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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冬寒梅 第八章

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

二十五岁的夏末,愁澹的心依旧。

研究所毕了业,拎着硕士文凭,开始蹈入翻报纸求职的生活型态。

她曾试寄过履历表给几家传播公司,态度却不积极。即使获得面试的机会,临场也表现得很懒散寂寥,机械性回答出一连串包装过的正解。

“冷小姐,请问你了解本公司的成立背景吗?”

“我集了一些相关资料。”

“冷小姐,你对这份工作有什么期许?”

“我希望先充实自己,将来在工作上谋求完美的表现。”

“冷小姐,请你谈谈自己的优点。”

“我的学习能力很强,希望公司能给我学习的机会,让我和公司同仁一起成长。”

完全制式化的答案。

鲍司徵人,看重的是学历、经历和背景,何必找个需要学习机会的庸才?只有傻头傻脑的应徵者才会以为这种愚言可以博得主考官的青睐。

当然,她讲了,所以她也傻。

她纵容自己呆傻,因为并未面临必须谋职的迫切。彼时,选填和本性完全不搭轧的大传系,只是因为冷恺群讲了一句:“不适合你。”没办法,记得当时年纪小!现在回头想想,或许太幼稚了。然而,这却是少数几种她能反抗他的手段,即使时光倒流,恐怕仍然会选择走相同的路。

大学毕业那年,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事情好做,乾脆考考研究所,继续读下去。归根究柢,拿硕士文凭不为好学,不为兴趣,只因为人生懒漫无目的。

二十五岁的生命,与十八岁的浅淡,没有太大的差异,依然几笔就可以概括完毕。

有点悲哀。悲哀是命运为她设定的无奈,即使想改也改不掉,想躲也躲不开。

闲晃两个多月,尽米虫岁月,终於从分类栏一框显眼的徵人文稿,选中她决定倘徉的天空——飞鸿综合医院院刊编辑部。这间医院是“飞鸿建设”叁年前甫成立的分支事业。

飞鸿建设的大老板名为贺鸿宇,是贺怀宇的大哥,旗下开营医疗事业,顺理成章的交给弟弟负责。

这次她的应徵态度迥异於前几次的疏淡。从笔试、口试、面谈,一路过关斩将,铿锵有力,直取阵营核心。一百多个应徵者,她力抗群敌,硬挤入四个名额之一。

生命,又一次与贺家人交错汇集。

本质上,贺怀宇像霸烈的灼日,教她这类生长在阴暗地带的灰蛾,无法抗拒飞附的本能。当然,背后真义仍然和升大学的那年暑假选填志愿的心态相同。因为她知道,冷恺群绝对不会欣赏贺怀宇成为赏她一口饭吃的上司。

这么拙劣的抗拒方式。她想,她真的没救了。

平时他很少过问她找工作的情形,目前八成还不知悉她为哪间机构效命。管不了这么多了,等他发现了再说吧!

“编辑部办公室在隔壁那一栋,行政大楼七楼。”上工首日,服务台好心引导她一条明路。

循着服务人员的指点,她进入未来的栖身之所。另外叁位先到的同事清一色为男上,她淡而有礼的点个头打招呼,迳自找到标有她名牌的办公桌。

真好,拥有一个靠窗的桌位,浮云绿山嵌在窗框间,活色生香一幅山水尽。

同事之中,一位稳重型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直冲着她瞧。天生讨厌被密切瞩目的感觉,她索性侧过身去,以身体语言拖拉出明显而遥迢的距离。

弄皱一池春水并非她的本意,所以办公室恋情列为她“十八禁”的榜首。

“你好。”果不其然,彼端的男人不再满足於只盯着她看,笑吟吟的跨越过她与人际的鸿沟。

“嗨。”恺梅淡然的笑了笑,故意装出忙着收抬桌面的样子。既然两个人是同事,表面上不好端起冷脸来摆架子。

“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同事笑吐一句让人愕然的开场白。

他们认识?她向来不迷信巧合的,怎么会?

“我叫梁维钧。”他的眼神含着期盼。

“哦?”她完全没印象。

“来!把时光机驶回你高二的那一年。”梁维钓笑咪咪的协助她打开记忆库。“下学期的某天清晨,一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在你家门口站岗,要求和你交朋友,记得吗?”

竟然与当年惨遭淘汰的爱慕者同一间办公室,完了。老实说,每年在她家门口站岗的毛小子起码有两打,她如何能记得住每张脸孔?

“想不起来?”梁维钧忍不住摇头叹气,“没办法,你的追求者铁定如过江之卿,是我太痴心妄想了。”

沉默以今人尴尬的速度包围过来,害她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应答。

“冷恺梅,你仍然跟以前一样耶!静静雅雅的,不爱说话。”他玩笑性的拍拍她肩膀。“别担心,我不会再出现在你家门口站岗。如果被我老婆知道,怕不罚我跪算盘一辈子。”

“你结婚了?”

“对。”梁维钧笑得很骄傲。“而且我儿子这个月就要出来世面了。”

“恭喜你。”好险!她心里晃过如释重负的解月兑,唇角的浅笑总算融和了一点的诚挚之意。

“午餐时间,一起去员工餐厅吃饭吧!”梁维钧提出热诚的邀请。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无意和任何人维持太深入的交谈,即使同事也一样。

“人员都到齐了吗?”大门霍地被推开,贺怀宇进入编辑室,仍然和昔时一样飞扬明亮,从容自若。

梁维钧向她点点头,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吁了口气,总算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想推辞的理由。

“麻烦各位坐到中央的编辑台来,我们先召开第一次的编前会议。”贺怀宇主掌院内的人事,又挂名院刊的发行人,所以编辑部等於直接向他负责。

在笔试的过程里,贺怀宇便知晓了她前来应徵。两人虽然没有特意约定过,但在工作场合,他们很自然的保持上下属的距离,并未漏出彼此熟识的讯息。

人员往中央的长条桌集合。

贺怀宇坐入长桌的首位,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切入正题。“我们先利用短短的十分钟……”

他正说着,身后的门推开了,姗姗踏入一道瘦削的纤影。

恺梅微感纳闷。编辑部不是只应徵了四个人吗?

她特别关注迟来的同事几眼。女的,而且年纪与她差不多,好极了!多添一位女性同事,旁人的注意力才不会集中在她身上。不过这位女同事实在有点……不修边幅,衣服皱巴巴的,鬈短的头发飞翘如刚让风吹拂过,不过长相有点眼熟。

“你迟到了。”贺怀宇不悦的阴黑了眉眼。

“塞车。”女同事耸了耸肩,没把他的雷公脸放在心上。

“既然大家到齐了,我们先做一下自我介绍。”贺怀宇先粗略解释自己的身分,然后翻开人事档案夹,查对一下在场的五位新人。“在场的五位分别是梁维钧、罗焕朝、赵自源、冷恺梅、方璀璨。”他抬起头。“请诸位依照以上的顺序概略介绍一下自己。”

听见耳熟的称号,她更留神的打量女同事。“方璀璨”这个名字极为特殊罕闻,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很低,八成是同一个人。呵,况且方璀璨的长相仍保留着国小时期的特徵,只要多留意几眼,很容易记认起来。

先是梁维钧,后有方璀璨。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本各自天涯的故人,却於若干年后集合在同一间编辑室里。新环境里出现旧友,总比全然的陌生要好。

“我叫冷恺梅,今年刚毕业。”轮到她,两句话便道完平淡的前半生。

方璀璨仍然一脸困困的渴睡模样,显然尚未认出她。她微微一笑。

也难怪。这迷糊虫打小学开始,神经就比国旗粗。要是真记忆得起来,她反而意外。

编前会议足足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并且选举出代理组长,梁维钧的和气稳重颇为讨好,毫无异议的被陷害了。

“方小姐,麻烦你跟我出来一下。”也不晓得为什么,贺怀宇一转对着方璀璨,俊脸便阴阴臭臭的。“其馀各位请开始进行你们被分派的工作。”

可惜,她本来打算和老同学浅谈几句的。

“哈罗!”另一位男同事晃过来,想找美美的女同事搭谈。

恺梅敷衍的笑一笑,故意忙碌的收拾着开会笔记,迳自回到专属桌位。

一楼的大广场,偶有几声尖锐的救护车鸣声腾上云霄,为空气凭添几许激动。生与死的戏码正在邻隔的建物内交替。而她,误打误撞,竟选中一处与死亡最接近的工作环境。

人的一生便纠葛在迎生送亡的路程中,幸运与否,只有上帝能决定。

她偏首瞧望着窗外,苍天里,浮云冉冉,一股气流拂向鼻端。

玻璃窗没关紧,竟让风儿吹了愁绪进来。

***

接近下班时间,天空淅沥沥地飘下雨。

早晨出门前,天气仍然晴朗乾净,她临时也没想到应该带伞,看样子只好搭计程车回家了。

“下雨了?”身后的梁维钧陪她一起愁眼对天色。“糟糕,公车站牌没有避雨棚,铁定又要淋了整身湿。”

“你搭公车上下班?”她微感意外。一直以为,成家的男人养部车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梁维钧不好意思的碰碰鼻头。“我和老婆正在攒存育儿基金,所以把买车的钱省下来。”

“哦。”淡淡的飘红染上她脸颊,希望不会被认为势利眼才好。

“这年头,养一部车的开销很大呢!撇开什么燃料税、牌照税、中华民国万万税,光车子本身,即使售价较为便宜的款式也要四十万左右。”梁维钧好脾气的笑谑她。“还是当女人好,只要找个“车夫”就搞定。”

她怔怔的听他分析,缴税,买车,开销,钱。

从小,出入即有司机、轿车载送,最后还是因为宾士车太招摇,她不愿意引起同学欣羡的关注力,才提出要搭乘大众运输系统。尽避如此,心情躁闷时,举手招来计程车长驱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年纪稍长,当同学向往的旅游圣地为垦丁、外岛或花束,她已经随着冷恺群到异邦公干或闲游不知多少次,甚至到了一听见“出国”就想皱眉头的地步。

她不爱逛街,亦鲜少外出暇游。然而购物时,却也没有看标价的习惯,信用卡随便一刷就了结。金钱之於她,宛若不曾存在的虚无。

从来没去加总过车资花掉多少钱、这个月的零用钱够不够用、帐户的馀额还能撑多久、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

从不觉得需要烦恼这些问题……

她汗淋淋的发现,自己竟然缺乏在现实社会求生存的能力!以前总觉得冷恺群像一堵墙,专断又无理的隔绝了她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可是,这堵墙何尝不是挡开了现实的凄风苦雨?

“喂,我随口开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梁维钧旁观她苍白的脸色,还以为开罪了她。

“啊,没事。”她勉强挤出微笑。“雨势好像变小了,我们一起走到站牌吧!我也想搭公车。”

上天为她设定的命运没有“赶公车”这一项!

两个人堪堪离开院区,来到马路口,就见到乌黑灿亮的房车停在前方数公尺处。冷恺群叨着一根烟,倚着车身等待她。

“咦?那是你哥哥嘛!”梁维钧绽露老好人的笑靥。

即便在错杂拥挤的地区,欲从人群中一眼找出她“哥哥”的所在位置,亦是相当容易的事。只要观察周围女性的表情,汇集她们兴奋的窃窃私语、娇红的脸庞、欣羡爱慕的眼光,直指向接收这些讯号的源头,通常就能找到他。

“冷先生,你好。”老好人呵呵呵的轻笑着。

“你也好。”他斜扬起浓黑的剑眉,弹开烟。“恺梅,我顺道经过,乾脆接你下班。”

看见冷恺群,她并不感到意外,反正他迟早会知道的。

“这一幕很眼熟。”梁维钧眉飞色舞的讲述起年少旧事。“恺梅,当年我在你家门外站岗,不久之后,你哥哥也开了车出门,当场把你劫走。现在不正是往事重演吗?”

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暗自叹了一口气。

“梁组长,明天见。”由於心情仍然沉甸甸的,她自动开了车门钻进去,不必等冷恺群开口催促。

“很高兴认识你。”车主人简洁的摆摆手,也坐进驾驶座里。

引擎轰隆隆的低吼,挥尘离去。

一如当年,没有人邀请第叁者搭便车。梁维钧认命的叹了口气,唉!鲍车坐起来也是很舒服的。

“你的运气不错!新工作还能遇到两位旧日的爱慕者。”透过后照镜,冷恺群看着她的同事杀入通勤人潮里。

恺梅却像失了神魂一般,呆呆望着车流从身旁退走。

她没开口,他也就不急着讲话。沉默是他们之间常用的语言。

好半晌,她忽然回眸,认真的问出心头大惑。

“我这个月的信用卡刷掉多少钱?”她的月结单向来寄到公司,由他的秘书负责缴女纳。

冷恺群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临时想到帐单的问题?”怪异的瞥她一眼。

“多少?”她执意弄清楚。

“我没留心。”他不在乎的耸了耸肩。“放心吧!比起其他以花钱为人生目标的千金小姐,你的开销算是相当节制。”

“那么,我每个月的平均支出,大概是多少?”

“六、七万,八、九万,难说,端赖你是否购买特殊的用品。”他不耐的再横她一眼。“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她瞬时联想到编采工作的起薪——叁万八千元:而编辑部的同仁都觉得“飞鸿”非常慷慨。

叁万八与六万元的距离何其遥远!这些年来,她一直依附着他,自己却并未察觉,还天真的以为可以出外讨生活!

““飞鸿”每个月支付你多少薪水?”他状似不经心,话题技巧性的导引到她的新东家。

羞愧感实在太煎烈了,她无法出声。

“这么难以启齿?”他嘲弄道。

“你为什么从来不过问我的用度支出?”轻责的语气把他也一起怨怪进去。

“你嫌零用钱太少?”这妮子今天真的有点不大对劲!“正式工作之后,你的置装和社交应酬的花费确实会比以前提增,不然明天我叫罗秘书再帮你办一张新卡。”

“我不需要另外一张新卡!”她越想越觉得难受。“你应该限制我的花费才对啊!怎么可以随便扔张信用卡给我,任我一个月刷掉好几万?”

“你嫌零用钱太多?”搞了半天,她在闹这种扭!他终於弄懂了,也笑翻了。

“你——你不会了解的。”她又气恼又难过又惭愧。

“我当然不能了解。”他实在无法忍住不笑。“手头充裕有什么不好的?难道你希望变成“游击队”,每次聚餐见面都吃别人的、花别人的,弄得每个朋友见到你比见到黑白无常更惊怕,打老远就从另一条小路迅速逃走?”

恺梅恼恨的眨掉泪意,拒绝再和他沟通。他哪能了解她的心情呢?这就像一只小雁天天期待着自己茁然壮大,羽翼早日丰硕,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天,拍拍翅膀正要快快乐乐的起飞,却发现身上的羽毛比起其他雁只零落凋减了一大半。当大夥儿引吭飞向天际,它徒然留在雁巢里哀哀而呜。

而他居然还笑她……

屈辱的眼泪悄悄坠落。

“你哭什么?”他疑惑的问道。经过十多年的相处,他还以为恺梅的个性已经被他抓模个十拿九稳。

“我要搬出去。”她挥掉脆弱的残泪,闷闷的要求。

“免谈。”

“我已经二十五岁,有权决定自己要住在哪里!”她怒目而视。

“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五了?”嘲讽的线条写满他整张俊颜。“你不觉得二十五岁才开始玩家家酒的游戏,很幼稚吗?”

“谁跟你玩家家酒?”她愠怒的反驳。“你不能一辈子关住我,我要尝试着独立生活。”

房车猛地急转弯,驶进另一条交错的干道。暴冲的马力让她倒回椅背上。由此可见,车如其人,冷恺群的爱车已经有了灵魂,充分反应主人的臭脾性。

“你一个月拿多少薪水?两万、叁万、四万?”他的口吻嘲讽到无以复加。“你有没有概念独自在台北生活的消费水准有多高?房租去掉一万,伙食费去掉一万,社交应酬去掉一万,置装购物去掉一万,你自己算算手边还剩下多少馀钱。”

“等我出去自立门户,自然会想办法开源节流。”她不相信自己无法存活下去。

“怎么开、怎么节?下班后多兼几个差,周末耗在租来的小套房里做文字女工?”讥刺的冷笑声不断撞击着她。“请想想你目前的生活方式——闲暇时看看书、听听音乐,间或出外赶几场影展观摩片,没事花几千块听一场演奏会、看一出舞台剧,肚子饿了到“乡颂”——“榕园”的会员club吃一顿点心,心情闷了跑到温哥华的别墅度个假。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回头适应那种锱铢必较的生活?”

房车煞停在他们惯常外食的餐厅门口,骤起骤停的冲力顿得她胃酸翻绞。如果他想藉此来申明心头的不悦,那么,他做得很成功。

“下车!吃饭!”把钥匙扔给泊车的小弟,他的长腿画开一道弧,跨出车门外,自行进入餐厅,懒得陪她瞎缠。

恺梅的自尊心遭受严厉的打击。

“全台湾起码有九成的民众靠薪水养活自己,你凭什么咬定我做不到?”她下了车,紧跟在他的身后抗辩。

“因为这九成人口,其中半数不会穿着四万多的DKNY套装干编采工作,另外半数的薪水则不只二万多!”对面走来几位熟识的商场朋友,他硬捺下色泽铁青的判官脸,漾着客套的微笑迎上去。“凌经理,廖总,好巧!镑位也来这间餐厅吃饭?”

“慢着……”她的话题还没讨论完呢!

“冷先生,好久不见。”其中一位发福的中年男子,亲亲热热的接近他们,用力拍拍他背心。“听说“凯逸”那个研究计画被你给标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后生可畏啊!”

一群男人笑了起来。

气郁的俏脸板成雪白色,徒然落在人圈外顿足。

“咦,这位是冷小姐嘛:怎么看起来一脸不开心的样子?”一位衣装笔挺的男人眼睛倏然发亮,笑咪咪的将“纵横”的大小姐引入圈子里。

“跟我闹着要搬出去呢!别理她。”冷恺群没好气的回答。

“年轻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胖经理挤眉弄眼的,一副很了解女性心理的模样。“长大了就嫌家里管东管西,老是抱怨电话线不够用,约会受到干扰,只想搬出去营造个人小天地。”

这种说法只适合套用在未成年少女身上,而她已经活了两轮岁月,体健貌美成熟,甚且拥有大众传播硕士的高学历,最不需要的就是一群中老年发福男人陪着姓冷的倚老卖老。

“冷小姐,尽量把你哥哥的钱花光光,别担心。”那位廖总打趣着。“你都不晓得他今年替“纵横”赚了多少净利!如果他小气不肯赞助,你告诉廖伯伯,廖伯伯一定站在你这国。”

彼我两方完全缺乏谈判共识。

她放弃了,二话不说,转身跨迈向餐厅出口。

“你上哪儿去?”冷硬的询问句追着她而来。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她尖锐的回头瞥一眼,闪出门外,消失。

那群男人唏哩呼噜的笑出来,显然认定了又是一个心愿无法得偿、大闹娇蛮脾气的千金小姐。

随便他们怎么想吧!与冷恺群对抗已经耗掉太多情气神,她无法再和全世界争辩。

***

午夜十二点,屋里静谧。

冷恺群属夜行生物,应该仍然警醒着。

但她不在乎。

蹒跚的步伐直蹬二楼,回到与子夜同化成一色的卧房。她扔开皮包,迳自折进浴室泡个香精澡。

热水揉掉筋骨的疲累,也舒缓了精神上的颓靡。

她离开浴室,钻进薰着百合花香的被褥,睁眼瞧着满室夜黑,无法入睡。

啪!一声轻浅的擦响,烟草的气息渗透入百合花香里。黝暗的墙角闭起浅橙色的火芒,半分钟后,光点捻熄了。

她漫不经心的等着。

身后那半边床凹沉下陷,两只手臂拉着她贴近强稳的胸膛,心跳在耳际弹奏着规律的催眠曲。

“喝酒了?”暗低的嗓音如同夜色一样黑。

“和朋友在pub坐了一会儿。”轻茫茫的薄酿让现实更容易忍受。

“下班赶公车的那个男人?”

“女的,我国小同学。”

夜又苍茫。感觉有点困顿,脑中重甸甸的,浑身轻飘飘。意识像浮动的气球,腾升到天际,浸婬在墨黑的中心点,安全的被包裹住。

从小就不怕暗,一直感觉,黑,融合在她的性格里,根深成她的一部分,而黑暗的本源来自於他。

“为什么想搬出去?”低询声几乎化入无边的黑暗中。

她垂下眼脸,拨弄着放在胸前的大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板动。

“小时候,每当我提出一些你认为不恰当的要求,你总是告诉我:“等你长大再说”、“等你长大就如何如何”,还记得吧?”

“嗯。”大手忽然伸张,完整的包住她小一号的柔荑。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大手放开她的粉掌,沿着绝美的酥胸弧线来回画动。掌下的心跳频率渐渐加快了速度。

“依附我,让你这么痛苦吗?”许是因为夜的包里,他的声音比平时透露出更多的不解,更多的疑问,更多的无奈,更多的……痛苦?

她翻身躺平,直直对上他粲然生亮的眼,在黑暗中熠熠辉烁。

六岁那年,在那座小小的凉亭里,她初次与他见面,第一眼也为他的星芒而炫惑。当时就惊慑到——这个大哥哥的眼睛好亮。

他的瞳眸拥有独立的灵魂,自主性的决定放出光,即使在夜的黑,冬的冷,仍然不改那一抹亮。

扁与暗是一体两面,天生注定了要共存。光华造成了黑暗的一面,也将她拖沉到没有光亮的地方。

所以她趋光,所以一直沉沦在他的光圈之外、暗影之内,无可自拔。

自那当初,已经过了十九个春与秋。

十九个幽杳的寒暑。

他的眼睛仍然明亮,仍然在暗夜中焕耀,一如最初的记忆。让她,即使是在光线背走的时刻里,仍然滞留在黑暗中等待。

而她已等得很累了。

梅花本应遗世而傲然独立,不该依附任何实体。她这株寒梅却违背了本命,抢夺了蛾的天性,去追逐那道光的本身。趋近光的同时,也趋近了黑暗,於是徘徊在该与不该、走与不走的抉难中,徒然凄楚。

她悖离了应该栖属的冷冬,偷窥了放照着光的天堂,因此,上天降生给她责罚,像亘古洪荒时惩戒违犯天津的夏娃。她必须回复到本命中的轨迹,独自品寒冬的绝然孤挺。

“依附任何人,都让我痛苦。”

一道阴影鸷猛的狂压下来,舌尖伸探进她温润的口腔内,蒸腾着她的。

被他吻触的经验并不是第一次,但,纤细的第六感告诉她,今夜,一切过往都会被推翻,一切都不再同样。

她从来不曾这么敏锐的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他的手每撩开一寸丝缕,唇每贴上一处肌肤,那个区域就彷佛鲜活过来,迷人而具有弹性。

这就是她要的吗?

这不是她要的吗?

她已经无法掌握自己,无法探测到内心底处的断面。所有知觉停顿在最表相的那一层,直接被他触及的那一层。他的唇带着灼烧到近乎痛楚的热度,慰烫她的脸容、颈项、喉咙、粉胸;玉肤在夜色微光与激情的照拂下,雪白里漾出粉红色的光。更灼热的强芒占据他眸心,的频调骤然更改,突兀而狂暴的咬吮着每寸肌盾,试图攀摘下一株寒梅,女敕白的花瓣噬留下麻麻点点的红痕。

她轻吟了一声,似是痛苦,又像吟哦。娇软无力的呢语催发出雄性夺取的本性,任由他开启蛰伏了二十多年的女性本能。

两具翻抱拥滚的身躯弄乱了床铺,也弄乱了她的心。

身体被穿透的那一刻,灵魂彷佛也被入侵了。一部分的他与她完全同化,融合成新生的一股能源,再分别灌注回彼此的灵魂里,滋养那几乎枯萎的元神。

在失去的同时,也得回了一些,却无法测知能不能补抵成原先的完整……

***

粗喘的声息渐渐平息。

夜恢复它的静与黑。

随之而来的沉默反而像一层保护网,稳稳将两名果身如婴儿的人笼罩在网内。

他仰望着晦暗的天花板,似乎出了神,思绪在静静的流动着,於是她也不出声,维持最安全的无言天地,披散着发静静俯伏在他胸前,疲软得无法移动。

“明天让赵太太陪你去找房子。”语音彷佛响自很悠远的角落,飘荡着暗夜的频碉。

她的眼眸倏然辉焕出与他等亮的光芒。

“去吧。”深沉的声音显得苍老。“只要地点合适,就让你搬出去。”

“你真的答应了?”下颚抵着他的胸膛,想看清夜幕之后的那张脸。“为什么?”

为什么?他苦笑。连自己也没有答案,又如何能开释她的疑惑?

“或许……因为你已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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