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婷!”
安婷转头在人潮中搜寻适才叫住她的声音,一个短发俏丽的女孩排开人群迎上来。“挤死我了!下回学乖了,绝对不参加任何毕业典礼。”她吐出舌头,喘得像小狈一样。
“不参加也罢!除非你打算考插大,否则也的确没有任何毕业典礼可参加了。”安婷提醒同学。
“这也没错!”小兰的双手拚命在脸旁煽风,斗大的汗珠仍然不断地冒出来。“喂!小姐,你的衣服里是不是藏了一台冷气机,同班五年我看过你流汗的次数比我阿妈的牙齿还少!”
“冰肌玉骨,自是清凉无汗哪!”她眨眨眼,脸上的表情转为促狭。
“少来!你如果是冰肌玉骨,我就是爱斯基摩人。”话虽如此,小兰不得不承认安婷温婉文静的气质确实像针清凉剂,有助于平抚炎炎夏日中浮躁的心情。“言归正传,离我们到分发学校报到的日子还有个把月,阿胖他们打算来个环岛旅行,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凑一脚?”
“不行吔!梨山老家正在采收梨子,人手可能不够,我得回家帮忙才行。今天下午有个邻居会到台中来送些货,我爸替我和他说好了,请他顺道绕过来载我回家,所以恐怕没法子加入你们,对不起。”
“你要回山上去?报到的事情怎么办?”
“没问题的。”安婷想到这一点就很开心。“我的分发学校离老家不远,连通勤的麻烦都省了。”
小兰翻个白眼。真是败给她了!“我真佩服你,前几名毕业的学生哪一个不想留在市区,只有你还留着苏武牧羊的精神,拚命往北大荒跑!”
安婷只是笑笑没有回答。的确!当她缴交分发志愿表时,系上的老师还以为她填错了,特地找她谈话,直到她再三保证自己确实希望回“梨园国小”执教,他们才开始审理它的分发程序。
所有知道这项决定的人都认为她是个大怪胎,放着城市的肥缺不占却跑到深山野岭,只有少数朋友明白回到梨山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
她看一眼手表,对小兰抱歉地微笑。“已经两点了,我的朋友三点半会来接我,我得回去等他才行。”
“好吧!自己保重,我挑个暑假找阿胖他们一起上梨山看你,别忘了我们的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哦!”
“没问题!”她依依不舍地挥别好友。
紫萤老爱笑她是个关不住的水龙头,这个毛病五年来依然改不过来。
回到宿舍后最后一次检视昨夜打包好的行李,为自己泡杯红茶静待葛树仁抵达。
仔细算算她和树仁也已一年没见了。平日她放长假回家时,两人也往往各忙各的,偶尔在半路上碰面向来只是点头招呼,她的性子依然羞怯内向,更不可能主动和他攀谈,连多看一眼事后都要脸红上半天。于是五年来两人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十分钟,交谈的句子不超过十句。久别之后她更连这个人是俊是丑都说不准了。
说不定他的体重已在爬升当中,或像葛伯伯一样头发日渐稀疏。她吐吐舌头,为自己不太厚道的想法心虚。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响起。
“来了!”她赶紧打开房门。
“对不起,我来迟了!卸货时出了点问题,没害你久等吧?”一张晒成古铜色的脸孔在门口对她微笑。
安婷对门外的高大男子眨眨眼睛,白皙的脸庞渐渐泛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天!幸好她刚才的想法保留在心里没有大声说出来。任何人一见到葛树仁立刻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是个身材走样的工人,他完全继承了葛伯伯山东汉子的高大体格,黝黑的肤色更一望而知是个长年待在户外工作的人。
树仁脸上的笑容虽然温和,其实心里早已翻腾不定。他对李安婷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她从前总是跟在紫萤后头,秀秀气气的不爱说话,除了很会脸红以外——这还是紫萤提供的资料——其他时候都是白白净净的。今天是他过去五年来第一次近距离仔细打量她,他不禁怀疑从前为何未曾注意过她清秀娇弱约五官和气质。
安婷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脸颊的红潮开始加深色泽。“我……我的行李都打包好了,里面有两箱书挺重的,我搬不动,可能得请你帮忙。”
他凝视她羞红的双颊,有些好玩,也有些怜惜。她的性子还是这么腼腆,怎么管得动山上那群活蹦乱跳的野孩子?
“行李我会负责搬上车,你四处看看有没有漏了东西,免得上路之后我们还得掉头回来。”
她应了一声,忙不迭钻进浴室,赶快冷却自己发烫的双颊,硬是待了十分钟确定神色如常后才敢跨出门外。
树仁这趟驾驶一辆小货车下山,座位虽谈不上舒适却很宽敞。
十分钟后她耐不住车内静谧的气氛,轻声开口。“谢谢你特地绕过来接我,希望没有占用你太多时间!”
“别客气,应该的!”树仁自己也是个木讷的人,想多和她聊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狭小的空间再度陷入沉默。
这回换成树仁先开口。“你在台中应该交到不少朋友?”
“还好!”
沉默——
“你家果园今年的收成还好吧?”
“比去年好一些。”
沉默——
“终于毕业了;有没有特别舍不得的同学?”
“一、两个!”
沉默——
“山上的朋友还好吗?”
“大家还是一样生龙活虎的。”
沉默——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互看一眼后,终于笑出来。
“你先说。”安婷依然不敢多看他。
他迟疑一下,问出一个藏在心里良久的疑问。“你有没有要好的……朋友?”他真正想问的是“男朋友”。
她冰雪聪明,立刻黯出他的言下之意,好不容易重拾自若的心情再度乱了节拍,她彷佛听见血液冲向脸颊的声音。
“没……没有。”她的声音细如蚊蝇。
他憋住的一口气终于轻呼出来,心情顿时放松不少。“嗯!我也没有。”
她的心扑通直跳,不敢深思他说出这句话的用意。
他偷眼瞧她娇艳的脸色,暗怪自己说得太明显,只怕已经唐突佳人。
“你和紫萤仍然保持联络吗?”他只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从她的好朋友开始谈起应该很安全吧?
紫萤?她脸上的红潮稍褪。不错,这才是他们应该谈论的主题。树仁是紫萤心中的白马王子,她当然应该为她美言几句。
“我们也很久没见了,但是信件和电话一直没断过。她在台北过得很好,寒暑假常陪叔叔出国,因为长得漂亮的缘故追求者自然很多……”她连忙打住,心虚地瞄他一眼。“不过,她对他们从不动心。”希望不会越描越黑!
树仁莞尔,想起紫萤小时候对他的迷恋。如今她也二十出头了,应该已从当年不成熟的感情中清醒过来了吧?
安婷瞄见他的笑容不禁在心底自问:他听见紫萤没有男朋友时为何笑得这么开心?难道他……
她轻叹一声,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
绣芙蓉2003年7月19日更新
贺鸿宇坐在沙发椅上翻阅着一叠文件,不时垂下手搔搔圣伯纳犬“阿成”的大头颅。它慵懒地躺在主人脚边,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陆先生到了!”管家进来通报。
“请他进来!”他拍一拍犬狗的脑袋。“‘阿成’,到外面去!”
它抬起头来环顾一下清凉舒适的客厅,侧头想想主人的命令,挣扎半晌后终于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这只狗只听你的命令,上回管家使尽力气还是拖不动它。”老律师看着从身边经过的大狗,批评中合着一丝兴味。
“还不是被我那两个弟弟给宠坏了。再说,以‘阿成’十一岁的高龄,它很明白自己大可在家里倚老卖老,没人敢多说它几句。”他招呼律师坐进对面的单人沙发。
陆允打量眼前的年轻人,暗暗为他不凡的气势喝采。他担任贺家的专任律师已经三十年。自从六年前贺家的大家长宣布退休,将掌门的棒子交给长子贺鸿宇后,他也转为对鸿宇负责。他必须承认,鸿宇的生意头脑不但不逊乃父,更有青出于蓝的迹象。贺氏的家族企业在他的经营下日益壮大。
然而,为了担下这份庞大的产业,他也相形付出不少代价。他一天工作十六小时,除了管理家族企业外,更得分神兼顾七年前凭自己实力一手创立的建设公司,空闲时间——如果有的话——全被数不尽的公司报表、企划书等填满;偶尔抽空请个女性朋友出去吃饭,还得被三流杂志或同行渲染一番。在这种沉重的压力下,他如何维持一贯的镇定自若常令陆允纳闷不已。
“陆先生,我委托你调查的事情应该有眉目了吧?”
陆允从公事包中取出一叠文件。“是的,这块地的原地主确实姓秦,他去世后出妻子宋婉卿继承,两人有个独生女叫秦紫萤。”
鸿宇为何对这家人的生活背景感兴趣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但是他很明智地没有表现出来。
“那块地皮为什么被拍卖?”鸿宇深思地问。
律师掏出一本小黑册子开始简报。
“秦源生前是个果农,在梨山拥有一座占地十二亩的果园,经营得很成功,此外他也投资了几家农药公司,收入状况一直不错。十二年前他意外去世,妻子宋婉卿接下经营的担子,但是她对经营果园是个大外行,丈夫生前的投资也被她弄得血本无归。
“三年前她将果园抵押,同银行贷款以支付债务。然而秦家果园这两年来收成不好,销路比不上附近的葛氏果园,今年四月终于因为付不出贷款利息而被银行拍卖地权,由您主持的‘飞鸿建设’得标。”
“嗯!这可有趣了。”鸿宇喃喃自语。
办产权交割时,他看见原地主的姓名是宋婉卿,全中一突,被这个名字触动某个潜藏的记忆。
他记得秦文曾向他提过,秦紫萤的老家在梨山,母亲宋婉卿独立经营一座占地不小的果园。
别问他为何记得起这种小事,反正他就是记得!事实上,他发现只要和秦紫萤有关的点点滴滴,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他都会将它们储存在脑海里。
叫“宋婉卿”的女人很多,在梨山上经营果园的农人也不少,但是两者加起来,这个“宋婉卿”不是紫萤母亲的机率微乎其微。
“如果失去果园,秦家就会一无所有——”紫萤也连带遭殃!“嗯,这可有趣了!”他再度重复。
陆允茫然地瞪着大少爷,不懂这桩案子为何这么有趣!
“飞鸿”或“贺氏”经常在法院拍卖中,以低价购进大宗土地。据他所知,秦家果园将被改建为“梨山度假中心”,企划案完成后将为“飞鸿”赚进数千万的净利。如果鸿宇的“有趣”是指这件事,那么它的确很有趣。
然而,望着鸿宇深思熟虑的脸孔,陆允直觉他的心中另有盘算。
“陆先生,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鸿宇微微一笑。陆允太了解了,每回他看中某项猎物打算出手攫取时,都会露出这种志得意满的笑容。“这块地是秦源留给他妻小的唯一遗产,宋婉卿一定很舍不得搬走——“
“没错!饼去两个月她已经主动联络‘飞鸿’数次,希望我们将那块地租给她,让她继续经营果园。我实在很怀疑即使我们肯答应她的要求,她也付不起租金。”
包甭提将地皮改建后,他们即将赚进的巨额利润!
“好吧!让她留下来。”鸿宇轻描淡写地说。
“再说,我们已计划将那块地……什么?你说什么?”律师的絮絮叨叨在他的一句话下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圆大。天!他该不会年老失聪听错了吧?
鸿宇有趣地看着老人脸上错愕的表情,陆允已经很多年不曾如此失态过!“你听见我说的话了!让宋婉卿留着那块地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条件?”
“对,我可以将这块地送给她——当聘礼!”
“聘……聘礼?”陆允发现自己开始像只鹦鹉,只能重复主人的话。
“我的条件是,如果六个月后我和秦紫萤顺利结婚,宋婉卿可以保有这块地,否则‘飞鸿’按照原定计划将它改建为别墅区,秦家母女只好收拾行李搬家!”
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的陆允生平第一次终于尝到“丈二金刚模不着脑袋”的滋味。
如果今天有一位腰缠万贯、貌似猪猡的中年人委托他处理类似的“交易”,他百分之百能体会。但是,贺鸿宇?
“呃,贺先生,你刚才说‘结婚’?”
“没错!”
“可是……为什么呢?”他迷惑极了。
“陆伯伯,你不觉得我也该结婚了吗?”鸿宇好笑地问。
平时陆允绝不会过问鸿宇的私事,今天是他一时反常。但是,从他刚才踏入贺家大门开始,事情又何曾正常过?
“我的意思是,以你的条件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去‘换’一个妻子。外头比秦紫萤合适的人多得是,她们一定更心甘情愿,更……”
“更想钓个有钱有势的金龟婿,更懂得通宵达旦饮酒作乐,更会玩如何背着丈夫红杏出墙的心把戏。”
在逢场作戏的商圈里,他看多了貌合神离的夫妻。
陆允默然。
“我见过秦紫萤几次。她的个性率直单纯,玩不来尔虞我诈的游戏,也不屑于去玩。和她相处时我不需要伪装自己,不需要猜测她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背后是否另有目的。她就是她,天真、直接、自然!”
“你……就因为这些原因而娶她?”陆允不敢相信。
“我还需要更好的理由吗?”
陆允哑然看着他神色自若的表情。鸿宇一直是个深思熟虑的人,怎可能仓卒间做下这种攸关一生幸福的决定?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没有过问的必要,然而心头的迷惑依然啃啮着他。
“呃……我会将你的决定通知宋婉卿。”
“别忘了提醒她,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不需要告诉她女儿。”
陆允对他的吩咐挑起眉毛。
他露出笑意。“我说过这块地只是聘金,不是她女儿的卖身财。想在六个月后娶到秦紫萤还得靠我自己的本事,如果事先让紫萤知道我和她母亲的协议,这只小母老虎八成会暴跳如雷。”
想起她可能气得红嘟嘟的小脸,他的笑容不自觉加深。“此外,替我在梨山找个临时住处,尽量靠近奏家,我希望在紫萤熟悉的环境中接近她。而且山上的人事单纯,我不需要分心兼顾其他的闲杂人事。”
“如果宋婉卿拒绝你的提议呢?”
“她会答应的!”他非常有把握。“为了她丈夫生前辛苦经营的果园、为了她女儿的幸福,她会答应的。告诉她,一旦她答应配合后,立刻把女儿召回梨山!”
陆允点点头,无言地收拾好公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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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
鸿宇独自坐在阳台上伴着满天星斗,紫萤娇俏的容貌跃入心头。
他最近常常做这种傻事,撇开堆积如山的公事不理,让这个小泵娘在他脑袋里进进出出。
今天下午他没有对陆允提起,他想娶紫萤的原因还有更多。他欣赏她的古灵精怪、她的伶牙俐齿、她的活泼可爱、她的幽默逗趣、她的天真热诚、她的娇美迷人,还有许多他说不出来的特质。
当然,他只是“欣赏”而已!对她的喜爱仅只于“欣赏”的程度。
你想骗谁呀?他摇头暗骂自己,却不愿深究下去。
抬头凝望,明月如钩。
她——此刻是否和他一般,正对着满天的夜色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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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萤一进门立刻意识到气氛的不寻常。
秀勋婶婶捏紧几张信纸,眉头深锁;秦文叔叔坐在她身边带着同样严肃的表情;管家在一旁递上热茶,嘴里正义愤填膺地数落着。
这可奇了!在叔叔家住了五年,紫萤头一回看见叔婶两人同时绷着脸。
由于秦文夫妇事业有成,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久而久之自然培养出一股雍容自若的气势,真正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记得五年前初抵台北时,她正是个叛逆心重的十五岁少女,对天发誓有朝一日定会完成一件同时令两人大伤脑筋的壮举。
这个志愿在旁人眼中或许无稽,对她而言可是一项排遣生活压力的乐事,一向爱看武侠小说的她只差没有对着明月歃血立誓!
于是,为了达成她鸿大的志向,她“专程”迷上跳舞,而且喜欢在那种乌漆抹黑、摩肩擦踵的地下舞厅里大跳特跳。两个月后,正当她天天跳得快抽筋断腿后,秦文夫妇终于正视她的迟归现象了——好不容易哪;她立刻暗暗拍手等着皇上降旨责罚,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夫妇俩不但不生气,婶婶甚至坚持陪她到舞厅里“认识新朋友”。她算准紫萤的下课时间,天天等在校门口令她翘头不得。
天啊!你知道这有多糗吗?当你在舞池里和玩伴们谈笑风生充老大时,你的“监护人”坐在舞池旁笑眯眯地看着你。一个星期后,舞厅常客为秀勋取了一个绰号:老母鸡;为她献上一个封号:小小鸡;从此以后她拒绝上舞厅接受众人的调侃。
好吧!这次算她铩羽而归,而任何有志气有抱负的叛逆小子都明白一件事:惹是生非绝不可半途而废。为了再接再厉,她选择第二项武器——香菸。于是,只见她饭后陪着叔叔来根菸,一起快乐似神仙——尽避她只会打空枪——烟吸进嘴里立刻吐出来。这回婶婶急了,叔叔倒是若无其事,还主动提供她“货源”。真的!有回他真的拿一支古巴雪茄让她试试。结局是:她在接下来约三分钟呛得涕泗纵横,而台湾社会自此诞生一名拒菸活动的忠实拥护者。
不消说,她终究壮志未酬!夫妇俩老神在在陪着她度过那段叛逆期,她大叹“姜是老的辣”之馀也只能鸣金收兵。
不料事隔数年居然有人完成了她当年迟迟未能达到的目标,想来总不免令人扼腕。
“小萤!”婶婶先发现她,忧虑的脸上绽出一丝苦笑。
“你回来啦!”叔叔的表情苦恼不悦兼而有之。
“怎么了?”她迎上去,亮晶晶的眼睛漾满好奇。
“我们今天接到一封信——”秦文为难地看向妻子。
“是大嫂寄来的。”秀勋忧心忡忡地望回去。
她一时转不过来。“大嫂?谁是人……喝!大嫂不就是我妈咪吗?她怎么了?”她焦急地抢过信纸。“发生了什么事?”秦文连忙安抚她。“你误会了!大嫂很好,没有出事!”
她松了一口气。“那么大多儿为什么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没事好玩扮苦旦吗?吓得我半死!她暗恼。
“唉!虽不中亦不远矣!”秀勋叹口气。
“拜托!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们快说嘛!”
秦文苦笑。“你妈妈今天捎信来,叫你即刻动身回梨山去!”
她眨眨双眼,立时笑逐颜开。“好哇!好哇!我本来就想回去看看,反正毕业典礼已经举行过,现在才八月中旬,我又还没开始找工作,正好回家度个假。”她轮流抱一抱夫妇俩。“你们何必反应过度呢?我只是回山上看看老朋友,又不是不回来了!”呵!终于可以看见葛树仁了!
秦文夫妇对望一眼,丝毫没有感染到她的喜悦情绪。秀勋执起她的心手,神情温柔而烦恼。“小萤,这正是你母亲的意思,她要你回山上长住。”
饶是她程秀勋个性一向温和,想起大嫂的做法仍不由得暗自愤怒。当初把小萤接到台北来正是为了她的未来着想,希望她在城市里觅得自己的一片天地,谁知她上星期才自五专毕业,大嫂立刻召她回家。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处心积虑地送她下山?
“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们住了?”她又胡涂了。
“她信上交代得不清不楚,只说她想念你,希望你回去陪她一阵子。”
因为想念她而叫她回去?这实在不太像母亲的作风。不过话说回来,她也离家五年了,任何做妈妈的难免会想念女儿,更何况这期间她一直没回去过!
但是,回山上长住?
仔细端详秦文夫妇的脸,他们正充满期待地盯住她,只盼她说出一句“我不回去”,他们方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留下来。可是——可是她真的很想回去,姑且不论葛树仁这项诱因,安婷和其他童年玩伴都在山上,而台北唯一令她割舍不下的只有眼前两人。在她脑中的天平,梨山这一端立刻沉下去。该如何做才能两全其美,既不伤害他们的感情,同时满足自己回家的呢?
“嗯……叔叔、婶婶,奉养父母是子女应尽的义务——”好一番至理名言!两人脸色同时沉下来,她急急接下去。“这几年来我一直不能尽到承欢膝下的责任,所以回山上住一、两个月是应该的——”夫妇俩对望一眼,一、两个月?“我看这样吧!我先回家去陪我妈妈,顺便说服她让我留在台北准备明年的插大。”天知道她对念大学原本就缺乏热诚,母亲不答应最好!目前,她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拉近与葛树仁的距离。两人分别了足足五年吔!
“她会答应吗?”夫妇俩同声表示怀疑。
“会的!会的!”她连忙保证。“就算她不答应,我硬要回来她也阻止不了,对吧?”
“你真的会回来?”秀勋迟疑地问。
紫萤心里立刻涌起一股罪恶感。“呃……当然会!”这也不算谎话,她下半辈子总会再来台北吧!
秦文考虑一下,当机立断。“好!我和你婶婶下星期得飞到英国一趟,三个星期后回来。明天司机载你回家,我们回台湾后直接上山找你。”
太好了!说服成功。
她扑过去用力抱住叔叔,倘脸上泛出光彩。“没问题,我一定会‘日日夜夜’地想念你们,直到你们回来为止!”
“快去收拾行李吧!”秦文宠溺地捏捏她脸颊。“不该带的东西就别带了。何嫂,你上去帮帮她,省得小萤又塞进一堆漫画、小说。”
紫萤心情好得不想反驳,拉起何嫂的手蹦蹦跳跳走进房里。
秦文夫妇对望一眼,抹不去心头的忧虑不安。虽说紫萤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两人也早有觉悟有朝一日终究得放手让她经营自己的生命。然而,他们才拥有她五年而已。短短的五年啊!
这个家如果失去了紫萤将会变得多么孤单冷清!两人长声叹息,不愿再细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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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你真的要回来了?”安婷抓着话筒又叫又笑。“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在台北定居不回来呢……嗯!没问题……真的吗?不要骗我哦……秦妈妈知道你要回来吗……原来如此,想不到你还是个孝顺宝宝……对不起!对不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三句话不离仁哥……什么?还得告诉他呀?不要啦,明天回来你自己给他一个喜……好吧!好吧!说不过你!嗯,再见。”
她兴高采烈地挂上电话,随即再拨一通——占线中。她挂下话筒,转身欲走。
“这么晚了还出门哪!”李父在她身后喊。
安婷回头对父亲微笑。“爸,紫萤明天要回来了!她要我通知几个好朋友。但是电话打不通,我干脆自个儿过去说,反正挺近的。”
“紫萤?你是说奏家那个闯祸精?唉哟,太平日子就要结束了。”一想起那小丫头幼时的顽皮行为就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爸!”安婷抗议。“她现在已经是个淑女了!”
“淑女?你倒不如告诉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父打趣。其实他也挺高兴听到紫萤要回家的消息,毕竟她是安婷的好朋友,说来也算是他半个女儿。只是——
“看来树仁那小子又有得头疼了!”他嘀咕。“瞧他最近猛盯着安婷的样子,我看哪,小紫萤回山上来可有一场硬仗好打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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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婷在葛家门外的橡树下找到树仁,她微微迟疑,深怕自己打扰了他。
“安婷!”树仁眼尖,看到她正要转身离开,连忙叫住她。
她停顿片刻,回身朝他走来。“葛大哥,这么晚了还没睡?”她不敢学紫萤叫他“仁哥”,这样称呼他似乎太亲密了。
“我睡不着,所以跑出来看星星。”黑暗中树仁的眼睛深邃明亮。“坐下来聊聊好吗?”
她的大脑尖叫着“拒绝他”,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向他移过去。
“衣服穿得这么少,跑到外面来很容易着凉的,晚上的山风很冷。”
安婷的心中流过一抹暖意。“谢谢!”她只觉颊生芙蓉,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依然只挤出两个字的回答。
树仁将她的紧张看在眼里,静静地不再说话。
她的眼角馀光瞄见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心脏在胸腔中激烈跳动。
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我该和他谈些什么?出门找他的目的此刻已完全溜出她的脑海。
树仁凝视她娟秀的侧面,一颗心揪紧了,带着无尽的怜惜与珍爱。
服完兵役后他回山上经营果园,从此终日和工人混迹在果树枝叶中,男人间的大声吆喝、豪迈不羁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经过四年大学教育的薰陶,他的言行举止虽然保留了知识青年约有法有度,大而化之的个性却已根深蒂固。
遇见安婷后,她的细腻文雅令他心折。
生平第一次,果园的工作不再占据他所有的热诚。追求她、接近她的渴望在心中冲击翻腾,而她却是如此羞涩腼腆,抬眼望着他时眸中清清楚楚地闪过惊慌。
是他的鲁莽吓着她了?或是他的木讷粗蛮?
他向来拙于言词,说不出任何风花雪月、甜言蜜语,只懂得在她的身影闪进视线时抬头痴望。天知道他差点因为工作不专心而跌断双腿,而一切只因她——李安婷——正娉娉婷婷地从果园外经过。
于是,工人们注意到小老板的异常反应了,连他父亲都明白令儿子莫名其妙发呆的原因。只有她!她本人彷佛无知无觉,竟连多投给他一个凝注的眼神都不肯!
安婷被他瞧得心慌意乱,所有言词在他灼热的眼神中消失于无形。
清冷的目光洒下一层银白的情网,罩住有情人痴缠牵动的心灵。
树仁抬手轻触她柔女敕光滑的粉颊,他的手指传过一道蚀骨的电流直达她的心灵深处,她轻轻一颤,害羞得胀红脸低下头来。
月娘的魔力赐他一股突如其来的勇气,排除心中的拘谨难安,右手轻轻滑上她的香肩将她揽入怀中。
她微微一僵,终于在他稳定的臂膀中软化下来,蝾首轻轻栖息在他厚实的肩上。
她身上的细微香泽淡淡飘入他的鼻端,引人欲醉。
“冷吗?”他轻问。
“还好。”她低语。
他柔声叮嘱:“以后别这么晚跑出来,山上荒凉,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他的嘱咐令她忆起自己的来意,悸动的芳心缓缓冷却。
“葛大哥,”她挣开他的怀抱,走出几步。“紫萤她明天要回来了,她叫我通知你。”
“紫萤?”几秒钟后这个名字才渗入他的脑海。“那很好啊!”
紫萤是安婷的知交好友,久别五年两人终于可以见面了,他自然衷心地为安婷感到高兴。
“很好?”她酡红的脸色渐渐苍白。“是啊!当然很好,怎么可能不好呢?”
她凄楚地望他一眼,旋身跑开,不理会身后急切的呼唤。
曾几何时,一缕情丝已牢系在那名结实黝黑的男子身上?
原以为此生将无欲无求,在山区默默为乡里子弟奉献终老。而今,她却陷入情感的拉锯战中,一端是芳心暗许的男子,一端是如手如足的知己,无论最终有何结局,她已注定要在这情感的漩涡中伤痕累累。
教她情何以堪?
一个惊惧的念头在脑中升起,她费尽心思欲将它排出心田,它却固执地盘旋不去。
她竟深深祈盼着,
明日——
紫萤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