯的說,「我只打算悄悄的來、悄悄的去,誰想到你會在這里埋伏?」
他沉默了數秒,像是在評估她話里的可信度。
「對不起。」最後,他選擇爽快的道歉,雖然他心中仍有疑問,但她的理由的確可以成立,無從挑剔。「我以為妳是小偷。」
他伸出手,她也毫不猶豫的將手放到他的大掌中,讓他拉自己起身。
「沒關系!」她拍掉身上的灰塵,「是我不對,下次我要進來之前,會先拿擴音器在門口廣播,讓你知道我來了。」
他聞言一愣,旋即覺得好笑的揚唇。
「這倒不必。」
「誰說不必?」她狀似認真的道︰「我怎麼曉得下次你會埋伏在哪里?」
他笑著搖頭,不打算與她做口舌之爭。
「妳去找東西吃吧!」
「那你呢?」她睜大眼,滿懷期待。「要去睡了?」
「我還要再坐一會兒。」他朝她點點頭,徑自走到客廳沙發上坐下,隨手取餅一本書,靜靜的看了起來。
他這坐一會兒,一坐就坐了一個小時。
為什麼她會知道?因為,她也陪他坐了一個小時。
方亞月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他喜歡三更半夜不睡覺,一本書看二十分鐘都讀不完一頁,沒事盯著外面發呆干她什麼事?
為什麼她要因為他眸中的哀傷和抑郁而心疼?又為什麼她會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陪他--人家又沒有開口要求,是不是太一相情願了?
但當她煮完泡面走出廚房,看見他那「似乎」頗為哀傷孤獨的側影時,她就是沒有辦法當做沒看見啊!
唉!都是陳及第害了她,沒事跟她說那些往事做什麼?如果不是那些話,殷武沒有表情的臉在她眼里看來應該是酷,而不是郁郁寡歡;他三更半夜不睡覺卻坐在暗室里發呆的行為應該是怪,而不是孤獨難過需要人安慰。
她懷疑就算今天他是在笑,她也會看成是強顏歡笑。
「妳還不睡嗎?」殷武一手托著下巴,抬眼看她。
「我吵到你看書了嗎?」她望向那本被他擱在膝上,已經有二十分鐘沒翻動過的書。
他低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立即會意。
「我只是睡不著。」他聳聳肩。「妳不用陪我。」
唉,她也很想趕快上床睡覺,可是看他這樣,她就是、就是……于心不忍嘛!
殷武微微抬眸看她。
那樣的表情、那樣的眼神,他不是看不出來她心里在想什麼。
半年來,包括他的父母、朋友,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是這樣看著他--既擔心又憂慮,彷佛怕他想不開似的。
他不喜歡這種被當成玻璃女圭女圭的感覺,彷佛他需要細心的照顧,而且若是不小心踫一下就會碎掉一樣。
「那件事我听說了。」她誠實的坦白。「我只是想告訴你,那不是你的錯。」
他以為她會像其他人一樣顧左右而言他,說一些不著邊際、空泛無聊的安慰話語,萬萬沒想到她會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殷武有些訝異,但訝異之後是本能的防衛。
「夜深了。」他闔起書,淡淡的道︰「方小姐還是回房去睡吧!」
方亞月猜這句話可以翻譯成︰這不關妳的事。
雖然她沒有期待他會撲到她的懷里哭訴心事,不過這個反應也太冷淡、太無情了一點,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
「哈、哈!」她干笑兩聲,掩飾心中的難堪。「說得也是。對不起,我多嘴了,晚安。」語畢,沒有看他的表情,她落荒而逃。
「伯爵,我的老太爺,求求您動一動您尊貴的四肢,出門散步好不好?」方亞月半彎著腰,雙手合十,對眼前的大狗「好言相勸」。「我說您那麼胖,起來走一走有益身體健康啊!」
伯爵抬了抬眼皮,看她一眼,又繼續睡牠的大頭覺,壓根不把她放在眼里。
「大哥!」她沮喪的垂下雙肩,只差沒有跪下來求牠了。「行行好吧?可憐可憐我啊!我和你一樣也是千百個不願意,你知不知道?」
還是沒有反應。
「伯爵!」她站直身子,板起臉孔,大喝道︰「我命令你站起來!」
這回牠索性鑽進狗屋里,拿對著她當做回答。
方亞月挫敗的滑坐在地,重重嘆了一口氣。
她好像老是拿熱臉在貼別人的冷,昨晚是殷武,今天是他的狗,唉!
「你跟你主人真像啊!」她喃喃抱怨,「人家說什麼人養什麼狗,真是一點也沒錯。」
此時眼前忽地一暗。
她疑惑的抬頭,就見殷武直勾勾的盯著她看。
糟!
「呃、嗨……」剛剛的話他沒听見吧?「你什麼都沒听到吧?」
殷武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不巧,我什麼都听見了。」
不會吧!
「每一句?」
「每一字、每一句。」
完了!她將頭埋進兩膝之間,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我似乎欠妳一個道歉。」他在她身旁坐下,靜靜的道︰「昨晚我太失禮了,抱歉。」
方亞月抬頭望天。
莫非天要下紅雨了?但天氣很好。捏一下自己,會痛!她不是在作夢,他真的在跟她道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她急急搖手。「失禮的是我,我不應該揭你的傷口。」
「的確,那很痛。」他點頭。
聞言,方亞月更內疚。
「對不起,我不應該多嘴。」事實上,昨夜回房之後,她縮在被子里,不知道罵了自己幾百遍雞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會再提起了。」
他搖頭。
「我知道妳是一片好意,只是我……」想到往事,他的表情一黯。「我還無法和別人談這件事。」
昨夜,他清楚的看見了她臉上難堪的表情。
這半年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件事。
一方面,他痛恨別人小心翼翼的態度,但另一方面,當終于有一個人勇敢提起時,他卻又以冰冷的反應回擊,這使他覺得自己像個難以相處的怪物。
他知道她並非像某些人是基于好奇或八卦的心態而探問,他不應該這樣對待一個關心自己的人。
「我了解。」她拍拍他的肩。「我也有過同樣的經驗。」
他訝異的轉頭看她。
「是嗎?」
「嗯!我有一個好朋友,叫做瑪麗。我和牠是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有一天牠生病死掉了,我哭了好久好久,而且整整一個禮拜都不想和別人說話。」
「那是妳幾歲的事?」他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嗯……十一、二歲吧?」她抬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很多人都跟我說瑪麗一定上了天堂,牠在那邊過得很好,叫我不要傷心,可是我根本听不進去,誰要跟我提起這件事,我就哭給誰看!」
殷武聞言苦笑。
能盡情的放聲大哭,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啊!
「妳當時一定很傷心吧?」
「嗯。所以我後來再也不養天竺鼠了。」
他一愣。
「瑪麗是……」
「一只天竺鼠。」她點頭。「但是那並不妨礙我們的友情,牠從來不因為我是人類而歧視我。後來我想開了,因為我知道,瑪麗一定不會希望我這麼痛苦的活著,所以我要堅強的活下去。」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揚起。
「妳這麼堅強,瑪麗一定以妳為榮。」不行,好想笑。
「你很想笑對不對?」她攤手。「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跟別人說這件事,別人都會發笑。」
「抱歉。」他正了正臉色。
「沒關系啦!」她聳肩,無奈的道︰「人鼠殊途,要讓別人接受我和瑪麗這超越物種而存在的友誼,大概很難吧!」
殷武考慮著該不該告訴她,也許別人發笑的不是她和瑪麗的友誼,而是她形容這件事的說法實在太搞笑了。
「好了。」她站超身子,拍掉身上的草屑。「我還要拜托伯爵和我一塊去散步呢!不然來不及煮午餐了。」
殷武看向露出狗屋外的那一截,揚起了嘴角。
「這是個艱巨的任務。」
「可不是嗎?」終于有人可以一吐苦水,方亞月滔滔不絕的抱怨起來。「你都不知道,這只狗的心機好深!在你面前一副听話的模樣,和我出了門,一下子像月兌韁的野馬拖著我四處亂竄,一下子又像個癱瘓的病人給我坐在馬路中央,死都不肯動一下,我真的被牠打敗了!」
他笑笑起身,臨走前只丟下一句話,「妳可以試著賄賂牠。」
賄賂牠?叫她賄賂牠?那是要怎樣的賄賂法?
苦思許久,經過無數次的嘗試、數斤肉的犧牲,方亞月終于抓到了訣竅。
說穿了很簡單,就是驢子前面的一根紅蘿卜,只是因為伯爵是狗,所以把紅蘿卜換成一塊肉而已。
只是,這個方法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既然沒有辦法在伯爵身上架一根棍子,釣線綁肉,她只好當那個「誘餌」--
拿著肉拚命跑,不知道是狗溜人,還是人溜狗,總之一趟下來,累得她差點沒昏死過去。
「媽呀!」結束每天的例行「散步」,方亞月倒地不起。「我死了……我快死了……」
熾烈陽光曬得她頭昏眼花,她決定早點進屋子,免得中暑。
經過主屋時,看見殷武坐在里頭,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沒辦法,雖然他們倆就有如羅密歐與茱麗葉般是不可能結合的一對,但是帥哥人人愛看,何況殷武又是帥哥中的極品,不能怪她把持不了自己。
她躡手躡腳的靠近窗邊,張大眼楮將帥哥迷人的風采盡收眼底。
唉,長得這麼帥真是沒天良,誘人犯罪啊!
看了好一陣子,方亞月才發現他在講電話,只見他拿著話筒,眉頭深鎖的滔滔不絕,時而露出悲傷痛苦的表情。
這倒奇了!
想她住到這兒已經兩個多禮拜,對他雖談不上有多深的認識,但也知道他不是個多言的人。
不要說滔滔不絕了,若非必要,殷武是很少開口的,可以說是惜字如金啊!可如今他竟然對著話筒那端的人說個不停?
這勾起了方亞月的好奇心。
她知道這種毛病很要不得,而且俗話說︰好奇心害死貓,好奇心太重的人,通常沒什麼好下場。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把耳朵貼到窗邊的沖動。
「那是我的一點心意……」斷斷續續的話語飄進耳里。「我知道妳不能諒解……妳不為自己想也替肚子里的孩子想想……過兩天我會去看妳……」
愈听,方亞月的眼楮瞪得愈大。
不會吧?誰來告訴她,是她听錯了?
她傾身,整個人幾乎趴到窗台上。
接下來听見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測。
「我會照顧妳們母女一輩子的……」殷武如此保證著。
而方亞月的下巴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