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要就是不要。”萌萌的眉心拧得死紧,气闷的跨出三菱房车前座。“明明已经告诉过你,我们租不起那间店面,也没本钱拿食客的肠胃开玩笑,谁要你自作主张把它顶下来?”
又在闹别扭了!纪汉扬无奈的绕过车头,跟在她后方踏上叶家老宅的步道。虽然发发小性子是年轻女性应有的权利,而且他也一直期望她能回复成“正常少女”的天真,但这并不表示他能容忍自己的专业决断受到挑衅,以及连续一个多礼拜的唠叨。
“听着!”失去耐性的大手猛然扯住前方的纤影,让她踉跄的退向他的胸前。“店面合同已经签妥,一切就此定案,不准你再多嘴,听见没有?”
啾!又重又响的吻烙在她脸蛋,大爷进门也。
萌萌死瞪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的俏容烧红了。什么“文明高雅的商业顾问”、“良好的沟通专家”,她绝对没见过比纪汉扬更专制的男人!就因为他的形象太优雅,所以全世界才会被他圆滑的外表所蒙骗。
姓纪的更进一步指称,她若拒绝履行开店计画,将会偿付不出他的佣金,如此一来违反了他与陆双丝签订约合约,他可以依法提出告诉。
妈的!他想告她耶!没心没肺。
可惜他们两人相见恨晚,否则她可以抢先一步控告他“诱奸未成年少女”。
“萌萌!”陈旧的大门甫拉开,陆双丝惨白的脸差点撞在客人胸前。
纪汉扬及时扶稳女主人。
“做什么?”萌萌的眉结依然揪着。
“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泪水迸上陆双丝的眼眶。“你赶快过来看看。”
她一头雾水的被继母拖向厨房。
“喂,到底怎么回事?那只蠢狗又咬坏椅脚还是电线?等一下,别告诉我她啃坏我的所有物,当心我剥了它……”看见厨房的景象,她陡然停止抱怨。
苏格拉底双眼紧闭,瘫躺在一件旧毛衣上,嘴角犹沾着一些细白的口沫,地板上还有几摊呕吐的秽物来不及清理。
斑维箴凄侧地蹲在小狈狗旁边,一遍又一遍抚过它的软毛,轻轻叫唤着它的名字。
它死了!直觉立刻这么告诉她。
这只蠢兮兮的笨狗死了,死在她们一家人眼前,死在她的眼前!
她咬住下唇,嘴角僵硬的抿成一直线。
“发生了什么事?”纪汉扬马上向前,掌控整个状况。
“今天中午我叫苏格拉底出来吃饭,可是它一直没有出现……我还以为它故意跟我闹着玩,就没有理它。没想到……没想到刚刚在地下室的楼梯口找到它,身旁都是吐过的痕迹……”高维箴的两眼哭得红肿。
“地下室有没有什么有毒物品?”他稳定的翻看苏格拉底的眼皮。
“我昨天丢了几片蟑螂药下去。”陆双丝心痛的蹲跪在小狈狗身畔,扑簌簌的泪水淌满了娇客。“我不晓得苏格拉底会下去玩,我……我……”
“你当然不是有意的。”他如丝如缎的低音安抚住几个女人的心。“最近的兽医院在哪里?”
“不用麻烦了。”突兀的声源发自厨房门口,六道视线齐齐望过去。萌萌杵立在原地,神情僵硬而淡漠,完全无意靠近他们的小圈圈。“它已经死了,还花那个时间做什么?”
“萌萌,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继姊吼出愤怒心痛的指责。
萌萌回复沉默,却仍面无表情。
她真的不在意吗?在那双强硬冷然的眸中,纪汉扬觉得自己看见了些什么,只是无法肯定。
他小心翼翼的连同旧毛衣捧起苏格拉底,走向她,浑不在意丝质衬衫沾上它的秽物。
“你看,”他抚慰的语音依旧如绸缎般温柔。“它还没死。”
彷佛为了印证它的话,苏格拉底突然蠕动几下,痛楚的睁开眼睛,一看见面前是它眼熟的小主人,尾巴勉强的摇动一下,叫了两声。它的哼鸣好像在撒娇,又像是哭泣。
疲弱的褐色大眼睛再度合上。
萌萌轻轻吐出一口气,别开眼。
“我们带它去看医生,嗯?”他腾出一只手,触着她低垂的脸蛋,彷佛在漆黑的夜里,抚慰被梦魇惊吓的小孩。
※※※
深夜十二点,古老的挂钟敲出滴滴答答的韵律,迥荡在沉谧无声的大宅子里。
当──当──当──
老钟打响了整点的报时声,霎时溃决了空气间的拟滞沉重。
“我想睡了。”萌萌欠了欠身,淡漠的从客厅沙发上起身。
孱弱的小狈狗依然蜷躺在旧毛衣内,只是位置已经被迁移到正厅来。它的肚月复偶尔随着呼吸起伏一下,轻微得几乎看不见,犹如随时会静止。
生命本来就是脆弱的。
兽医已经为它洗过胃,打了点滴和解毒剂,然而它中毒被发现的时间拖延得太长,因此连医生也没有把握是否能救得回它。他甚至悲悯地建议,“安乐死”是最慈悲的做法。
叶家的两个女人惊骇地护着小狈狗,死也不准医生再提起那三个字。
“如果它熬得过今夜,或许还有希望,否则……”医生同情的摇摇头。
于是母姊两人决定把苏格拉底带回家。与其留小狈狗在陌生的环境接受观察,她们宁可亲自看顾。
从头到尾,萌萌一声未发,隔着一段距离,旁观众人的悲心忧惧,冷冷的,淡淡的。
悲哀的──只有纪汉扬看出这一点。
“今晚大家排班看护苏格拉底好了。”他轻声提议。
“你们排吧!我不感兴趣。”萌萌无动于衷的踏上二楼阶梯。
斑维箴恼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苏格拉底,好歹它平时很喜欢你呀!”她视而不见继母频频使眼色。
萌萌的脚步顿了一顿,继续往上走。
“那不关我的事。”她漠然得近乎冷酷。“我一开始就说过别养什么猫啊狈的。他们不会陪你一辈子,即使度过眼前这一关,过几年还不是同样蒙主宠召。无论你多么疼它、爱它,到头来仍然躲不过伤心。既然如此,乾脆一开始就别浪费感情。”
背影消失在二楼端点。
“她──她──无情!”高维箴气得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萌萌一定也很难过。”陆双丝安慰的拍拍继女。“我们三个人轮班吧!只要一发生状况,记得立刻叫醒其他人。”
纪汉扬有点心不在焉,只花一半的心思聆听女主人的话语,深邃的眼光一迳追着那挺直的背影……
房门轻轻掩上。
萌萌颓累地瘫进棉被里,脑海空荡荡的。
罢才所说的话,并非故作潇洒,而是她确实这么认定。
越在乎的事物,就越怕失去。一旦失去了,便痛不欲生,活生生再受一次沉沦。所以她避免去“在乎”,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
她交朋友,但是不交“好朋友”。她关怀别人,但只限于家人,至于全世界剩下来的人,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时候家中豢养的那只大狼狗是意外,纪汉扬也是意外。
她失去了那只狗狗。她失去了母亲,她失去了父亲。她什么时候会失去纪汉扬?
走廊静悄悄的。
说不出心头发紧的感觉,是酸?是伤?她原以为他会跟上来的。
纪汉扬八成也和姊姊一样,认定她冷酷无情。
她笑了,笑得很苦涩。
萌萌翻身从床头小瘪取出一张黄旧的照片。
她不晓得自己留着这张照片做什么。相纸上的主角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眉宇间严肃淡漠,一点也不像同龄的快乐小朋友。女孩的臂膀紧紧箍住一只德国牧羊犬的脖子,泄漏出她的占有欲。
“女敕呆”,她还记得大狼狗的名字。女敕呆出现在叶家的历史比她更久,当时它已经十三岁。就她记忆所及,童年的每个回忆都有他的踪影。
可是它死了,丢下她!在母亲过逝的不久,在快乐的父亲与高维箴的妈妈坠人爱河的时候,在她傍徨无依、最需要它的那一刻。
五颜六色的乱绪在她脑中冲击着。时而,她回到童年,牵着母亲的裙角逛花园;时而,她躺在父亲怀里,聆听他介绍高价换回的名画。名画通常被监定为膺作,但父亲仍旧很开心。
他总是开心的,和陆双丝一样。
脑海里的色彩转动得更加绚烂──家里高朋满座的盛况,母亲典雅美丽的形象,父亲笑口常开的爽朗;转着,转着──债主开始上门,父亲依然开怀,母亲的影像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新的姻亲又进门来,女敕呆不见了;转着,转着──父亲的形影也灰飞烟灭。
色彩突然迸开来,一片空白。
它走了。
他们都走了!
“走了……”她软弱的躺在床上低喃。“走了……”
有人在哭。她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低泣,好像哭泣的人极力压抑,却又控制不住。
轻轻的,低低的,彷佛小动物垂死的悲鸣……
她被抱进一副温热的胸膛里,松木馨香充满了她的周围。
“别哭,我在这里。”是纪汉扬吗?听起来很像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充满稳定的安全感。
原来,是她在哭?!
她剧烈的抽噎,泣不成声,脸蛋紧紧压在他的胸口,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抬起。
“别哭了。”温柔的吻印上她的发梢。“看,你并没有让自己免于受苦,一开始又何必压抑?”
此时的她,终于像个真正的小女孩。
“你的观念是谬误的。”纪汉扬怜疼地低语。“就因为我们不能永远留住心爱的事物,才更应该把握相处的时刻,这是造物主最原始的本意,而非希望人们因此放弃‘爱’的权利。”
“我……我不……”她抽噎得无法发出完整的字句。
“看着我。”他试着抬起她的下巴。
萌萌固执地埋进他胸前,不肯移动。
“看着我。”他更坚定的尝试一次,执住泪湿涟涟的花颜。
她终于屈服。
“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在惊恐占据她的眼之前,他果决的定住她。“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消失,你会因此而决定不再爱我吗?”
爱他?
爱他。
脑中的空白突然开始产生色彩,雕塑成缤纷炫丽的幻境。
一直以来,心灵深处藏着一个小女孩,固执的躲在树屋里,让松树的香气包裹着她,强壮的树身如此的安全可倚赖。她不愿向外跨出一步,因为树屋的地板之外就是直落千丈的深渊。
直到她终于鼓起胆量,迈出第一步尝试,赫然发现,原来屋外连接着舒爽的棉絮。
即使离开了那间小小的蜗居,松树的馨香也依然围绕着她……
“不会。”她哑声回答。
“我也是。”纪汉扬欣然微笑。
※※※
老钟敲响第四下后,一声兴奋狂放的尖叫陡然从客厅传上来,穿透宁静的天地。
“啊──”叫声属于陆双丝所有。“维箴!萌萌!你们快下来看。苏格拉底爬起来喝水了,它可以自己喝水了!”
萌萌沉睡的神智在一秒钟内回复清醒。
不暇等待纪汉扬直起身,她一个箭步跳下床、冲出卧房,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上。
几双急骤的脚步汇流向楼下大厅。
旋即,暴起的欢呼声沸腾了老宅子的空气。
“天哪,它可以走动耶!”
“它在摇尾巴。”
“吓死人的笨狗!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扁!”
“汪!”
珍惜,才是爱与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